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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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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3
九月下旬。
吴市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为了躲避这烦人漫长的雨季,李灼灼给自己放了假。
她坐在缓慢前行的列车上,手指微带着颤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
出发前,她去了趟爸妈家,翻遍了房间里的箱子,终是在一个装满零碎的角落里发现了它。
泛黄的外表,收信人那栏写着自己的名字,那笔迹过了这么多年来看,也是觉得好看极了,他的人他的字都是这般出彩。
看着面前的信封,手指却是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她知道,这封信,装着的怎样的沉重,她有可能面对不了。
她拨通了电话,声音保持正常,“喂。”
“李灼灼。”
那一头声音有些嘈杂,但他的声音清楚地环绕在耳边。
他总是这样叫她,语气平静,却有能力勾起涟漪。
“我收到信了,你给我写的信。”她看着窗外一幕幕过往,映不进眼眶。
他没有回答上一句,只是说,“李灼灼,小学要迁址了,我正在准备重建的项目,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的声音平静,等待着回答。
短暂的沉默,但不是尴尬的气氛。
火车停靠在站台,能听到周围贩卖商品的声音,李灼灼对着电话那头慢慢说着,“我现在不在吴市,可能要等下礼拜才能回来,如果那时候还在的话…”
她停顿了下,朝窗外的熙攘望去,延续上说,“那时候,我们一起去好吗?”
“好,我们一起去。在外注意安全。”
沈之昭回得很快,声音拂过,像一缕清风。还有,语气中似乎带着笑意,她听出来了。
“李灼灼,再见。”
“嗯,再见。”
这次的旅行,她临时起意,在收到工作offer后,打算着还剩下一个月的假期,便随机定了个火车票,目的地开往青海。
那次暴雨过后,她和沈之昭见过几面,除去在小区门口还他衣服,剩下的几次都是在小区后门的早餐摊上。他似乎很忙,见面都在阳光微微扬起的清晨。
还未到十一,车厢里明显空荡,缓慢的行程,她早已把信纸来回翻看了几遍。
沈之昭,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列车已驶离吴市,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李灼灼消瘦的脸上架着一副墨镜,头低着。
身旁一行人走过,桌上的信纸被连带着吹动起来,上面的文字一笔一画诉说着迟来的真切。
李灼灼手抚上信纸,指尖感受着纸张的触感,她有个小毛病,喜欢看东西的时候不自觉的跟着念,声音微弱。
致李灼灼:
提笔才发觉这是我第二次给你写信,时隔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第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吗?
这里是西北大漠,此次跟随导师来这里调研,日程已过了大半。
坐在高耸的沙堆上遥望戈壁滩上的景色,有些好奇你是否也看过这样的风景?
李灼灼,你知道吗,写下这封信,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气,以至于我花了太多的时间一直在和自己较劲。
在我看来,外界对我的评价总是虚无缥缈,对你,我很自卑,不想让你对我有一点的失望,哪怕一点也不行。
可到头来,才发觉是愚蠢至极。
从小到大,只记得你问过我一次,只有一次,“沈之昭,你的爸妈怎么没来?”那次之后,你再也没有问过我,我也没和你说过关于我的家,我的父母。
关于他们,其实我并不想把这件丑闻告知他人。
但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故事,以至于到结局也是不落俗套的收场,他们闹了一辈子,似乎要把所有人都搅得不得安宁。
我的父亲,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读书人,在上大学时遇到了我的母亲。那时,我的母亲还是个高中生,一头热血地爱上了她的辅导老师。
自然,这段恋情是不被允许,两人私奔到了吴市。
等到家里派人接回去的时候,已然有了我。我跟着母亲姓沈,家中排行最小。
再后来,没过多久两人就因为生活琐事不停的争吵,那时,我住在北市,他们经常吵架,所以我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家门口的树下,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棵侧柏。
有时,我甚至会想,他们可真自私,他们的不如意为什么要波及其他人,在结束了日复一日的争吵后,为什么还要再纠缠不清。
到最后,收场还要带着极强的个人色彩。
高二暑假,我的母亲在吴市的公寓自缢,我想她是痛快了,这一生可真是痛快淋漓,而留下的人呢,一辈子都要回想那些痛苦不堪的往事。
那时的我,说不出口。
这些事就像一把刀,在纸上不断地刻下痕迹,十七岁的我,就像那张纸,输给了自尊心。
对不起。
迟到的道歉,我知道并没有用处。
这封信写的潦草,也许有很多地方不通顺,如果你有想知道的地方,可以当面问我。
这几年,我一直在后悔,后悔为什么不跟你说,后悔自己的扭捏作态,更后悔离开了吴市。
北市与吴市不同,这里听不到四周充斥着的吴侬软语,空气中更是干燥居多。
你说你不喜欢下雨的吴市,可我想你更不会喜欢没有梧桐树的这里。
北市是我的故乡,可我在吴市生长,已然习惯了那个雨一直下不停的城市,回到北市后我有好几次都很想吃你之前带我去过的那家浇头面店,你喜欢的辣肉面加一颗荷包蛋,下次我也想尝一下了。
昨日经过藏蒙地区的塔尔寺,便想到了你。
你每次放假都会陪爷爷奶奶去寺庙烧香拜佛,你说你喜欢寺庙里的香火味,烟雾缭绕胜是仙境。
站在庞大的藏汉结合的建筑群前,能看见主要建筑依山傍塬,身边经过的僧侣皆是红衣加身,然而藏传佛教的寺庙里是不烧香的,里面会点酥油灯,不知你是否会喜欢。
算下来,我们已快要五年没见了,这期间我过得很忙碌。李灼灼,你呢?
希望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能见到面,可以坐下来聊聊这些年发生的事。
我不确定你在看完这封信之后,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我有些害怕,但害怕的同时却又一直坚信,李灼灼,我们不应该这样结束的。
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说建筑物就像是在善尽社会责任一般,总是尽力地不让自己倒下来,我现在也是这样,这几年,我在尽我所能,不那么想你。
我好像从没和你说过这么多话,回想我们的过去,你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的。
一直没能告诉你,其实我很喜欢那样的你,很李灼灼。
也不知道这封信到时是几日,但还是要说一句,生日快乐。
祝
岁岁年年,一切顺意。
2017年3月
沈之昭
这封信洋洋洒洒写在纸上,看得出落笔人几次停顿,也不知道他几年前在那片沙漠里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的,她看字一向很快,基本上能保持一目十行。
蓝黑色的笔迹,就这样一笔笔往她心上印去。
她小心的把两张信纸收了起来,放回到信封里。
列车又一次踏上旅程,李灼灼却好像留在了那里。
沈之昭的不善言辞,和这一千多字的自白信,2017年,23岁的沈之昭,你好吗?
吴市
沈之昭等她挂断电话后,还是看了手机许久。
打开绿色软件,置顶的那个对话框里的聊天内容,停留在9月23日。
他们的对话很稀疏平常,那天两人对于菜场搬走的面店都发出怀念之声。
上学时李灼灼经常带着他去光顾那家小店,菜场的环境可想而知,但口味挑剔的沈之昭竟也没想到藏匿在人声沸腾,充斥着市井之气的地界,有着一家吃过便一直留存脑海中的面店。
人情味,是李灼灼教与他的。
想到她,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往上仰起,掩于镜片下的双眼露出难见的温柔之色。
对面茶水间里走出两人,嘴里交谈着,“诶,你听说了吗,今天有新同事入职,还是个小鲜肉呢。”
对方一脸质疑的模样,立马回绝道,“什么小鲜肉?我不信,设计狗没有鲜肉,只有腊肉…”
“你这什么话!把沈工放在哪里!”
“啧啧,确实,像沈工这样的真的万年难见,可惜他都没和我说过话,你不觉得他周身的温度都下降好几度吗?”
两人手里拿着水杯,一路交流着,似乎都没发现,正前方还站着个大活人,还是她们口中的那个自带空调的沈工。
沈之昭识趣的避过她们,跨起步子往会议室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便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沈之昭?”
一道声音在背后扬起,他还没回过头来,就见那人已跑到自己身前来。
“沈之昭,好久不见啊,真没想到你也在这儿。”男人年级与他相仿,高大的身材和小麦色皮肤,只是这张脸有些陌生。
许是看到他没有回应,语气轻快的又加了一句说,“我是安然,高中和你一班的,高二那年我们还一起打过篮球赛呢。”
听到安然这个名字,他在记忆里快速翻找,以前在高中班里他为数不多能说几句话的人,但在印象里,安然虽然个子高大但也偏瘦,和眼前这个高大健硕,一身腱子肉的男人,可以说是完全两个人。
看着他黝黑的脸庞,仔细打量是能看出几分往日的熟悉感,他伸出手说,“好久不见,你在这里工作?”
安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掌,语气有些激动,“是啊,今天刚来上班,没想到就碰到老同学,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年我们班的学神,和我是同事,也太酷了吧。”
沈之昭有些尴尬的收回手掌,还没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切,“认识你很高兴,你在哪个部门?”
“结构,我读书不行,不然也想当个设计师做做。”
听到这句话,才让沈之昭完全想起来这号人物,其实安然的成绩一直和他不相上下,但这人,好像一直对自己有,错误认知。
“我先走了,总工找。”
沈之昭抬脚往前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安然热情的声音朝他说道,“今天晚上记得来吃饭啊,我的欢迎会,一定要来啊!”
两日有余
夜晚
结束一天的疲惫,走出设计院大门已是九点过半,他从包里拿出车钥匙走向地下停车场。
他习惯下班后坐在车上先确认下信息,看到一小时前李灼灼发来一张照片,是成群结队的羊群,走在荒芜的道路上。
漫天的碧蓝像是一张油画布,望不到边际。
The third moon:你说这羊的头怎么都是黑色的?
他放大图片看了一下,浩浩荡荡的羊群,确实皆是头部为黑色,身体则是通白,纤长手指在对话框里输入着。
沈之昭:应该是黑头杜泊羊。
李灼灼很快回了过来,看着文字却能想到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眼中的黠点。
The third moon:我是说这羊只有头是黑色的,长得好奇怪,会不会它的爸爸妈妈,有一只是黑的,有一只是白色的啊?
沈之昭:不会,黑头羊是正常的选育结果…
The third moon:……
沈之昭看她没有再发来问题,便启动了车。
手机接着又震动了一下,他余光瞟到光亮上的文字,笑了。
The third moon:我发现,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没有朋友啊?
指尖忍不住在方向盘上敲打了几下,嘴角没有忍住笑意。
工作日的灯火一直蔓延到拥堵的道路中,周身的各色光芒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个,用李灼灼的话来说,想必是,“看上去是个正常人的表情。”
回到家,洗漱完,他坐在餐桌前,面前放的是一盘蔬菜沙拉配糙米饭,上面几块干柴的鸡胸肉和两个蛋白,连续吃上几天后,真叫人难以下咽。
他平时工作结束的晚,回到家后基本是靠外卖过活,但吃了一星期外卖后觉得油腻而且不健康,便定了健身餐送到家里来。可这健身餐虽比油腻的外卖健康不少,但口福却少了更多。
拿起手机,朋友圈刷出来的第一则便是李灼灼五分钟前上传的照片。
镜头下的她,手拿烤串,颇有些潇洒不羁之味,看上去比前些日子多了份朝气,朴素的木桌上摆着一大盘烤串,一眼望去尽是些荤菜。
这么多年,这姑娘还是这么爱吃肉。
照片的上方,不过寥寥几字。
愣是把工作一天后带着疲惫的沈之昭逗笑了。
“选育的黑头羊,甚是美味。”
底下汤晓晓和徐杰明已等不及评论。
最帅你杰哥:嚯,大火勺,这是在哪潇洒呢?赶明儿回吴市聚啊。
春眠不知晓:好玩吗?我的宝,分我一口吧。
沈之昭:旅途愉快。
9月29日
这一路她从吴市出发,走走停停,到达青海已是四天后。
沿路的风景从南方秀景逐渐转变成北方的粗旷之情,一路往北走,更是经过她从未看过的地情风貌,她不时会拍下风景照给沈之昭发去,并提上一个问题。
例如,为什么西北东部山上是光秃秃的?一眼望过去竟然看不到一片绿叶,像是一只只黄面馒头。
他在工作时通常不看手机,所以回答集中在夜晚才能得知。
沈之昭:对于你上一个问题,西北普遍干旱少雨多风蚀,,土质疏松,所以大型林木不具备成长条件,偶尔的雨水就能导致水土流失,甘肃中南部地区普遍都是你口中这种馒头一样的山。
李灼灼很喜欢这种一问一答的对话方式,就像她现在站在黄河边,看着江上滑动的羊皮筏子,对于这种古老的运输工具,甚是感到新奇。
也不忘和他提一句,“诶,刚刚走过一队旅游团,听那导游说这羊皮筏子只用公羊才能做,也没讲个所以然,所以为什么只能用公羊做啊?”
沈之昭在食堂吃饭,吃到一半便收到了这句提问。无奈的笑笑,这丫头是真把自己当百科全书了么。
于是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也不忘去查,为什么羊皮筏子只能用公羊制作。
安然拿着餐盘从远处就看到沈之昭一人坐在桌前,手指在手机上敲打着。
“我说沈工,吃饭也不用这么认真吧,你们设计部这么忙的吗?”
沈之昭抬头见他已经落了座,朝他点了点头。
回了一句,“有项目的时候,确实挺忙的。”
他在对话款里输入着,“这个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但百度了一下,上面写的是制作羊皮筏子的过程中,需要整张剥离,不能有任何的破损。有破损就会漏气,自然就不能在水上漂浮。所以,母羊由于特殊的身体结构,剥下的皮会有漏洞,就只能用公羊来制作。
输入完这一些系列宛如科普教育的文字后,他又把介绍羊皮筏子的历史和过程一同发送过去。
这才接着吃起桌上有些冷却的饭。
安然时不时的和他聊着天,又或者说是他一方面的在介绍自己。
“沈工,你本硕都是在北市读的?”
“嗯。”沈之昭点了下头。
“可以啊,我当时也想考北市的,但一直觉得分数不够,没有把握这才出了国。我本科是在加拿大读的…”
“加拿大哪所学校?”
见他难得发问,安然立即回说,“我出国之后一直在蒙特利尔的McGill.”
沈之昭看着对方眼中闪烁的光慢慢说了一句,“很不错的学校。我有个…朋友在UNBC,最近刚回来。”
“UNBC?我老婆就是那里毕业的!你朋友叫什么名字?有可能他们认识呢!”一听到熟悉的名称,安然的情绪明显比刚刚要激动了。
“你,结婚了?”沈之昭不免有些惊讶,但想想他们这样的年纪,其实结婚了也不奇怪。
安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高壮的外表下露出一丝红晕,说起话来周身带着洋溢的幸福感,“是啊,今年刚结的婚,我太太是个华裔,一直很向往国内的生活,所以就回来了。”
沈之昭听完他的话,回了句,“恭喜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几句,看向手表,还有二十分钟。
他快速的吃完饭,端起餐盘便往回收处走去。
最近看手机的次数愈发频繁,沈之昭走到设计院前的空地,旁边栽种着一颗颗上了年岁的银杏树。
虽说已入秋许久,但吴市的银杏可丝毫没有要屈服的意愿,依旧郁郁葱葱随着温热的风随意生长着。
他拨通了李灼灼的手机,等待音一声声敲打着新房。
“喂。”久违的声音出现在耳旁。
“李灼灼。”他的声音有些干燥,叫她的名字时总是显得很稳重,给人一种安全感。
“怎么了?”李灼灼现在正坐在沙堆的顶峰处,她赤脚爬到了山顶,遥看下方连绵不绝的山脉景象。
“想要回家了吗?”
“想。”
不知道四年前的沈之昭去的是哪一座沙山,不知道他看过的是什么样的风景。
脚下的细沙随着时间变得滚烫起来,她拢紧头上的布巾,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沙堆上各式脚印,每天留下印记后第二日又销声匿迹。
下山时,清爽的风仿佛在催赶她,她知道,不管时间模糊了记忆,还是改变了外表的种种。
我还是好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