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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关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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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导家不只安导俩口子,还有一个安导以前的学生,我得管叫师兄。研究生毕业后,申请到美国麻省理工全额奖学金,读环境工程博士,去年毕业后留了美。
他叫关清,今年刚满三十岁,长相还算端正,可一头光可鉴人的黑发,金丝眼镜,一丝不苟的笔挺西装,怎么看怎么做作。大概这就是所谓精英派头吧。我不由想起那个男人,他倒是从不穿西装,总是一身品质很好的休闲装束,从容内敛。
安师母给我们介绍时,颇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你师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材,德才兼备,你要好好跟他交流一下。这句话大失安师母一贯水准,很是画蛇添足俗气势力,也让我顿悟为什么她在电话里一再叮嘱让我也来。
关清于是跟我握手,同时上上下下把我尽情打量一番,眼中光芒四射,手掌软软的,柔若春绵,手心凉冰冰汗津津的,令我不由自主联想到一种爬行动物。这让我想吐。
不过他随后一句话,让我及时止住了生理冲动。他说他一向狗屎运当头,能去麻省理工,也是如此。这让我对他感觉稍好一点点。至少他还算诚实谦虚。
安师母随即入厨督导小阿姨烹饪,关清跟安导聊天,安谙削苹果。关清不时分出眼神看我。我只做不见,专心看安谙娴熟无比地削苹果。苹果削好,安谙一切为二,给我一半,说,我不给你你会哭吗?我笑,说,会。他便也笑。
安导很高兴地说,看来你们相处得还不错。
我说是啊安谙很听话懂事我们相处得很好。
安谙说大伯您别听她的她尽欺负我。
安导笑呵呵说是吗那我给她答辩不及格。
我说好啊安导您偏听偏信偏袒子侄。
安导笑笑,问安谙,高考复习得怎么样啊有什么不会的尽管问旖旖。
安谙看我一眼,啊一声,一副心不在焉爱搭不理的样子。
我想说他从没看过数理化我从没辅导过他数理化,看一眼安谙脸色,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安导说听说你又要出书了,什么时候拿来让我先睹为快?
安谙说,别介您还是别看了您那脑袋看不进去我写的东西。
我很吃惊,简直难以置信,问安谙什么你还出书出什么书?
安导甚为得意的说旖旖还不知道吗我们家小谙年纪虽小却是很有名气的小作家呐。
安谙有点不耐烦地说大伯拜托您另换个词儿好吧别用“小作家”这三个字恶心我好像我是写校园青苹果那路货色似的我倒宁愿您叫我码字儿的。
安导愈发赞赏地笑,看我们家小谙盛名之下还如此谦虚作家就作家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安谙腾一下站起来,我去书房看看。跑二楼去了。
我也起身说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里安师母在削配菜的萝卜花,小阿姨煎炒烹炸忙得不亦乐乎。蒸熟的大闸蟹香气四溢。早上吃的热狗消化殆尽,我听见肚子一阵咕噜噜乱叫。
我坐下要帮安师母削萝卜花。安师母笑说不用不用你的手跟朗朗一样珍贵万一受伤了我可负不起责任。
我不由失笑,我怎么好跟朗朗比?便坐在一边陪她。
安师母笑吟吟说这个关清不错吧?我含糊道啊还行。安师母说他上礼拜过来看我们我一看见他就想起了你觉得要是不给你们撮合撮合自己这关就过不去。我说谢谢师母关心。安师母自已又乐了半天,想起什么似地问,那个……安谙,你们相处得怎么样?我垂下眼睛,多少有点心虚,说,啊,挺好。
安师母说这孩子才华倒是有点就是太狂从小就目空一切跟他妈一样。
我开玩笑说您是妯娌失和所以看不上他吧?
安师母扑嗤一下笑出来,说,多少有点儿那意思。旖旖你不知道他们上海人最自以为是瞧不起北方人尤其是上海女人,有一次我跟老安回上海婆婆家过春节,安谙他爸妈也回去了,那时还没安谙这孩子呢,我们俩儿媳妇一起在厨房做菜,我看见菜篮子里有两棵小香葱,以为是买菜时人家押秤送的,你知道的旖旖我们北方人都爱吃葱,我顺手就拈起来吃了,没想到不一会他妈就大呼小叫说明明买了葱怎么不见了,叫得我公公婆婆以为厨房失火一起跑进来看。我说是我吃了。他妈便又大惊小怪的说啊哟那是生东西怎么能吃生葱生蒜生韭菜更是一股子生腥气吃完口里呼出的味儿那还了得。一口装腔作势的上海话听得我那个气哟。最可恶的是这件事从此就算长在他妈嘴里了没事就爱翻出来嚼一嚼过年过节每次回去大家在一起吃饭她都要准备一碟小葱搁我面前要我多吃然后别有深意暗含讥嘲的笑搞得他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知道我曾偷吃过两棵葱。
安师母边说边咬牙切齿,我和小阿姨笑得直打跌。安师母说安谙这孩子是不是也跟他妈一样小气啊?我擦擦笑出来的眼泪说,他倒是挺大方的不像个上海人。
安师母点点头,颇欣慰地说,看来上海男人还是比较不错的。
我说那是不然你怎么会嫁了安导。
安师母自豪地谦虚,唉怎么说也不如我们北方人爽气啊。
我好象突然想起似地说,怎么安谙出过书?
安师母有点意外地说,你不知道吗他十六岁就出第一本书了现在已经出三本了听说马上又要出了出版社都联系好了。
我骇然,这么厉害!他一个字也没跟我露过。
安师母笑笑说这孩子其实挺聪明就是没用在正地方好好的市重点高中硬是辍学不念了前阵子突然说什么想来杭州复习考大学所以他大伯才让他过去你那里,不过基础这么差怕是再怎么复习也难。
我想安谙住进来的这些日子,从没见他看过一眼高中课程内的书,想来要复习功课参加高考云云也只是说说而已唬唬家长罢了。
安师母说,这小子没往家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
没有,他规矩的很。对我也很尊重客气。我不知道为什么加了后面那一句,欲盖弥彰。
那就好。这孩子虽说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倒还老实。
毕竟还小嘛,才十八。我为安谙辩解。
是啊。要不我也不会让他跟你一块住。你们俩个要互相关照哦。
会的。我忙不迭点头,这孩子心挺善,上回要不是他,我怕是病死都没人知道。
是啊,真的好险,老安回来跟我说起时还一个劲后怕呢。萝卜花削完,安师母说,你进去吧,陪关清说会儿话。别不好意思呵。
客厅里关清跟安导在聊美国经济衰退人心不稳等等国家大事,一副美国公民的口气,说起美国的立场,一律为“我们怎样”“我们如何”,事实上他不过是有一张绿卡,还没加入美国国藉呢。
我坐都没坐,直接上二楼。对他原有的一点点好感消失殆尽。
书房里,安谙正躺在窗前的摇椅上看书。
你怎么上来了?他头都没抬。
兴你上来就不兴我上来啊。我瞥他一眼,他在看安德列•史蒂芬•金的《消失的北冰洋》。一本关于环境恶化海洋危机的书。
你不在下面好好陪那个环境工程博士,他会坐立不安心痒难搔的,也辜负了我大伯大伯母的一番心意。
我不理他,凑在书柜前找书。安导家的书真多,三面墙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柜,最上两层得踩上专门订做的红木梯子才够得着,各种书籍分门别类整齐摆放。我一排一排一格一格搜索下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哲学名著,其中很多是英文原版,关于环境工程的各种专业书籍学术论文集,原版大英帝国百科全书,精编《二十五史》和最早的线装《二十四史》,各国正史野史文献杂谈传奇演义,天体物理,社会科学,心理学,犯罪学,犯罪心理学,插花艺术摄影艺术音乐戏剧家居摆设,园艺,各种版本的英汉汉英辞典足有十几本,实用医学,中医药学、四大菜系中餐西餐汤谱药粥宫庭御膳……安导两夫妻真是读书破万卷的读书人。独独没有我想找的那三本。
我爬上爬下累得满头大汗。
安谙始终没有说话。
安导进来告诉我们开饭,又问我找什么书这么卖力。
我说我马上来马上来。
安导说快点啊你俩。
安谙待安导出去,走到梯子下,慢悠悠问,在找我的书是吧?
我居高临下俯视他,撇撇嘴,臭美!
他踢一下梯子,别找了,大伯早送人了。
我说,谁告诉你我在找你的书了。继续装模做样一气乱看,心里又气又失望,敢情我白折腾一回了。
安谙哼一声,快下去吧那伙计等你呐。转身自己先出去了。
我叹一口气,慢慢爬下梯子,去卫生间洗手。镜子里是一张落寞绯红的脸。
菜很丰盛。南北兼收。
一大盘生的新鲜蔬菜,去皮黄瓜条,香菜,青椒,葱,小白菜,水萝卜,婆婆丁,荠荠菜,装在水晶餐盘里,水灵灵嫩淘淘的,煞是诱人。
安师母夹起一张其薄如纸的干豆腐布在我盘里,这是我一同事去辽宁出差带回来的,正宗沟邦子干豆腐。说着自己也夹了一张。
我和安师母在各自的干豆腐上抹一层鸡蛋酱,因为满桌只有我们俩口味相近,都吃生的而且都爱吃辣,所以鸡蛋酱里还有辣椒丁。把葱丝、香菜、黄瓜条像卷春饼那样卷在干豆腐里。一口一口吃得酣畅淋漓。
安谙说,你们北方人怎么这么喜欢吃生菜?
安师母瞥一眼安谙,对我说,他们南方人不作兴吃生东西,旖旖,我们俩吃呵。眼中满是看吧看吧来了吧来了吧的芥蒂。
我对安谙说,生菜怎么啦难不成你吃汉堡包还把生菜叶子择出来?
安导笑,他自然知道安师母的心病,他说,小谙你让她们吃去,她们北方人口味和我们不一样的。
关清说,其实现在很流行吃生蔬菜,有一个专门菜名叫健美菜,美国的华人餐馆都有这款菜式。
我对安谙说,早上我都吃你们南方的臭干子了,现在你也该尝尝我们北方的干豆腐卷吧?
安谙耸耸鼻子,没说话,笨手笨脚卷了一张干豆腐卷,只夹一些黄瓜条和香菜,没放葱丝,抹很少一点酱,吃完一口后,说,唔,蛮好吃。
安师母笑靥顿开。
之后我们边吃,边听关清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安导神情蔼然。安师母眼含笑意。安谙面色平淡置身局外。我埋头苦吃,争取把晚饭的份儿都带出来。
关清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明明中国话说得好好的,他偏要时不时夹几句英文,好像非英语就辞不达意似的,生插硬套,牵强得可笑。其实在座几人,安导安师母都曾去英美两国大学做过客座教授,我英语水平也不见得就比他这留美博士差,至少发音,他还保留着中国人说英语的死板腔。安谙虽然只念到高中,英语底子也不薄,我们俩看DVD,从来都选英语原声,字幕也选英文的。他这是在卖弄给谁看呀。
安谙忽然开口,对不起打断一下,请问您是哪的人?
关清脸色立变,面红耳赤,十分局促,支吾半晌也没说出来。
安导代他回答,关清老家是江西桐坂乡下,祖宗三代务农,能有今天的成就,全凭自己刻苦上进,实在不易啊。小谙,你得多跟人家学学。
安谙淡淡说,啊。难怪。
关清尴尬一笑,剥一只粽子埋头吃起,整个人都好象矮了半截,不复初时神采飞扬。
我看一眼表。一点四十分。我得走了。已经好几天没去沁园春,再不去实在说不过去。
安谙跟我一起告辞,说要回家做我留的数学习题。安导大慰,直夸我教导有方,还连说拜托。我心虚得差点穿错鞋子。
我问安谙,你干嘛那么问人家。
人家是谁啊?
关清。
我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和判断对不对。他淡淡的说。
说来听听。
你不觉得这厮整个一穷人乍富式的炫耀显摆吗?越是摇头晃尾地乍乎,越表示他出身卑微苦大仇深,一旦攀为人上人,立马忘乎所以。
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还有平时对人的观察和揣摩。
我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假的?
他依然淡淡的口气,这是一种积累,童子功。你不懂。
反正被你猜着了,你那“难怪”一出口,关清大概想找地缝钻进去也未可知。
他有点恨恨的,我最讨厌这种人,一脸暴发户的张狂浅陋,跟丑人做怪一样让人恶心。
我笑笑,问,刚才干嘛撒那个谎?
他怔一下,很快明白过来,不以为然道,既走得理直气壮也给你脸上贴金啊。
我沉默一下,我不喜欢你那样,他是你大伯,长辈,你不该对他说谎。
你意思是,不是大伯,长辈,就可以说谎啦。
当然不。我不认为一个人一辈子不说谎就是光明磊落,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比真实的面对更必须而且仁慈,可刚刚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那么说。你想走你可以说回家睡觉上街遛达呼朋会友怎么都行,这些理由不见得不理直气壮,安导也不见得就不放你走。
他口气冷下来,这些都不是我本意,一样是说谎。
那你就直说你想走。
我就爱撒谎就爱骗人我就这样。他拦住一辆计程车,头也不回上车,扬长而去。
我怔在当地,有一瞬间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不想跟他斗嘴,不想跟他斗气,我只是觉得他那样做欠妥而且完全没有必要,我只是说了我的原则和看法,难道两个人在一起不应该互勉互励互相指正互相监督吗?我跟莫漠这么好也不是一味顺着对方完全包容不管对错。
这难道有错吗?
这是一天之中,他跟我第二次生气,如果只是按吵嘴算的话。
我很委屈。
很灰心。
我不想跟他相处得这么累。不想跟他搞得这么僵。我想跟他好好相处和睦相处春风化雨其乐融融的相处。
不想有误会有芥蒂。不想争吵。
可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吵架,生气。
是我们原本不是一种人?代沟?还是我不够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