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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微雨江南让我记住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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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不大,也不小,高层建筑不多,不是那种现代气息浓郁的城市。已经七点多,马路上汽车很少,不鸣笛,不超速,静悄悄来往穿梭。人流也不密,多是遛狗散步的各色男女,无论老幼神情都很平淡安恬。
我们买完回程的票,踱在清洁温润的人行道上,天有点阴,湿气裹面,却不郁热。我说我喜欢这个城市,这么宁和温婉,舒缓闲适,典型的江南小城。
他问你们北方小城什么样?
我说不知道,除了哈尔滨我没去过别的地方,唔,很小时候倒是去过一次沈阳,去参加东三省少儿音乐大赛,不过那时太小,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沈阳不是小城,是省会。
他说我都没去过。
我说我们北方城市除了喧嚣,就是干燥,浮躁。人们说话很大声,神情急躁。可能跟气候有关吧。
他说我没去过东北,西北倒是去过。西北的气候大概比东北更差。人们日子过得很苦,神色也都是慵慵懒懒麻麻木木的。
我说论富庶还数江南,广东都不行。我有两个本科同学是广东的,起初大家看他们就跟看特区似的,以为他们一定很有钱,后来才知道他们来自粤北山区,穿的衣服都是救济品,白米饭只有过年过节时才吃。
那平时都吃什么?
红薯啊,就是地瓜。
他沉默一下,说,我去过广州深圳珠海惠州,那些地方都富得流油。
敢情,你净挑沿海开放城市逛嘛,一旦深入内陆就不一样了,简直天壤之别。
我也去过很多蛮荒之地啊,抛开西北,河南河北也有不少地方穷得让人难以置信。有一个山村,一户人家七八口人只有一套破衣裳,谁出门谁穿那套衣裳,不出门的就蜷在坑上一床破棉絮里遮羞。我给他们照相他们连照相机都是头一次见到。
贵州呢你去过没有?
去过黄果树瀑布。
原来还是逛名胜。我有一个贵州同学,家在金银山附近,别听名字又是金又是银的那地方穷得兔子都不拉……嗯哼,他考了三次大学,前两次都是因为凑不起学费没念成,第三次遇到一个好心人资助终于念上大学了,可是大三时他爸积劳成疾死了,他妈长年瘫痪在床,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妹,他只好辍学回去挣钱养家。他走那天我们全系师生都去送他,火车站月台上哭成一片。同学说我们捐款捐物让你读完大学。他说不行他不是一个人等他念完大学他老母亲和三个弟妹就得饿死。我那时也为赚学费愁得两眼发直,觉得自己很不幸,可是跟那个同学比起来我才发现我的遭遇实在没什么甚至算是幸之又幸。我声音低下来,那个贵州同学隐在车窗后面落花流水无奈怆然的脸一点一点浮现眼际。原来我也只是一个把自己的安慰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上的卑鄙损人。
怪不得你从不抱怨从不诉苦过得跟城市贫民似的也一脸安之若素。他有所觉察似的摸摸我头发。这个动作本应是我对他做才对,现在倒是他这个小屁孩频频出手以示抚慰。
我扑撸掉他手,淡淡一笑,说,累极了也怨也苦不过不是怨天尤人罢了。
他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真的旖旖有时候我特别敬佩你。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要说无依无靠,就是父母俱在生活无忧都有好多傍大款走捷径的,你怎么就不像她们那样找个有钱男人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认识他这么久,他除了跟我嘻皮笑脸就是揶揄讽刺,这么一本正经夸我还是第一次,听得我全身轻飘飘的。我玩笑说我不是不想啊只是我对男人不感兴趣要是有富婆包我我立马投怀送抱。
他重重叹一口气,看来我是白佩服你了,原来你是蕾丝,幸好我没爱上你,否则还得去做变性手术。
我大笑,那也不行,我不能接受变性人。心里却觉得针扎一样狠狠疼了一下。
因为他说幸好他没爱上我。
莫漠说他喜欢我。可爱跟喜欢毕竟有天渊之别。
而我,是爱他的。
我说我们去买东西吧。
他手指前面路口说过去就是五芳斋总店。
虽然时间尚早,店里已排了长长的队,蜿蜒店外十几米。江南人看来是真的重视这些传统节日。
粽子有好多种类,大肉馅,蛋黄馅,豆沙馅,枣泥馅,火腿馅……每个品种用不同颜色的绳线裹扎。可以零买,也可以买打包好的礼品套,一样一只,一套十只,藤编篮子,彩带绑得花团锦簇,煞是好看。我们买了两套。付钱时,我坚持说我付。他没跟我争,脸色淡下来。走出五芳斋不远是一个很大的早市,我拉他进去又买了水果,蹄膀,金华火腿,大闸蟹。全部是我付的钱。他跟在我身后,一直不说话。
我知道,他又生气了。我两手提着满满沉沉的东西,他都只作视而不见。
我在马路边站下来,说给我留一点自尊吧我不能总花你的钱。
给我留一点自尊吧我怎么能让女人付钱。他不看我,声音很硬。
你要这样我可生气了我们干嘛不像第一天认识时那样丁是丁卯是卯?
因为现在不是第一天。
我从钱包里拿出两千块钱说这是我欠你的医药费你要是不收从现在起每一项开销都是我付。
你知不知道我最烦什么我最烦女人跟我谈钱真想不到你也未能免俗。
饮食男女谁能活在真空里永不谈钱何况我本来就是一个一心想钱的人我从来没伪装过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不理我,转身欲走。
我大声说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即使是你老婆也不可能顺着你意不跟你提钱孩子上学住房贷款应酬往来哪个不要钱出家当和尚还得四方化缘呢所以说你就算真有钱也不用整日介摆出一付嫌钱腥的清高相作给谁看呀何况你有钱也是你的我没钱也不见得就能被钱砸倒臭显摆什么呀你。
他回身,一脸吃惊地看我。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大声的对他吼。
马路边行人纷纷侧目。嘉兴晨起清静的街头,我清脆标准的普通话响彻云霄乍显突兀。我是真的有点急了。他太瞧不起人了。
他愣了半晌,说,那么大声干嘛不乐意给我呀既然你这么坚持好吧咱俩一块把这两千块钱花了。
我把钱收进钱包,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又小声嘟哝道,你这么有钱干嘛不捐一些给希望工程刚刚还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相原来都是装的。
他说,我就想捐助你你就够条件。
我呸一声,谁稀罕!
他息事宁人地拉拉我手,好了不生气了是我不对没想到你发起脾气来还挺凶的东北女孩还是不如我们南方女孩子温柔啊。
我又呸一声,我又不是你妈要那么温柔干嘛惯你一脑袋大包怎办?
他笑说啊呀你占我便宜。乍着两手跑过来呵我痒。我放下东西急逃。大街上遍洒我们的盈盈笑语。
从南湖渡口坐船到湖心岛时,天上飘起如烟轻雨。他说,嘿,我们挺有天缘。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看这烟雨楼,如果不下雨,就没意思了。我上次来时就没赶上下雨。可惜没带相机,也没带雨伞。他摸摸我裸露的手臂,进船舱里坐吧,你穿这么少,当心着凉。
我说我不冷。其实只穿一件半袖T恤的确有点凉意沁肤。他把东西放在脚边,右臂搂住我肩膀。我没躲,依依偎在他怀里。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我们不再说话,默默感受彼此的体温,默默用体温温暖彼此的心。上了年纪的破旧渡船破浪缓行。船舷拍起浪花,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却淘不尽这一刻风光旖旎如画。一个美丽的青年女子,一个英俊的少年男子,在这烟雨迷漫的嘉兴南湖,应该会有水墨一般的清雅相宜吧。
船到湖心岛,他扶我上岸。我们并肩走在烟雨楼前后左右历经沧桑和无数游人脚步的石子小路。曲径回廊。游客寥寥。雨丝像雾一样氤氲弥漫,落在脸上,渗进毛孔,沁入心肺。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接天菱叶无穷碧。果然是个令人忘俗的所在。
可是烟雨楼毕竟不大,那些乾隆御笔亲书其他名家题词留言的石碑石刻我们全然不感兴趣,象征中国革命的古老游船也是须臾看完,一圈逛遍也就半个小时。倒是后院离厕所不远的一座僻静厅堂很是静谧清幽令人流连。堂中摆设很有些年头的样子,门窗雕花,红木桌椅,光线暗淡,窗外翠竹潇潇,几丛蔷薇暗香袭人。我正襟危坐官帽椅上,对安谙笑,我像不像旧时大家庭里的老祖宗?
像熬了二十年终于熬出头的新婆婆。他两手交握手指扭出两只圆框,举在眼前,来,笑一个。我配合的裂开嘴笑。嚓!他模仿按快门的声音,啧啧道,你笑得好白痴!说完转身跑出去站在院子中央对我得意的笑。我大笑说你跑什么我不会打你的好像我很凶似的。
他走到窗根儿下把胳膊支在窗台上踩着墙根儿杵着下巴,你本来就凶嘛岂止凶简直就是母夜叉。我撇撇嘴,摆弄临窗半桌上老得牙都掉光了的文房四宝,明显是烂竽充古董,说,这张桌子摆张古琴多好这间屋子弹古琴正好。
你还会古琴?他很吃惊地问。
当然。我还会弹琵琶呢不过弹的远没有钢琴古筝好。
嗐你还真是多才多艺。
我得意地扬扬下巴。一片竹叶落下来,轻飘飘落在他头发上,我把手伸出窗外拈去那片竹叶。他忽然握住我手,那只还拈着竹叶的手。我像第一次给他握住手似的心跳立刻加快。
他每次握我的手我都会心跳加快。
我们隔着窗。他站在雨丝中,头发渐渐渐渐被濡湿,眼底一片坦荡的温柔。他说,旖旖,你会忘记我吗?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会忘记我吗?
我说,你要走了吗?
他说,迟早有那么一天,也许不是我走,是你走。
我说,你会忘记我吗?
他说,不会,我不会忘记你。
我不语。我不想说。即使一句简单的回答。他还这么小。等他长大了,一切,都会改变。这是注定的。人在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每一个时期想的做的看的说的都不一样,我怕我今天说的话成为他日后曾忆年少轻狂时的笑料和夸耀。我自私。我吝啬。我只想我自己。即使一个简单的回答,我也不愿给他。
他说,旖旖,记住这烟雨楼好吗?就算有一天你忘了我,也记住这烟雨楼吧。
我说,好的,我记住。记住烟雨楼。
连同——
这个时刻和这个时刻的你。
还有这微雨江南。
他的笑瞬间盛开,璀璨无比。我也终究还是管住了自己,终究没有说出我心底最想说的话。
这,也尽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