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94、少年郎

　　第二天，襄平县又下了一场秋雨。
　　高伯乾走的时候林瑜晏躲在聚茗馆后馆的一间房里。倒是曾经的方姑娘现在的大夫人前来相送。
　　临走时，高伯乾交给方夫人一个锦囊，说是忘记交给瑜晏的，托她代为转交。
　　秋雨之中，高伯乾随着父母亲车队缓缓远行。直到出了城门。
　　林瑜晏早早跑到一个姑娘的房中站在阁楼上看着高伯乾一行的马车。
　　路遥车马慢，有些人一别，一生便再不相见。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屋檐。本在林瑜晏脑海里幻想过的恋恋不舍的惜别或者同行变成了孤零零的天各一方。
　　高伯乾年纪大了，这次再回去不一定还能回来，何况他的家中还有苦苦等候的妻子。林瑜晏埋头想着。身体却还酸痛着，叫他更加难受。手臂脖子胸膛红紫色的斑纹异常清晰。
　　房中站着几个姑娘窃窃私语，方夫人推门走进林瑜晏，轻唤他一声：“弟弟。这是他托我代转给你的。”
　　那个锦囊非常精致，却有些陈旧。令林瑜晏万分诧异。他拼了命的想，才终于想起，着锦囊是刘承送给自己的。不知道丢了多少年。林瑜晏婆娑在指尖，里面软绵绵空荡荡什么都没。
　　看着雨中一只飞鸟而过。林瑜晏想起来离别的时候应该到城外折一枝柳条，即使掉光了叶子。
　　柳啊柳，留啊留。这是谐音的好意头。
　　可遥望人间天上，蒙蒙一片雨色，天地间青山远黛，却没个人堪寄！
　　高伯乾路过一座桥，在桥边还屹立着一颗树正开着百花。错综复杂的街道里他好像看见当年十多岁的林瑜晏独自一人徘徊在雨里寻找月氏人的背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他悠悠念出一句，随即合上帘子，闭目而息。
　　这一路，他还有很长要走。

　　玄月何当空，万姓仰头望。
　　后馆中阁楼上，团团围坐着姑娘们吵吵闹闹喋喋不休，冷空月高星稀，高挂于夜。那明月犹如东珠，闪闪发亮。中庭霜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鼻中幽香沁人心脾，却有人不识其中滋味。
　　高站阁楼，倚栏而立。林瑜晏披头散发略显清幽。
　　“弟弟，吃些点心。今日交子之时你怎不去祭祖宴饮？”方夫人端一杯酒正递给林瑜晏，林瑜晏接过酒樽仍在手中端着，忽而沉默的摇摇头，唇角卖力扯出一个微笑，那半张枯揪的脸像霜地里冻硬的泥巴。
　　举杯欲饮，方姑娘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抽回林瑜晏手中酒樽，唠叨到：“我险些忘了，高公子临走时交代你身体之故冬季咳疾厉害教我盯着你不能饮酒！”说罢，抢过酒樽一口饮尽杯中芳酒。
　　方姑娘自不知她那句话打在林瑜晏脸上有几分疼。也不曾注意他整个人僵硬起来。
　　一筹莫展的林瑜晏心中唉声叹气：高伯乾啊高伯乾，你去已去矣，何故还叫人看着我关怀备至，这只叫人撕心裂肺。
　　“好弟弟，要么就去馆中看他们卜岁，叫他们也给你占卜一下。可测一年凶吉。”
　　襄平县的立冬之日不仅是收获祭祀与丰年宴会隆重举行的时间，也是寒雪劲风乍起的季节。
　　有“十月朔”、“秦岁首”、“寒衣节”、“丰收节”等活动。
　　女人几番拉扯不下，只好叹气作罢，临走感叹着：“你前世修得什么福气，这辈子这幅样子还有人愿意养着你。真是命好。”
　　这话听来讽刺，虽然高伯乾走的时候吩咐过聚茗馆方夫人林瑜晏的大小事情，且都用竹简不知何时写了厚厚的好几卷。林瑜晏看见那几卷竹简的时候心里说不出该笑还是该酸。金银钱财一文不缺，林瑜晏不知道高伯乾给了聚茗馆多少钱，可馆里的人对他敬重的模样该是一笔大数目，有些姑娘说那数目能造间聚茗馆。林瑜晏在这里就像皇帝一样可以为所欲为。更重要的还有辽东郡新郡守高仲坤的亲笔书信，这派头一般人求不来。
　　高伯乾留给林瑜晏的五铢钱可成箱，林瑜晏一夜间也成了家财万贯的商贾，其余的全是金银珠宝精美物件。冗长清冷的长廊上，方夫人摆弄这发髻整理着衣裳朝着馆前而去，消失尽头。
　　这片北国大地已是水结冰，地始冻，入孟冬之月，林瑜晏站在廊上看着院子里酒醉失态的男女。
　　“我的家乡现在还似小阳春。”一声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离林瑜晏很近。
　　听那人继续和别人聊到：“我的家乡在南方，南海郡。近海的地方。”
　　这句话每个字都刺得林瑜晏耳朵疼，听得异常清楚。忍不住徐徐回望，一个爽朗的少年正站在林瑜晏的身边冲他明朗的笑。眼前是个十来岁瘦骨伶仃的男孩，却长得眉清目秀。特别是那双眼睛细长细长向上扬起，闪动着聪慧的光芒。少年拖着木屐，一件绿衣垂到膝前。
　　扭头正瞧少年的林瑜晏却把少年吓了一跳。
　　看着少年一瞬间诧异闪躲的目光与身躯，林瑜晏闷闷的又侧过身去，不经意用手捂着自己那半少年已经看不见的脸。
　　“你别在意。”少年拙嘴笨腮，憋得一脸通红：“我只是没料到……”
　　看少年笨拙的搔首挠头，不好意思称赞道：“你真美。”
　　闻言林瑜晏将那半边脸捂得更紧，起身从少年一闪而过，像一阵风。转角进入一间黑洞洞的房间。
　　立在风中，少年哑口无言。他只是有些吓住了，这个人在灯下立了很久，如同出尘绝世的仙子，眉眼如画。却没料到那半边脸如同嗜血罗刹。
　　看着林瑜晏的房门紧闭，少年跑上几步站在林瑜晏门外伸手想去敲他的门，却被人喊住了。
　　“诶，来了。”一声喊，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少年赶上几人，一群人蹬蹬蹬离开后馆。
　　房间里一片黑暗，将节日的热闹隔绝在外。
　　同天夜里，林瑜晏手握石头入睡，又做了梦，梦见溺水少年在水底微笑，林瑜晏仿佛从他扩散的瞳孔里看见一个人影，有些许熟悉之感。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之感。
　　醒来后，林瑜晏捶捶迷糊疼痛的脑袋就把什么都忘记。

　　“吱扭！”一声，门缓缓打开。
　　门口正立着两个姑娘端着木盆等物伺候林瑜晏洗漱而来。姑娘们动身绕过林瑜晏进入房间，抬头见天，林瑜晏觉得眼侧有个朦朦胧胧青白的人影晃动不安，故而斜目瞧去。
　　一少年正立于身旁冲他傻笑。
　　“我可没有窥视你哦，我正巧住你隔壁。”少年解释着，奈何林瑜晏一言不发转身又回到自己房中。
　　清晨的空气令人爽朗，可林瑜晏洗漱过后仍觉身体匮乏，故而又躺下小睡一觉。这一觉直睡到晌午有人来敲他的门，“公子，用饭了。”
　　连敲了好几声，林瑜晏这才迷迷瞪瞪下榻来，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起身开门去了。
　　“公子是不舒服吗？”青衫少年立在门外端着吃食，盯着头发散漫面色惨白的林瑜晏。
　　清冷的林瑜晏转身坐到案前，少年跟随他进入，将东西摆开放在案子上，一边放一边问：“不如寻医来瞧瞧？”
　　说话的档口，少年倒了杯茶4若非水，双手呈递给林瑜晏。
　　咳嗽一阵，林瑜晏眼泪都挤了出来，险些背过气去。少年焦心的蹙眉轻拍林瑜晏脊背。
　　缓过神的林瑜晏端起茶水边喝，刚入嘴里。
　　整个杯子便被他抛了出去扔得老远。水全部洒出来，惊恐的林瑜晏捂着嘴巴双腿朝后卖力的瞪着，就跟躲避鬼神似的，少年有些害怕。愣了一会儿赶忙爬过去捡起地上茶杯，扭脸不解的看着林瑜晏。
　　那茶水太烫，林瑜晏的手背都被烫红了一大块。
　　此时正巧方夫人路过，听见动静赶忙进来瞧。撞见这一幕以为是那小玩意儿又不干好事，忙上去揪住他的耳朵。疼的少年龇牙咧嘴的叫：“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自身难保的林瑜晏惶恐的躲在角落，盯着屋子里方夫人和少年。少年握着方姑娘的衣摆，咬牙切齿到：“你何故欺我！”
　　四处仔细打量一遍的方姑娘，看见壶中冒着浓浓的烟雾，似乎还能听见热水翻滚的咕嘟声，脸色稍差，揪着耳朵更卖力，苛责道：“我是没交代你不成？林公子的茶水要先用滚烫的水泡好了倒掉换温水上茶。”
　　“我……我……”少年确实忘了，天天要做那么多的事他哪里还记得这样的小事，不满的嘟囔着：“他不会自己吹吹，傻子似得端着就喝！”
　　“你说甚？”方夫人不大高兴一把将少年揪起：“看我怎么治你！”
　　“别别别！我方才是说，深秋入冬时，原担心茶水冷的太快，一时疏忽！”
　　“给我扔到猪圈去！”
　　“大夫人大夫人别啊！”
　　看二人闹腾，林瑜晏方缓慢擦拭着自己的脸颊，缓了缓起身从方夫人手里救了那少年。
　　少年捂着耳朵站在林瑜晏身后，个子矮了一大截，林瑜晏这样单薄的身体并不能将他遮掩严实。
　　方夫人绿着脸瞧林瑜晏身后的人，骂道：“给我好好伺候公子，夜里去换了娟儿来。”
　　“知道了，臭婆娘……”身后少年总想发狠，声音却越来越小被方夫人一眼犀利的眼神瞪了回去。
　　回身就蹲下整理着地上散乱的东西，林瑜晏却什么也不吃，转身又躺会榻上睡去。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少年觉得自己被他无情的忽视了。嘴巴上喋喋不休小声埋怨。
　　却总是好奇的时不时盯着林瑜晏憔瘦的背影。盯了好一会儿，端着东西起身出门去，合上门的时候，少年已经心平气和，冲林瑜晏小声喊着：“我就在门外边，你有事就叫我。不必客气，我就是他们遣来伺候你的。”昨夜相见，林瑜晏听少年口口声声说什么南方南海郡还以为他是个异乡求学的公子，想不到是个身份卑贱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