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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良欺(已修) ...

  •   二人与席华程三人道别,韩宿帮着邀请他们今后得闲就来江陵找他们,定会好好招待。
      他们的玉骢马在席家匡义堂得了好食好歇,再上路很有精神,趁着主人闲慢,两匹马也蹭首消闲。
      不几日就到了江陵萧家匡义堂。二人午后才到,江陵街市上热闹,一派繁华。
      现在已经有些回暖,二人沐浴之后换了新衣,没穿得那么厚了。
      方才回到,匡义堂中总管事的袁兴就在城门口迎着了,说他得了信儿估摸着也就今日到了,一大早就让人下了菜,自己来城门口迎。
      萧风亭只随韩宿歇了小半个时辰就起了身,袁兴给他讲了一个下午的事儿。从萧五公子被些江湖旧怨连累身死,到如今匡义堂如何运作,今后堂主都有哪些堂务,最后殷殷叮嘱一番,终于才传了晚膳。
      他还很周到地请了人来给他们做几身衣裳。
      袁兴是萧家的老下人了,他打十六岁服侍萧堂,后来被他派去萧四萧琰身边,随他来匡义堂,后来萧琰身死,又服侍赶来赴任的萧五萧琮。他到萧家至今已有四十多年。
      他体态较胖,头发夹白,笑容和蔼,言声舒缓,步履稳慢,萧风亭感觉到了亲切。
      这一日没什么特别的,往后一月内,新堂主萧风亭在袁兴和韩宿辅佐下,萧家匡义堂渐渐回兴。底下办事的多忠心萧家,而且对萧风亭的武功修为实在叹服,也算磨合得不错。
      萧风亭虽在堂中,但也算早出晚归,从前院至后院,通常是亥时归,卯时往。韩宿也基本上伴随左右,只一月,就处理了许多事情,连带些陈年旧账。
      袁兴感觉韩宿不时的指点,恰在点上,根本不用自己张口,因此对他刮目相看。而萧风亭也是一点就通,他们的交流毫不费劲,甚至有时候他在旁边默默看着,韩宿说了三两个字儿,话都不全乎萧风亭就应了声,已然领悟。
      他听说过江湖上一些传闻,所以一见到萧风亭就知道他身边的是韩剑来的徒弟韩宿。听说他二人如何的情挚义切,形影相随,如今是真真见识到了他们不一般的默契。
      袁兴提议让韩宿做萧风亭副手,韩宿挥挥手拒绝了,他说“帮忙可以,领职不干”。现下韩宿看萧风亭处理事务的手法愈发娴熟,也就不那么紧随在堂了,时不时就不见人,不是溜出去闲逛就是到邻里逗猫逗狗逗小孩儿。
      韩宿很能聊,但是有个度,十分知趣,袁兴很喜欢他。
      这天萧风亭被一些事情烦得紧,加之久来连日绷着弦没个歇,心里压不住烦躁,遂搁笔负手出了书房。一出来眼睛就被刺了刺,他眯着眼踱去了马厩。
      他摸了摸自己的良驹三千淘,这匹失去了前主人的马儿乖顺地在他手心蹭。其实说来,当初萧风亭也算是救了它一命。
      它在雪原中被拴在一棵不知道怎么长在那儿的梅树上,地上死了几个人,血迹斑驳的,雪地映着好不凄凉。当时它就在那里拱着一个少年的脸,萧风亭只身路过,可惜这匹宝马,就从那个看似绝境的地方把它带了出来,后来才发现他脖子上有块小银牌,上有阴文“三千淘”。他也不改名了,就这么叫。
      韩宿那匹马在舔水喝呢,见他走来就也凑过头蹭他。韩宿的春寒瓮比三千淘看起来还要乖顺,但其实是匹烈马,生人惯不给碰。它是韩宿亲自驯的,韩宿也吃了好多苦头,甚至当时气急败坏,拿着长棍差点要和马打架,被韩剑来嘲笑激将,后来才沉住气给驯好了。
      这两匹马说实在的被他们亏待了。萧风亭好好地抚摸着它们。
      他忽然看见春寒瓮那些条垂下来的细辫子,不禁无奈感叹。他真的很疑惑这一人一马是怎么相处的。
      韩宿在马上那是一点不老实,下了马也老是一高兴就拍它,那力道好像也不轻,真不知道他怎么没被春寒瓮撅蹄子教训一通。
      反正萧风亭是很怜惜三千淘的,如今安定下来了,自然要好好养着。当然,连带着韩宿那大老糙的春寒瓮,他也会让人好好照料的。
      近日韩宿与萧风亭有些不愉快,起因就是前些日子接手的事情,韩宿对他判理的结果还有后续的处理不满。近日两个人间气氛有些凝固,但其实主要是韩宿在气结。
      事情是这样,一个老婆婆的孙子是个江湖人,在这江陵一带是有些名气。他为报杀友之仇,将三个仇人杀了,以全义气。总之,有人要让他杀人偿命,遂告来匡义堂。那个人虽被抓回,但不愿偿命。他道自己为人报仇,杀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人,本就是匡扶正义。
      “他三个杀的是你一个朋友,你他娘的一个人把他们三个都杀了!怎么样也不对等吧!你不该偿命么!我看杀你一个还不够,你说你既没有同谋,那也得杀够你家三个人吧!”
      “我家就我和我奶奶!”他大声嘶吼,“你们要敢动她,我槽他娘的先把你们杀了!”
      “无法无天了,这事情在匡义堂还好,你要告到官府,你以为赔条命就行了吗!”另外一个人在旁边道。
      “我不管了,人我杀了。”他就这么昂首挺胸站堂上,唾声环伺。
      堂上一度混乱不堪,萧风亭拧眉看着,脑子里一直咀嚼着江湖原则“杀人偿命”,但是他迟迟不能做决定。
      他明白那个人杀的三个人是什么人,混江湖,很多人的好坏不能一言蔽之,他们当时杀人并非没有理由。而且这三人不好说,那个昂首直立的人更不好说。他就一口一个义气杀过不少人,杀人虽也没有杀过什么无辜的人,但是也不缺狠毒过火的情况。
      何况他还有一个年迈的奶奶,他死了,她就没有人照顾送终了。
      说实在话,江湖事,恩仇之报,本就该江湖上了,有了匡义堂,就好似又有了某种意义上的衙门。那些呈了事上来的,多是那些替人鸣不平的,他们也未必知道事情原貌,而且通常为了给一方申冤,他们又将旧事重提,桩桩件件,再一番涂饰,让人没法以一事了之。而且那些人事又不能按律法处理,要用江湖上的规矩,因此叫人难断。若只是江湖规矩那也还好办,就是“杀人偿命”,但是如今人伦情理杂夹其间,这是分明能见的,难道要漠视吗?
      萧风亭很为难,境地窘迫,良心仿佛也分成两半各自说理。最后他还是处死了那个人。按规矩他在十日后才能处决那个人,但那些义愤填膺,急于伸张正义,还人一个交代的就在第二日纠集一处,谋划好了去到他家中,当着老太太的面把他杀了。
      而真正让韩宿愤怒翻脸的是后面发生的事。
      那个老婆婆的邻里旧识唯恐受牵连不再与她来往,甚至睁眼见她摔地也没有人靠近,全当不见。她只剩这个孙子,他没了,剩下的日子就没了盼头。她哭天抢地,但是告到官府官府不管江湖事,到了点把门一关不再理会。邻里更不再听她言语。
      可看着圈子里的那几只鸡崽还有母鸡,她不忍心,终于是默默垂泪,佝偻着腰继续活下去。她挎着毛糙了边儿的鸡蛋篮子,一步步颤巍巍迈去街市,在街上未及卖出一个,就有人故意来踩碎了它们。老婆子蜷坐在道旁,周围围着一众人,在被歪曲和添油加醋的故事里,人们义愤填膺,怒目扬眉厉声骂她活该,居然养出这种人;也畅快淋漓地拍手叫好,赞它好一个因果轮回。
      韩宿有天在街上走,看见熟悉的位置上他见过几次的老妇人不见了,随口一问她怎么没来了,有人告诉他几天前发生了什么,那人回想那天看见了什么,好一顿哀戚,说着泪便下来了。
      韩宿问路赶去看她,在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破旧屋子发现了她。
      从栅栏外就看见她蜷坐在屋门口。她已经死了,枯瘦的手里还攥着张纸。
      屋里那个装米的米缸已经一粒米也没有了。
      鸡在圈子里,还有几只活着,水槽干了,但食槽里还有许多发干的米粥。
      韩宿默默置办了丧葬,把她手里攥着的发黄的被虫蛀了的纸也随葬了。韩宿忍不住想了很多。
      那应该是她珍藏了半生的旧物,纸身黄旧,折痕清晰,将碎未碎。
      那上面的字迹拙稚,像是学字儿孩童写的,大小不一,歪歪斜斜,也没个实在内容。但被珍藏半生。说不定是他的孩子曾经学写过的为数不多那几个字。
      韩宿走回时神魂若失。
      此后没多久,他就和萧风亭吵起来了,萧风亭也心堵,但是他被骂得也委屈,加上如今新上位,因着某些说不出口却大家都懂的原因有人就在挑战他的权威,因此他也口气不善地怼了回去。
      没互相吵几句,韩宿就照常动手了,萧风亭也跟他赤手空拳打起来,打着打着从廊下打到院里草地上。老袁闻声赶来也只是干着急,徒劳劝架,插不了手。
      萧风亭刚开始还和他说理说个中缘由,后来没多久便发现了韩宿这时候照例根本听不进去理,于是就不怎么说话了。韩宿也压根不想听,就一连串质问他,到后面终于说出来他那天从街上去到她家里究竟看到了什么,萧风亭就更不说话了,也不再还手。
      韩宿把他压在地上,一拳重重捶过他的脸,萧风亭歪着头,也没有转回来。
      韩宿眼眶烧红,刚才憋着股气,现在安静下来了,他开始掉了泪。
      哭得没什么声,但是眼泪啪哒啪哒砸在萧风亭脖子上,脸颊上,甚至眼睛里。
      先前萧风亭就是为七爷办事,只是领命办差去抓人杀人,末了留一张应天匡义堂的文据就回去交差,从不问缘由。如今他真的明白了匡义堂中是如何做事,他不禁去想自己是不是杀了不该杀的人,是不是间接导致了其他人的死,甚至那些间接被他害死的人死得更为残忍痛苦,那自己又该如何论处……
      他觉得很痛苦。
      “对不起……”他看着韩宿,眼眶也有些湿红。
      韩宿现在冷静下来了,也似乎明白了,他屈了臂,弯下身,将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萧风亭抬手抱住了他,感受到了他拱着的脊背上炙而烈的颤抖。
      而不远处廊下的袁兴眼中的紧张逐渐变为了另一种凝重。
      大晚上,两个人连肉带酒,恶狠狠吃了一顿,没人说话,但是谁的眉间都已经没了积了几日的郁结。
      过去都是打一架,恩怨了,如今也一样。这是韩宿的风格,萧风亭随他以后,渐渐发现,渐渐明白,于是这就成了两个人间的默契。
      谁也没有再提,萧风亭知道韩宿已经一切料理好了。但一想到刚才打架的时候,他吼的那句:“她以前还送给我两个鸡蛋!你也吃了!”,他就又难受起来,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事过后也没什么大事了,两个人该吃吃该喝喝,不过萧风亭也没有先前那么拼命做活了,但他抽出手整治了一番堂内办差的,还在韩宿指导下使了些手段,教威信树立了起来,那些不听匡义堂审议结果,擅作主张的事到底没在发生了。
      这些天杨深诣捎信说他们正在来江陵途中,他们那里的匡义堂甚至已经五日没有差了。而且一场偶然下,席华程已经开始接一些奇奇怪怪的活儿,比如找小孩儿,抓疯狗之类的。最可怕的是有的时候堂堂匡义堂主已经需要亲自上阵了。杨深诣感觉欺人太甚,就拉他出来散心了。
      他们到的时候,恰好在晚饭左右,两个人就骑着马也没带什么行头,光光秃秃,却也轻轻松松。
      席华程跨着那匹高大白马,人看起来高大冷峻,一路上惹不少人驻足回顾。然而席华程已有家室,真该眷顾的应该是杨深诣这个老大没成家的。不过跟在席华程身边,杨深诣也不指望了。
      “弟妹没来?”韩宿熟络地揽过席华程。席华程比他高些,韩宿的手只放在他背上。
      “没有,她说家里不能没有人,就留下了,但是给你们捎了东西。”
      “嗯?”
      他去马背上解了一坛酒下来,旁边的才过来把马牵下去。
      这酒封独特,韩宿马上认出来是“南堂秋”,眼睛已经黏在上面了。
      “萱儿听我说你好酒,我们来之前她就去买了这坛给我们带上。这酒不好求,就搞到了一坛。不过烈酒伤身,少饮为好。”
      “嗬!多谢弟妹了!我可是看过没喝过啊!路过酒坊有人开封,那香气,嘿!让我惦记了一路。”
      萧风亭:“先进去吧,韩宿别杵在道上。”
      “哼哼哼。”韩宿得了酒,看也不看他一眼,对那酒坛子爱不释手,要不是怕它摔没,他可能已经雀跃地又抛又举了。
      这德行。
      萧风亭和杨深诣俱是摇头一叹。
      席华程一直在侧头看着这院景。
      虽叫匡义堂,但其实多年来为了适应形势,已经扩建不少,如今的匡义堂多是在院子前边儿,而后院便是居所。许多家业大的,甚至匡义堂后边就是偌大一个园林的布置。
      萧家不至于如此,但是完全有能力。而且现在这里也已经比席家匡义堂不知道好了多少,倒不像江湖之地,而像一个什么老爷的私宅。
      但其实韩宿更喜欢席家那边儿,有一次晚睡他说道。
      席华程似乎有些闷闷,但萧风亭不知他是不是个性如此,这夜就一直多有些照顾。
      “哟,席二少爷,年前我回青州,萧潜小公子还跟我念叨你呢,说总找不到时间来找您叙叙。”袁兴亲自拿来一套好酒具,“你们喝着,不够府上还有好酒!”
      这一顿饭实是好大阵仗,他们聊的也开,四个人气氛十分融洽。
      席华程渐渐也聊了起来,但是话不算很多,不过有韩宿这张嘴在,很快就把他引开了说。
      萧风亭这才发现他并不是冷敛的人。
      这酒席喝得舒畅,韩宿和杨深诣把这分别多年的许多事都互相告诉,席散时仍是一番意犹未尽。
      于是饭后杨深诣和韩宿就去烟华水榭散步消食。
      “我这次把他带出来主要是,那里周围一些匡义堂实是欺人太甚。”
      这些他在信里已说,但韩宿并不知前后。
      “为何突然如此?”
      “唉……席华朝近来有些事做得过火,招了怨,他们那些软骨头都不敢正面儿对上他,就转了个地方欺负,近来变本加厉,居然还放小孩唱些……”他说得气极,可到了此处,却难出口。
      韩宿却能领会。
      他随杨深诣停了下来,二人对面相视。
      “我现在后悔极了当初笑他……当初我们是没有恶意,可是,如今那些小孩不也没有恶意么?”杨深诣说道,“我看着听着,十分恼火,恨不得抽那些小孩几个大耳刮子,教他们做人。可是反思自己,我就又没有了什么资格教训别人,何况那些小孩还小不懂事,我们当时已经不小了……”
      “我看着他走在路上,一声不吭。”
      “说实在话,我真的好心疼他。”
      “我现在就已经把他当做,当做了……弟弟?儿子?你知道吗?你能懂吗?”
      “嗯,我知道。”韩宿也凝眉思量。
      “他又不聋,那些人说他笑他毫不回避,简直就是故意让他听到!这是如何狠毒啊!他又与他们有什么仇啊!那些人云亦云的愚匹夫简直是助纣为虐!自以为正义,然是害人不自知,不管住口也不怕损阴德!”他越说越激动,说得自己急喘气。
      “是……”韩宿叹了口气,说不出话来。
      杨深诣平复良久。
      这水榭凉风习习,萧竹瘦叶摩挲,水榭死水无声,月隐重云。
      “我也只是抱怨抱怨,倒不是来找你出主意,这事情你也帮不上忙,而且帮了也没好处。我就说说。”他长叹一口气,“这世道,良人见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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