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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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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银姑为太后梳头,瞥见梳子上有一根白发,正欲藏起来,太后道:“人总要老的,老了头发就会变白,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难道非要我成个老妖精,你才觉得好?”
银姑把梳子递到她面前,道:“合该我的不是——胳膊底下夹个死耗子,却来冒充打猎。喏,您这双火眼金睛就好好瞧瞧吧。”
太后把头发从梳子上拿下,看了半响,叹口气,“按理说,人老了脾气该顺下来的,我却……”
银姑看看她的脸色,小心地说:“那孩子在咱们这儿住了这么久,是什么样的人品,您心里也有数,何苦那样对她?皇上心里不高兴,越发不会对卫王爷从轻发落。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生出事端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太后摇摇头,“你这么说,倒小看了皇帝。前日他下朝后,召见了京城郊县郧中县的邑宰李唯行,擢其为青州刺史。原因就是这李唯行抓到了几个劫匪,不许他们以钱赎罪,而是全部判以斩首示众。你瞧瞧他的厉害!这么多年,他竟然一直是装憨作痴,不仅他六叔,就连我也被瞒了过去。他这般精明,岂会因为谢开阳而使一时意气?”她又苦笑一声,“再说得意,你当我真是一味袒护他?他一向自负英雄,这次被几个小辈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知道卫王府被朱雀血洗,以他的性子,就算拼着一死,也决不会说出那一半虎符的下落。所以我才要皇帝先好好安抚他,等找到虎符后再做打算。只是那孩子性格刚直,爱一个人爱到极点,恨一个人也恨到极点。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同意。”
银姑这才知道中间另有缘故,不由急道:“那可怎么办?”
“实在不行,只有我亲自去一趟西陵。”太后看着指间的白发,脸上露出自嘲之色,“我骗了他那么多次,多一次或者少一次,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银姑想起往事,怔了好一会,一抬头,发现太后正从镜中凝视着自己,心一紧,连忙胡乱找了个话题,道:“皇上已经亲政,那位朱雀大人应该马上就会现身吧?”
“那倒未必。此次清剿逆党,必定是他和皇帝共同决策的。皇帝心智虽高,可到底年轻,经验不足,不可能做得这么干净漂亮。背后为他出谋划策的,除了朱雀,再无第二人。目前朝中尚不稳定,朱雀绝不会贸然露面。”太后拿起一根珠钗,看了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们想看到他的真面目,恐怕很要费一番功夫。”
银姑觉得这个话题也很危险,于是端过搁在一旁的玉房羹,笑道:“难得今天兴致好,前几日只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一屋子人,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太后哼了一声,“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却被皇后身边的嬷嬷教训得哑口无言。晚上去找皇帝,他倒怜香惜玉得紧,把谢开阳从西平山一直抱回岱舆宫!一天之内,碰到这么多怪事,我没被气死已是万幸,还能说什么?”
银姑笑道:“谁都知道容姑姑嘴碎,难道您还跟她见识不成?”
“她虽然嘴碎,那天说的却句句在理。这一个多月,皇帝连初一也没有和皇后共寝,只有两天传过淑妃来侍寝——那还是因为她哥哥武佑裳才干出众,被委以了浙西副节度使的重任。他这样专宠谢开阳,迟早要出大事。”说到后来,声音中又有了怒意。
银姑十分偏爱皇帝,对开阳也颇有好感,便低声劝道:“您刚刚不也说了,皇上还年轻,开阳又是那样的相貌和性情,难怪皇上专宠于她。日子久了,皇上的心自然会淡下来的。”
“那要多久?对有的人来说,十年二十年也不算久。”也许是因为太过灿烂的阳光,也许是因为玉房羹熟悉的香气,她忽然想起一个人,鼻子一酸,连忙搁下小银勺,扭头看着窗外。
那英姿勃发的白衣少年仿佛依然站在窗下,轻声唤她的名字:“莲歌,莲歌……”音犹在耳,清晰可闻。
“莲歌,在我心里,只有一个人。你说,她是谁?”当年,他也是那样柔情万种地看着她,看得久了,两人的眼睛都有些痛。她站不住,要走,他扯住她,手臂绕到身后,把她紧紧圈进怀里,低声请求道:“莲歌,不要嫁给他。我们离开京城,到天涯海角去,永远不回来。”
她抵不住那样温柔的请求,答应了他。
可是最终她还是选择嫁给他哥哥,选择成为皇后。
大婚那天,她昏沉沉地坐在轿子里,怀里抱着八宝玉瓶,忽然听见喜娘惊叫了一声:“卫王爷!”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把她从轿子里拉了出来。红盖头掉下的瞬间,明亮的阳光一拥而上,眼睑像被针刺一样痛。那只手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初秋的阳光异常亮丽,头上的树影、天上的云影全都在他漆黑的眸子里。他说:“如果他不是我的亲哥哥,我……”他突然呛咳起来,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宫人们面面相觑,直到他走了,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
她抱着那又蠢又重的瓶子,呆了半天,脑子里只有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晚上,有人在离岱舆宫不远的地方吹笛子,吹了一整晚。她知道是那个人,知道他用笛音请求她出来见一面,但是皇帝就在那里坐着,她不能和他见面,甚至连一点异色也不敢露出来。
自此之后,他们就成了一辈子的敌人。
“今天用哪套钗钿?”银姑在身后问她。
太后回过神,瞟了一眼满桌光华夺目的珠宝,随手指了一指。半响,淡淡地说:“罢了,皇帝既然执意要封谢开阳为昭容,就由他去好了。我管不了,也不想去管他们的事。”
银姑见她突然改变主意,大为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短暂的沉默中,只听一个小太监在帘外禀报道:“启禀娘娘,云昭仪和李充媛来了。”
太后端详着镜中的容颜,整整衣襟,道:“传。”
云昭仪云若宪是大司马云信的大女儿,与户部郎中之女李充媛李庭芬同时入宫,两人感情甚好,性格却大不相同。庭芬出身钟鼎世家,家教严谨,性情温厚恭谨,请安后,默然端坐一旁。若宪则美丽活泼,口齿伶俐。但她对太后一直心存畏惧,又怀着心事,因此问候过太后的日常起居,也渐渐沉默下来。
太后笑道:“我前几日读了一首诗,有一句还有点意思,好像是‘长日惟消一局棋’。原来开阳在的时候,还能陪我下下棋,弹弹琴。现在她去了皇帝身边,我这里也静下来了。我看你们两个孩子的性格倒好,有时间不妨多来坐坐,陪我说笑两句,也算是你们的孝心。”
庭芬为人敦厚,入宫后也不曾得宠,听到这话并没有太大感触。但是开阳入宫之前,若宪却与皇帝十分亲近,此刻听出太后的弦外之音,感觉甚是难受。
太后温言道:“皇帝刚刚亲政,朝廷上下事无巨细,他都要亲自过问。听说每晚他都要和大臣长谈,有时二更还在批阅奏章。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要多体谅皇帝的难处。等晋王平定了西北诸镇,皇帝也会多些时间陪你们。”
若宪知道她提及晋王的用意,微笑道:“晋王爷文武经略,必然能为皇上和太后分忧。开阳是晋王爷的妹妹,想来对于兵家之事也不陌生。可巧若宪受父亲熏陶,对此也颇有兴趣。以后遇到了,还可向她请教一二。”
太后见她如此聪明,十分高兴,又安抚了一番。一同用过飨食后,命银姑亲自送二人出宫。若宪和庭芬连称不敢,再三推辞,最后由宝珠率人送她们出来。
走到章乐宫前,庭芬见她嘴唇发青,显然十分难过,便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今日就不叨扰姐姐了,明天再来陪姐姐说话。”
若宪勉强笑了笑,待她走远了,这才进院,一边吩咐宫人关上宫门。
孰料脚刚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一把娇笑:“云妹妹脸色不好,莫不是生病了?”扭头一看,只见淑妃和德妃站在一棵柳树下。她心中虽然厌恶,却也只有率着宫女上前请安。
德妃素来与她有些不合,见她上来了,眯起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睃了一遭,笑道:“我虽不是太医,却也能给云妹妹号个脉。依我看,云妹妹的病不是别的,正是心病。”
若宪似乎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脸上笑得十分灿烂,道:“二位姐姐可是稀客,快请进屋奉茶,不然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知道了,只怕要怪我失礼。”
德妃转了转眼睛珠子,“妹妹这话说错了,我们从北边来的,算不上西客。真正的西客啊,在那边。”说着,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轻轻往岱舆宫指了一指。顿了一顿,又掩嘴笑道:“要是妹妹心中只有西客,这病只怕难好了。”
淑妃听她说得过分了,悄悄捏了她一把。
若宪冷笑道:“姐姐身份尊贵,自然有神灵保佑,百病不侵。我虽然比不上姐姐,但是自己有没有病,病能不能好,心中却也有数,不劳姐姐费心。姐姐如果有时间,不如想想怎么跟新人相处。”
德妃脸色一变,“什么新人?难道……”
淑妃一把拉住她,笑道:“姐姐跟云妹妹投缘,一说话就忘了时间。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要是再不去给太后请安,只怕要给人说闲话了。”
若宪屈膝行了告退礼,嫣然笑道:“既是这样,若宪也不敢耽误两位姐姐,这就回去好好养病。”
淑妃一手拉着德妃,一手拉着她,笑道:“萍姐姐跟你闹着玩的,妹妹千万别当真。我看妹妹今日穿得单薄,还是要多注意冷暖才好。”
若宪道了谢,目送二人离去,回身命人掩上宫门。走进大殿,环顾四周,笑容慢慢淡下,眉间露出深深的寂寞之色。
德妃仍兀自气忿不已,走了一截,忽然发现路径不对,皱眉道:“不是去给太后请安么,怎么竟是往回走?”
淑妃道:“你看云昭仪的脸色,就知道太后说过什么了。晋王爷如今是朝廷的支柱,就连太后也要给他七分面子,更何况你我?刚刚已经有人惹了一身腥回来,咱们就不必再去趟浑水,不如学云昭仪关门养病,等局势明朗以后再说。”
“听说前几日,太后还当着几十个奴才的面给了谢开阳难看,难道她又改了主意?”德妃百思不得其解,“谁都知道谢开阳不是晋王爷的亲妹妹,太后何至于如此忌惮她?”
虽然说女人天性喜欢在背后说人,但是淑妃知道德妃是个靠不住的人,因此极力按捺下与她分享开阳姐姐和晋王爷爱情故事的念头,笑道:“太后的心思,谁猜得出来?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姐妹俩只静观其变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