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6、山阴

　　没想到，云氏田庄里还有不小一座山。山下是一大片草甸，被精心打理得规整。今天云氏一族男女老少都在，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不管是小姐还是嬷嬷婢女又都换了男装，蔚然有军风。马夫们牵了马来。几个小姐都有自己的马，飞驰而去，瞬时间便只剩下我在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之间踌躇。
　　“我要是你就选那匹黑的。”世子骑着他的大青马，用指点江山的态度给我指着明路。
　　“你看那匹白马又高又壮的。我怕秦嬷嬷驾驭不了。”
　　“那你就能驾驭得了又高又壮的白马了吗？”
　　“比起秦嬷嬷，我更在行一点。”我撇撇嘴，跨上了大白马。秦嬷嬷在我身后上了黑马。我们俩人慢悠悠的晃荡着，看世子早就飞驰去追赶三兄了。
　　二叔叔家的妹妹不知从哪里找了风筝，踩着马蹬直立着，左手执缰绳，右手拽着高飞的风筝玩得不亦乐乎。大家都被她高超的技艺征服了，围着她欢呼赞美。我从来就不喜欢凑热闹，又不很会骑马。只能带着秦嬷嬷在最边角处，蹭个脸熟。
　　“真是显着她了。”秦嬷嬷比我还心急。“还不是想让世子多看她几眼？”
　　“你要是看着心烦，我们往边上有树荫的地方去。大太阳的，怪晒人。”
　　“娘子！看啊，她把风筝递给世子了！快看啊！”秦嬷嬷边走还不忘回头查看敌情。
　　“秦嬷嬷！别再煽风点火啦！”我陡然的气不过。突然新仇旧恨一起就涌到了嘴边：“你家小姐本来可以无欲无求，平平静静的在玄圣宫里安度时光。都是你！教唆着她争风吃醋。不仅被恒王后忌惮，还被世子防范。就是你！活活毁了云树的人生！”
　　“婢。。。”秦嬷嬷只是瞪大着眼睛，嘴唇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
　　“云小姐这是发脾气呢？”
　　我火气上来，没注意到身边竟多了一个人。不偏不倚的却是卓毓。
　　“云二小姐活泼性子，长得又甜美。招人喜欢也不是她的错。犯不着动火吧？”
　　“桌司则。你也是糊涂人。我跟自家嬷嬷抱怨几句马儿不中用，也能被你编派一场。”
　　“你可有事？”秦嬷嬷终于清醒过来。紧紧凑了过来。
　　“世子殿下说，云小姐看起来脸色不好。让我过来看看。”卓毓脸上到平静得很。我心里感叹，这个司则不白当。
　　“世子殿下视我如亲妹。倒叫我承受不起了。回去谢过兄长关心。只说我受不了太阳，过来歇凉。”
　　“是了。”卓毓把马头调转回去复命了。我狠狠拽住秦嬷嬷的衣衫，强制她不要回头看。
　　“我求求你。若听不懂我说什么，就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傻子。你只乖乖呆在我身边，最后绝不会亏待你。你若给我惹出麻烦来，定叫你尝尝跟鬼做买卖的滋味。”
　　“知道了。”秦嬷嬷低头不语。我可敢信她？

　　草甸边上开着一种漂亮的野花，粉粉嫩嫩的，还有若有若无的花香。马儿好似也很喜欢，不用我催促就带着我随了那丛花往山里走。本以为，山林不深的，不想这些树木个个生得高大又密实。走着走着却是迷路了。即便还能听见外面的喧哗声，锣鼓声，却偏偏就是找不到出去的路。天色越来越暗，目之所及却只是不见天日的密林。我还算悠然的心境，也开始狂乱暴躁起来。秦嬷嬷更是没了章法，呜呜咽咽的抽泣着：“这可如何是好？本来人就多，怕不是要到天黑也没人来找？”
　　“你听外面不还有锣鼓声。你在这里站定了别动。我往刚才的路上看看去。”
　　“不行。婢老了，经不住怕。娘子还是带着婢一起走。”
　　我无法，只好带着她胡乱的找着方向。慢慢的连锣鼓声也听不见了。我的心却突然平静下来。只能等天黑了。
　　“估计也到了饭点。他们找不见我们，肯定来寻的。别怕。我们只在这里休息会儿，也让马儿吃吃草。”
　　秦嬷嬷点点头。也找到挂在马鞍上的水袋喝了几口。
　　只是，我跟秦嬷嬷都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夜里能发光的可不只有星星月亮，还有猛兽的眼睛。日头，次啦一声就不见了。突然的黑暗伴着无边的心跳，我整个人都开始瑟瑟颤抖。我祈祷着快有人来，盼望着快有个光亮闪进我眼里。等来的却是猛兽的临近。几声饿狼的低吼从远至今的传来，这种致命的恫吓压制着我。我屏住呼吸，生怕弄出定点响声。本来乖顺的马儿，这时却突然躁动起来。狂躁的用蹄子刨着湿泞的土。泛起一股股的泥腥味。我想着脱困的法子，脑子却不中用的混沌起来。还不等我打起精神，座下的马猛的一声嘶叫，撒腿飞奔起来。我紧紧帖服在马背上，不敢把缰绳勒得太紧。秦嬷嬷跟在后面，大喊起来：“狼啊！有狼！”
　　我回头去看，只看见五六个血红的眼睛，紧紧跟在后。寂静的宣告着死神的接近。我不断的夹紧着马肚，一心只想再跑快一些，不顾一切的想要摆脱，那些要吃人的滴着血的眼睛。
　　“快停下！前面是悬崖啊！”秦嬷嬷大喊着，使劲拉扯着缰绳。我这才看见悬崖尽处无底的黑，心惊也想勒紧缰绳，只是，我没办法了。我的马跑的太快，勒也勒不住了。我紧紧闭上眼睛。等待着梦醒，我中了邪一样的大笑。这样的结局怕是太过潦草吧？只是，这一世不是梦，没那么容易摆脱。我分明听见，山顶上传来哄厚的呼喊声。看来，终于有人来寻了。秦嬷嬷该是无事的。我被突来的树枝挡住，狠狠甩起掉下，一路滚落着。猛的撞在一处山石上。顾不得疼，马儿重重的摔倒在我身边。我能听见马儿挣扎的声音，我知道我没死，恍恍惚惚想要逃。刚动了一下，钻心的痛瞬间让我的心绪都回到了身体里。我试着去碰了碰最疼的一处。血便染红了我的手。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左腿已经血肉模糊。我费力的掏出那条世子的襻膊，使劲的缠裹在伤处。说来也怪，血好像真的止住了。我有了几分力气。高一声低一声的喊着救命。不知过了多久。我昏昏欲睡。突然，几个火把照亮了黑色的天空。我终是得救了。
　　“快去告知世子殿下。云小姐没有死。”
　　我两眼迷离，不知被人喂进去了什么丸药。只觉得胃里瞬间温暖起来，全身都没有那么疼了。我不知道如何又睡回到床上的。再睁眼时，云氏一族的女眷们坐了一圈围着我。
　　“你可算醒了。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我专心去找秦嬷嬷。还好，人群后面，是秦嬷嬷熟悉的脸。
　　“秦嬷嬷，你过来。扶我起来。”
　　女眷们赶紧让出了位置。秦嬷嬷，慢慢的扶了我坐了起来。“秦嬷嬷可伤到没有？”我伸手去捋了捋秦嬷嬷两鬓上散落的头发，突然的亲切。
　　“幸好主人带着家里的郎君及时赶到。婢无大伤。手上磨破了点皮。”秦嬷嬷这次没有哭，真好。
　　“云树贪玩，自己作苦不说，还惊扰了叔母妹妹们。实在过意不去。还请叔母妹妹原谅。”
　　“我们着实都吓得不轻。我们跟旁边的皇庄以山为界。平时连庄上的佃户都不往山里去的。你不大年纪，胆子却不小。竟敢往深山里去。”
　　我听懂了。这位二叔母的意思是，你自己不懂规矩，别害我们被埋冤。
　　“父亲来了，定给父亲说明白的。叔母无需多虑。”我两眼直直盯着她看。让她来评评，看我说的好不好。
　　“你受伤流了不少血。好好养着吧。我们也不叨扰了。”二叔母脸上没一点笑意，瞥了我一眼，带着女眷们鱼贯而出。
　　“娘子还昏睡着呢，她们几个说说笑笑，没有丁点儿担忧的神色。”秦嬷嬷气得嘴唇都发白了。
　　“她们都知道那座山进不得，却没有一个提前告知我的。还真是良善。”
　　“婢在浙西时到的家里。不知道这里情况。只是这么些天，从没听这里婢子们说这山里进不得。”
　　我心里惊了一惊。低头默语。
　　“娘子掉在皇庄地界里。多亏世子带了人急急去寻，才把你救起来的。真得好好谢谢世子才好。”
　　“以后有的是机会谢他。如今，要紧的是见见我父亲。”
　　“婢去找主人过来。”秦嬷嬷到了水给我，赶紧去寻云老先生了。
　　“云树。你三兄去请太医了。你快躺下，作何又起来了？”云老先生脸上少有的阴郁。
　　“父亲。那后山进不得人。父亲可知道？”
　　“那山本属于我们庄子，但紧挨着皇庄，未免产生过节，我曾下令不准进山。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原以为你都知道的。原来是忘了。你怎么什么都忘了啊？”云老先生深深的叹气。
　　“就算我从小长在这里，那也都是小事候的事。远在圣玄宫五年，小时候的事谁还能都记得？只是，叔母妹妹们，竟然没有一个提醒我的。”我的眼睛里有泪不住的转。我回来的是家吗？
　　“昨天还嘱咐你三兄，要他来看看你可有所需之物。你三兄没有来吗？”
　　“三兄若来，我也就不用穿世子殿下的短衫了。”我扫了一眼，看见带血的短衫，还被留在地上。
　　“是父亲疏忽。该我亲自来看看你的。无奈二叔父缠着我喝酒，没能过来。你若不想在这里久留，我明天就安排启程。回去京城我们家里，你便也更自在些。”
　　“我只是气叔母，每每只想着自己女儿，并不多想想我的。”我想云老先生官场多年，定能听懂我的意思。
　　“我们虽是一族，怎么比得上一家。父亲知你这次受了委屈。心里也有了盘算。你放心睡下。若太医来看过，说能成行，我们明日便启程。”
　　云来先生拍拍我的头发，笑了笑：“不错。知道给父亲告状了。”
　　云老先生神态平和的步出去了。我给秦嬷嬷眨了眨眼睛。秦嬷嬷好不容易的冲我笑了笑。不多一会儿，三兄带着太医来了。精瘦精瘦的老头，仔仔细细的给我把了脉。点点头道：“小娘子底子好。伤的也都是皮肉。并没有伤到肺腑。我给你开一付药，早晚用过膳上好好服下。还有老夫特制的药膏。每日就寝前仔细擦在伤处。不过半个月定好了。只是，小姐流了不少血，该多吃些饭食才好啊。”
　　“啊妹，你可听见刘太医的话了？往后千万要多吃一些！”三兄刮掉了胡子，清清爽爽的样子。
　　“父亲说，若出行无碍，明天便要赶路回京了。我在这里也着实不习惯，想要回家里去了。”
　　三兄听见我说，少许叹气。请太医明鉴。
　　“静养是一定要的。但也得是个可心的地方才好静养。小姐在这里受了伤，想换个地方养病也是常情。再说，这里离京城并不远，出行也无不可。”
　　“知晓了。多谢刘太医劳累一遭。来人啊。送了刘太医回府。”三兄着人送走刘太医，自己偏留了下来。坐在我身边说道：“我们三兄弟加上你，都是在这里出生的。我以为，你见了老家的房舍会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不想，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三兄，你若不想认我这个妹妹，二叔父家的千金，你好好疼爱便是了。我并没有奢求过三兄帮我若何，三兄也不必再纠结。”
　　“那座山，我小时候常常带你进去的。也并没有猛兽的。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了狼。”
　　“自从世子殿下来，便有了狼。这还用问？”
　　“长兄昨天也如是说。只是，大家一族同胞，相煎何急。”
　　“秦嬷嬷说，这庄子是父亲的。怎么二叔父却更像主人？独自霸占着南向的院子。”
　　“我们搬去浙西后，二叔父说院子空着可惜。便住进去了。父亲念着一奶同胞的兄弟，并没说过什么。若这回事，是他们一手计划的。我想父亲定不会坐视不管。”
　　“三兄。昨天，父亲让你来看我，为什么没来？”
　　“宫里有招，我急着往宫里去了一趟。还有世子殿下。。。”
　　“是了。我不是说过吗？世子殿下比亲兄还亲呢。”
　　“你若当真只把世子殿下当作亲兄。那我敢发誓，我定比世子殿下待你好。”
　　我不想再说什么。吃了刘太医的药，已经有些困顿了。
　　“三兄答应你。往后再不问你之前种种。就当我们初相识，从新做一回兄妹吧。”
　　我点点头，一觉沉睡。再醒来，看见世子坐在床头。脸色苍白。
　　“你我一起从玄圣宫出来，还没到京城，你就倒下了。”
　　“哎。你饶过我吧。先让我喝口水行吗？”
　　他倒了茶来给我喝了。掀开被子，看了看我的伤口。摇摇头道：“到京城后，大家都会送拜帖来。你这样子怎么出去见客？你要知道，过了这阵子，大家都忘了京城还有一个云小姐的时候，你想参加个斗草集都难。”
　　“你放心，我多穿件裙子，不给他们看见伤腿不就行了。我不走动，坐着话话家常也是没问题的。”
　　“你啊你。我吩咐卓毓给你传话，要你别进山里去。你怎么就不听呢？”
　　我吃一惊。久久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突然便明白这世的云树，为何会得了病，且一病不起。
　　“天啊！”我两眼发黑，原来那么多人盼着云树死呢！
　　“我看见她去找你了啊。你不是还让她转谢我吗？”世子一脸的震惊。
　　我想起，秦嬷嬷说，因为这个卓毓，弄得世子多有疏远。看来，实话是绝不能说了。那就反着说吧。
　　“卓姐姐可是千万分嘱咐过我的。拉着我的手，要我千万小心别往山里去。可是我，还有秦嬷嬷都置若罔闻。偏偏就是不听话，作死要往山里闯。还好，没死成。不然卓姐姐也要伤心了。”
　　“我回去定问个明白！”
　　“世子殿下。云树一直把世子殿下当兄长。卓姐姐是阿兄身边人，可敢不敬？卓姐姐待阿兄好，便是待云树好。这回事都是云树的错，卓姐姐就是错了也是对的。”我拉着世子的手，演戏演得投入。却把观众看笑了。
　　“不错，演技看长。多演演，我还没看够呢。”
　　“阿兄。别人都说你我二人青梅竹马，又有秦晋之约。却不知我二人早已亲如兄妹，从无男女私情。”我靠过去，贴在世子的胸前。假装拭泪道：“阿兄，你可知云树的苦？”不想，他反将我紧紧抱住，低下头来，仔细看我的眼。我知道被他察觉了，赶紧低头。他一手抱紧了我，一手托起我的脸颊，凑下来吻在我的唇上。我像被电击了一样。瞬间连魂魄都僵硬住了。
　　“阿兄？”他仍是抱着我，开心的笑。
　　“鬼娘子。你莫要骗我。你说你长在祁连山北麓。却连马都不怎么会骑。我派人去查过，祁连山周遭人家都善骑马，懂射猎。其中不乏训狼的高手。即便你不会训狼，也不会怕成什么样子。秦嬷嬷说，你看见狼吓得魂儿都没了，只一个劲的夹马肚子跑的飞快。最后勒不住马，才掉下山崖的。还有，我不是让你选那匹黑马吗？到头来，你的错就是没听我的话，还总是编谎话骗我。”
　　谎话。我的谎话连我自己都信了，你怎么没信呢？
　　“那我说，我长在江南水乡。你可信？”
　　“到了京城，我定要带你去见歅鉈道士。当着他的面，我不信你还敢骗我。”
　　我摆脱开他的胳膊，叹气：“道教里，轮回是苦。脱开轮回，跳出三界才算修行得道。你又何苦送我入轮回呢？再者说，我不想离开。我还要在这里好好活一场呢。”
　　“你告诉我的。你是受云母所逼，替人受罪而来。你明知这一遭只有罪受，何苦说出好好活一场？”少有的，世子眼里有怒气。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大不了再死一次嘛。我又不怕。”
　　“行了。别胡说了！”世子掏出那条救了我的命的襻膊。递给我拿好，道：“你倒是聪明，知道绑住伤口止血。”
　　那襻膊显然已经被清洗干净了，熨烫得整齐。我拿在手里凑到唇边闻了闻，有世子身上常有的花香。
　　他站起来，准备要走。突然回过头来，扳起我的脸看了半天。幽幽说道：“你要把我弄糊涂了。”
　　我的眼睛清澈。毫不回避的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就算还说不出口，我不信，他看不明白。

　　清晨的雾霭还没散去。整个云氏大宅早已经人声鼎沸。我批了斗篷，带了风帽，乖乖坐在床边，看秦嬷嬷打发小婢女们仔仔细细的收拾着行装。正无聊，世子一闪身推门进来，径直走向我。也不说话，伏下身来，一使劲就把我横抱了起来。我立时红了脸，却又忍不住要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他身上的温热，总是让我新奇，惹我悸动。他稳稳当当的把我放好在马车里。无话，又一闪身不见了。
　　“世子殿下这是怎么了？”秦嬷嬷急急的爬进了马车。一脸的惊慌失措。
　　“世子殿下把我当小妹。看我伤着，不舍我颠簸。这还用问？”我低头隐藏着笑。小心翼翼的体会着情意缠绵。
　　去京城的路上，已经陆陆续续有熟识人家的儿郎来迎接。车马走走停停，眼看要到宵禁时间才勉勉强强的进了云府。这座宅子，白墙灰瓦，亭台错落有致，花草树木各有规章。是让人一眼就喜欢上的宅子。我仰着头，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飞檐下的斗拱。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路上可安稳？”世子急匆匆的走过来。靴子上还带着沙尘。“今上传我进宫一趟。不知何事。也不知何时能归。怕你寻我，特地来告你知道。”
　　“这么快！”
　　他点点头，匆匆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一场硝烟弥漫你死我活的战争已经开始了。我深深吸口气，这一世，我注定不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