《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7、乌云

　　车马在宅子的西边停当好。就有健壮的嬷嬷左右搀扶了我下车。不知何时备好了小轿，我坐好了，由小厮抬了进宅。走了两进门，向右手拐去，就见一株玉兰开得正好。灯火下摄人般绚烂。进门，是两层的小楼。门檐下挂着匾额，上面写着‘朝欢阁’。院子里真如云老先生所说，开满了嫩黄姹紫各色的花。又有五六个婢子整齐的站在廊下。见我来，都上来见礼。我的闺房设在东边暖阁里，隐隐有椒香。我坐定了，好不容易接过茶来好好喝了几杯。
　　“娘子。这一路颠簸，无有进食。我去看看可有何点饥的？”秦嬷嬷对于这个宅子也是新人。说起话来都少了几分威风。不等我说话，有个婢子笑着道“禀告嬷嬷，吃食早就备下了，在灶子上热着呢。可要摆出来？”
　　“你带我去看看。小姐吃的素，别弄了太多油星的来。”有人敬着，秦嬷嬷仰起下巴跟着婢子出去了。我去看剩下的几个婢子。都长得很周正，老老实实干活的样子。我想云老先生肯定是费了心思安排的。见我打量，有婢子上前来说道：“小姐。我们几个还没指派工作。请小姐给指明了，我们好尽心服侍。”
　　我想了想，家务事无非打扫，规整，再加一个炊事。这些也都不打紧。要紧的是财政大权。以前，都由秦嬷嬷管着。如今还是要放在自己手里才好。
　　“首先，屋里的洒扫两人。院子里有不少花草，需要两人。浣洗可是专人管着？”
　　“并无，家里的郎君，主人都是各管各的。”
　　“那浣洗一人。饭食可都由大厨房管着的？”
　　“是的。我们这里有个小厨房，只设有一个小火灶。只够平时烧烧热水之类。”
　　“那便更省事了。专管茶水的一个。管茶水的又随秦嬷嬷随机调遣。”我冲着婢子们笑笑。“你们来选选。”
　　几个女孩子，立刻就把除了管茶水之外的差事都认领了。直接跟领导打交道的工作不好做。我正听婢子们说着云府上的规矩，秦嬷嬷回来了。“没一样能吃的。我去大厨房吩咐了，让她们做了鸡汤送来。”
　　“这么晚了，何必麻烦。”我真的不想刚来就得罪人。
　　“现在是自己家。不用再看别人脸色了。我服侍娘子换了衣服吧。刚才遇见家宰，说今天晚了，主人明天一早过来吃早饭。”
　　“父亲可要去上早朝？平常几时用早饭？”
　　“一般卯时，初一十五上早朝时寅时就要用早饭了。”
　　我看着这个机灵的婢子心里高兴。笑着道：“你叫什么？可比她们年纪大些？”
　　“婢叫柳儿，年十五了。来家里刚一年。她们几个年十三，这个年十二。都是年初才来的。”
　　“你大些，又来了一阵子了。你就跟在秦嬷嬷身边多帮持些。我这里来客也要稳当些的招待才好。你再管上小厨房的茶水。可好？”
　　“婢都听小姐的。”
　　我满意的点点头。以后用人的地方多着呢，只一个秦嬷嬷可不够。
　　“你们都回去睡吧。明日卯时过来便可。”我挥挥手，让小婢子们都回去了。这里的婢子小厮都住在侧门旁边的别院里。晚上只留轮流值夜在宅子里。
　　鸡汤送来了，配了清淡的小菜。鸡汤里参杂着谷物蔬菜，咸淡合适。对于我这个病人来说太合适不过了。
　　“厨子是浙西人，这鸡汤的做法也是浙西的做法。娘子多吃一点。不枉费我去费了半天口舌。”
　　“你也来吃些。凉了便不好吃了。”
　　“跟娘子一起吃，婢吃不舒坦。娘子先吃好了，去睡，剩下的老婢我都给吃干净。”秦嬷嬷笑着，整理着我的衣服，各种物件。没有一丝懈怠。我总是在心里怨她，怨她短视，没有眼界。看来是我错了。她并不是母亲，是无法完成母亲的职责的。她作为一个嬷嬷，自始至终的兢兢业业做到了本分。她是辛苦了。我匆匆吃过。洗漱好，乖乖躺进了床幔里。
　　“秦嬷嬷，别院里可给你准备了单独的房间？”我听见秦嬷嬷吃好了，收拾着碗筷。突然想到秦嬷嬷可能还没有住处。
　　“暖阁后面的房间里有床，该是给值夜的人住的。婢今晚陪娘子。剩下的慢慢讲究就是。再说，婢就是主人买来的嬷嬷，也没有单独给婢准备房间的道理。再过几年，小姐出阁了。婢也该回老家了。”
　　“你回浙西，有人照顾吗？”
　　“婢有两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跟小姐一般大。婢若回去，也该给他张罗娶媳妇了。”
　　“你走时，我给你备上一份大礼。”
　　“娘子只要能替我们小姐好好活着，就是给婢的大礼了。”
　　我惘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婢去打听了一下，厨房的大师傅，一个月三两银子呢。以前玄圣宫扣扣搜搜的，一个月才给二两银子。这回回家了，主人肯定不会委屈你的。”
　　秦嬷嬷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府上的新奇事。她才到了几个时辰啊，已经打听到了不少重磅消息。比如说，我们的宅子位于兴庆宫边上叫做永嘉坊的地方。我们的邻居除了刑部尚书，当朝阁老，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康悦公主。
　　“康悦公主？可是今上唯一的骨肉，被宠上天的那个康悦公主？”我被惊诧的说不出话来。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云老先生的地位。这样的地方可是有钱就能住得起的？
　　“康悦公主看上咱们家三郎啦。”容嬷嬷掀开我的床幔，送来一对儿鹅毛枕头。看见我一脸的震惊，笑呵呵的又道：“只是咱家三郎心思不在攀龙附凤上。一心想去边疆呢。”
　　“二兄如今是神策军将军。三兄也在神策军里。神策军可是禁军，如何再往边疆去？”
　　“主人肯定不愿意二郎一直在西北打仗。趁着战功，调配进了禁军做了将军。但三郎只是校尉，若有战，肯定免不了被征调去守边疆的。”
　　“这些日子看下来。三兄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去了边疆一定也像二兄一样挣得不少战功回来吧。”我想了想，笑道：“三兄可是因为身上没有功劳，所以才想着去边疆的？好争得功名回来风风光光的迎娶公主？”
　　“若有功名，谁还会愿意做驸马啊？做了驸马可就不能参政了。”
　　“可是，我怎么总觉得二兄实则很在意康悦公主呢？宫里每次有招，二兄都会刮好胡子穿了新衣去见的。”
　　“让娘子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呢。”秦嬷嬷不禁咯咯咯的嗤笑起来。
　　秦嬷嬷给我换好了药。自去后面房里睡下了。我躺着，心绪烦乱，实在睡不着。便悄悄下床，一步一蹭的坐到窗子边。想看看月色如何，便挑开了窗户。便有满园的花香欢喜着迎面奔向我来，月亮却永远都等不到圆满的样子。病怏怏的还是缺了一块。偏偏还有一片乌云飘过来挡住半边。我心里惦念着匆匆相别的世子。担心他深夜被招可是突然出了什么事？更怕他这一入深宫，再见无期。正叹气。忽见院门被人推开了。一身冰山蓝色袍子的男子闪身进了来。我开心着笑，再不抱怨月亮少情了。我那心心念念的世子款款走来。
　　“我看你把窗子挑开了。便过来看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原来西面也有一个两层的小楼，隐隐绰绰在郁郁苍苍的槐树后面。
　　“你何时回来的？今上招你何事？你往后都住在我家里面？”我拉住他的衣袖，很想很想抱抱他。
　　“今上要往裕阳宫去。赶在临走之前见见我。并无多言，只叫我在京城多待些时候。我父亲没去封地前在胜业坊有一处宅子。虽然一直有人修葺，到底多年不住人了。如今布置，安排人手都需要时间，云御史请诏，让我暂住你家。”
　　“你带了那么些人来。我家能盛得下吗？”我皱起眉头，切切实实的为他着想着。
　　“我的那些人，除了近身服侍的自然都安置在我的宅子里去啦！”
　　“哦。那便还好。”我冲他笑笑。“到底不是自己家，多有不便。你还是督促着卓司则尽快规制好，尽快搬回自己家才稳妥。”
　　“还以为你会欢喜我住过来呢。”他也是笑笑，慵懒的斜靠在窗棂上。
　　我手支腮，静静的看着他。看他眉眼的棱角，看他脸上的轮廓。我只管记好每次相见时他的样子，只有如此，也只能如此。因为，我知道，他和我的距离还太遥远。
　　“你看那月亮又要圆了。我们出发的那天也是个月圆之夜。来一次京城竟然走了整整一个月。”
　　“那你从前来过吗？”
　　“来过啊。偷偷的来。来找舅舅。我母亲遇事就乱，非得舅舅的信不能安抚。我舅舅也住在永嘉坊。”
　　“阁老可是会埋怨你没有住过去？”
　　“我已经派人去送信了。”
　　“阁老是跟萧氏一族相争，明面上还没到要和我父亲撕破脸的地步。你住到我家来，一来本就是一起进京，住到一起也是自然事。二来，还可以给外人一种云御史是阁老党的印象。无形中给萧党施压，也算一招好棋。”我看他别在腰间的玉坠晶莹剔透的，便握在手心里把玩。
　　“云树，你想没想过，世人都说今上对萧贵妃恩宠有加，所以萧氏家族才愈发兴盛。而这次为何却偏偏选了让萧氏变被动的局面呢？”
　　“今上在故意打压萧氏。”我有一说一。只是，之前不是借着萧党的手打压了阁老的势力吗？这么快又另起风云了？
　　世子冲我点点头道：“是了。这才是我被昭入京的真实用意。”
　　“原以为是争太。。。”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巴。世子悄悄凑近我耳边轻声道：“此话再不可说。”
　　他鬓间的发蹭着我的耳朵，痒的厉害。我缩起了脖子，使劲把他推开了。“你可用了晚饭了？”我突的听见他的肚子咕噜咕的乱叫。
　　“本来今上留我在宫中一起用膳，萧贵妃派了人来请。我就赶紧告辞出来啦。不好声张，便只好饿着啦。”
　　“所以才叫你尽快搬回自己家里去嘛。”我侧着脑袋想了想。“她们跟我说，小厨房里给我准备了晚饭。秦嬷嬷嫌不好，另煮了鸡汤来。我带你去看看。说不定还在灶上呢。”我一蹭噌的要往外走。被世子一把抓了过去。他转身过去拍拍肩膀道：“过来。我背你。”
　　还好还好，这个窗子不小。我爬在他的肩头，一下子就从窗户里出来了。他稳稳的托起我走了几步。突然的淘气，在花丛中飞着打起了圈。唬得我只能死死贴在他的身上。恨不得嘲他后颈上咬一口。却听见他傻呵呵的笑。心想，罢了，他这一天也没笑上一回。就让他高兴高兴吧。
　　世子殿下一步一个圈的背着我进了小厨房。找了个矮墩放了我下来。自己急急的去掀锅盖。
　　“这么好的饭食都嫌不好？有炙羊肉，还有炊饼。都是我喜欢的。”
　　“你看凉了没啊？凉了就生上火再热热。”
　　“生火？”他手里握着锅盖，回头来看我，一脸茫然。
　　“你让我坐过去，我会生火。”我坐定，找了火镰，又找了干草。使足了劲一吹，火是着了，炉灰也飞得满屋子都是。世子顾不得炉灰，赶紧去盖住了吃食。事已至此，我继续呼哧呼哧的吹了起来。灶子也终于被我点着了。锅里篦子下面的水滋滋滋的沸腾起来，有丝丝的水汽从锅沿处冒出来。食物的香气也跟着蔓延开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扇子，卖力的扇着。我看他脸上头上点点的灰，实在没忍住，哈哈的笑。
　　“你看，你还是那个光鲜亮丽的世子殿下吗？你满脸的灰诶。”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他露齿而笑，眉眼弯弯。
　　我垫着衣袖把一碗碗的饭菜端出来，放好在一处矮桌上。看他蹲下来，吃得津津有味。炉火温暖了春夜的寒，火光一跳一跳的映在他明亮的眸子里，看得我心驰神往。
　　“我生的火，你就来灭火吧。你要仔细些啊，一丁点火星都不能留啊。”我看他吃光了四五碟饭食。给他宣传宣传消防知识。
　　“你放心吧。”他竟然舀起一瓢水，伸手就浇了上去。一炉子的好火，瞬时间就被浇灭了。他还很认真的又舀了一瓢仔仔细细的又淋了一遍。
　　“柴火都湿了，明天怎么点火啊？”我真的无语。
　　“哎呀。这倒是没想到。让他们换薪柴吧。走，我背你回去。”
　　只是，出来方便，进去就难了。我的腿弯不下来，窗台又太高，他是费尽了力气也没把我塞回去。只好去敲秦嬷嬷房间的窗子。敲了半晌，秦嬷嬷才大叫一声惊醒来。打开窗户看见我们两个一身的灰又一脸的汗。张开嘴巴就没合上。
　　“秦嬷嬷。云小姐穿得单薄。你快去把前堂的门打开。”
　　秦嬷嬷跑着去开门了。我跟世子对视着，看着对方的邋遢样子，再无话。世子抱起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送我进了暖阁。把我放定，又转头对秦嬷嬷说：“我得梳洗梳洗。你去打点水来。”
　　“梳洗？”秦嬷嬷好似还在梦中一样。踉踉跄跄的去端了盆水来。世子不多言语，自顾自的清理了一遍。才道：“折腾了一宿，你也早些睡下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我眼睛转了一圈，也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好在他也并没有听我的回答，自己开门出去了。
　　“娘子，你也赶紧洗洗吧。我去小厨房舀水，天啊，到处都是灰！”
　　“世子饿了，我。。生火。。。”哎，要我怎么说？
　　“还好是自己家里。这要是放到别处，还不得拖出去好好一顿打？明天娘子只说是婢晚上热饭食。老眼昏花绊了一跤。”
　　“是了。多谢。”我闭上眼睛，任秦嬷嬷给我清理着面容。一秒入梦。

　　我一梦好睡。再睁眼，婢子们已经开始洒扫了。我听见秦嬷嬷正给柳儿说，晚上饿了，小厨房黑不隆咚的摔了一跤。柳儿根本没多问，只说已经清理停当了。等我装束好，起来坐去堂下。就看见有几个小厮挑了薪柴来。心下十万分的庆幸自己腿上的伤。定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吧。一定不会吧。
　　“云树。住的还习惯吗？”云老先生果真一大早就带着大兄和三兄过了来。
　　“父亲。起居无恙。”我赶紧起身行礼。
　　“坐着吧。腿上还伤着呢。安停些。”云老先生招呼开饭。我心里戚戚焉。这句话可有别的意思？
　　“已经有府上送来拜帖了。你的拜帖也得送出去了。我吩咐去做了几个样子。吃过饭让人给你送过来，选好了赶紧发出去才好。还有，世子殿下估计要在家里住几天。下月初，今上从裕阳宫回京，世子便也能搬进胜业坊的恒王府了。”
　　“我以为世子会住进掖庭呢。”三兄穿了短衫，不知大早晨的骑马去了何处。
　　“你这一大早的去哪里了？”云老先生反常的发问。
　　“公主随今上去裕阳宫，吩咐我去送行。”
　　“我三番的警告你。你仍是不听。公主野心勃勃，要扶持着魏王上位。你到底想要如何？回回被利用还不够吗？”
　　“公主说若见不到我，便不登船。是今上身边吴公公亲自来请。我也不好驳斥今上的面子啊。”
　　“今上身边可还有自己人？吴公公，是公主的人。赵公公是阁老的人。剩下的都是唯萧贵妃是听。这个公主，不知又玩什么花招。”大兄今年入了翰林院。禁中事还是很清楚的。
　　“大郎，谨言慎行。家中亦如是。二郎跟着今上去了裕阳宫。估计也会传信回来。我们等等便是。”
　　“是。”大兄又变回了安静美少年的模样。我偷偷笑，原来，听父母的唠叨，竟是件幸福的事。

　　简简单单的吃了个早饭，却让我真真实实的感觉到融入了这个家庭。这个割裂的，破碎的，飘摇的家里，云老先生用尽了心血缝合，呵护珍爱着。这份爱也一样治愈着我。一直一直以来我的心，好似破成了碎片的玻璃杯一般。一直一直以来，我习惯着透过那一个个碎片看世界。而今，我的心像被从新烘炙着，融化塑出了新的模样。我第一次仔细去看两鬓斑白的云老先生。第一次觉得他送走云树一定是被逼到了绝境。他没办法接女儿回家，没办法去看望一次离家的孩子，一定也心痛如割吧。
　　“父亲。”云老先生吃饭慢悠悠的。几个孩子都吃好了，他才放下筷子。我看他们要走。急急喊了一句。
　　“父亲。这满院子的花可真漂亮。我还从没见过嫩黄色的牡丹花呢，第一次见着。”
　　“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还有你门前的玉兰，是百年的老树。你名字里一个树字，送给你祝你跟它一样长命百岁。”
　　“谢谢父亲。”我脸上笑得开心。老先生眼里带着几许探求看着我。他还在苦苦寻着他的孩子。我悄悄的叹气。但愿，他的女儿真的停靠在母亲的怀抱了。只是，若没有呢？她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