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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首先是颈颔肌肤传来的冰凉,随后鼻间嗅到一丝暗香,一道故作阴沈的女声飘入耳中。柳飞卿酒醒了大半,战战兢兢的想:哪个女贼这么不长眼,打劫他这一贫如洗的穷进士?刚才只顾赶贺兰铎走,现在叫他回来不知听得见否?

      「别嚷嚷,否则我就说是你拿刀非礼我!」

      果然是个姑娘,柳飞卿背上冷汗涔涔,这主意可比作贼喊抓贼还毒辣,他连忙高举双手,证明自己没有非礼之意。

      「楞著作甚?喝酒喝到这么晚,害本姑娘等你半天,还不开门让我进去?」

      到底是谁非礼谁啊?利刃加颈,柳飞卿当然不敢将心声道出,只得东拉西扯道:「不知女侠驾临寒舍有何贵干?在下身无长物……」

      「少啰唆,叫你开就开!」

      刀刃又贴近了些,颈上的冰凉感更甚,几乎要透过肌肤渗入热血。人为刀俎,柳飞卿这鱼肉只得抖抖手中钥匙串,小心翼翼的插入锁孔。

      锁头「答」一声弹开,女子正想押着柳飞卿进门,后者冷不防冒出一句。

      「妳是贺兰姑娘吗──唉呀!痛痛痛──」

      问题随即被一连串痛呼所取代,因为利刃不长眼,等不及他说完便在颈上轻轻划过,留了道不深不浅的血痕。他龇牙咧嘴的转头,但见一名头戴帷帽,脸罩重纱的女子,正盯着匕首染上的血迹。

      这么一割,柳飞卿更确定她是贺兰铃铃无疑,否则怎会如此失态?

      「你怎么知道?」那女子──亦即贺兰铃铃道。

      「你身上……有玫瑰香膏的味道……」柳飞卿按着颈上伤口,小心道。那罐玫瑰香膏是他货比三家才买下的,闭起眼都能回想其气味。

      「我正想问你,那玫瑰香膏是东市杜蘅轩的吧?怎被你装神弄鬼当成药膏?」见柳飞卿俨如受惊白兔的盯着她,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贺兰铃铃终于收起匕首,伸手推他一把,道:「我本只想吓吓你,谁叫你要乱动,先进去包扎吧!」

      酒醉兼失血,柳飞卿想当然尔的头昏脑胀的走进家门,不忘关门落锁,免得又有女贼强盗上门。怎么贺兰家的好汉个个讲义气,他们的妹妹反来恩将仇报?

      贺兰铃铃的脸庞罩在深不可测的重纱下,柳飞卿本想径至卧房更衣包扎,又怕身后亦步亦趋的她乱来。昏天黑地,男女授受不亲,万一有什么误会,他一世清名不就毁在她身上?

      「饿死了,你家有什么吃的?」

      贺兰铃铃这回没刻意改换声音,娇滴滴的听来十分动人,就像个和兄长撒娇的可怜小妹子,十分的不见外。可惜柳飞卿只顾着痛,又怕惊动其它人,只得指着厨房的方向,悄声道:「厨房……应该有饼跟鸡子吧?」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柳飞卿当家作主下厨的日子大概不会超过五天,手艺自也不敢恭维。贺兰铃铃考虑半晌,撂了撂面纱,说道:「我去厨房看看,你别拖拖拉拉的,包好了就出来见我。」

      好像主客颠倒了吧……?柳飞卿不住腹诽,没再说话牵动伤口。贺兰铃铃隔着层纱也看出他的怨怼,补了两句:「这附近巡夜的我都认识,敢乱跑就叫他们抓你这色狼回来。」

      柳飞卿无言以对,摸摸鼻子回到卧室更衣,翻箱倒柜找出伤药洒上伤口,再拿条大方巾围领巾似的绑好。确定没把自己勒得太紧后,便走到隔壁书房,点亮烛火坐好,等着贺兰铃铃回来审问。

      没多久,一股葱油香味率先飘入房中,随后是轻盈的脚步声,柳飞卿回头看去,果是贺兰铃铃端着托盘进门。

      「你是不是常带女人回家?怎么你家房客看我这生人,竟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央我多煎两张饼给他们?」

      贺兰铃铃劈头问道,柳飞卿干笑两声,他这里的房客多半不拘小节,而且房东本身交友圈横跨三教九流,他们大概也见怪不怪了。

      贺兰铃铃将托盘放好坐下,撕起一小块烙饼,半揭面纱送入口中,吃相颇为斯文,但一口接一口停不下,看来真饿了些时候。

      烙饼烙得外酥里嫩,葱花蛋煎得油香四溢,两者火候皆恰到好处,柳飞卿也不和她客气,卷起烙饼大口吃将起来。见他吃得痛快,贺兰铃铃反倒不高兴了,搁下吃剩不到一半的饼,冷冷道:「颈上的伤不痛了?」

      经她一提,好像又开始痛了。柳飞卿隔着领巾按了按微微刺痛的伤口,决定不再任她反客为主,摆出主人家的架势,问道:「不知贺兰姑娘『孤身』造访寒舍,所为何事?」

      柳飞卿刻意强调「孤身」两字,虽然刚才被她的凌厉出场吓着,但静心细思,贺兰铎午前驾马车来接人,接着吃饭喝酒,傍晚送他回家,所以贺兰铃铃应是一早跟踪其兄的马车找上门,日晒雨淋的等了大半天才等到他归家,难怪她会心情不佳,拔刀相向。

      「那罐香膏是你送来的?」贺兰铃铃以问代答。

      「是。」柳飞卿坦率承认。

      「长安哪家铺子的香粉香膏本姑娘没用过?那罐玫瑰香膏气味纯粹,不含其它药物,怎会有治疗血瘤的功效?」

      贺兰铃铃从袖中取出柳飞卿送去的香膏,敢情她起了疑心,才不惜摆脱家中重重监护,独自一人跟踪潜藏,只为见兄长口中的恩公一面。

      佳人声音透过纱幕传来,为其人增添几分神秘气质,虽说知她面目不比往昔,柳飞卿仍不禁遐思连连。但香膏是房千秋吩咐给的,他怎说得出所以然?只得故作玄虚道:「药不在香,有效则灵,贺兰姑娘何苦苦追究?」

      贺兰铃铃怎会听他三两句话便死心,暗哼一声,伸手入怀取出家传宝镜,「当」地搁在几上,追问道:「那你凭什么说我脸上的瘤和这面千秋镜有关?」

      「这个……」柳飞卿一时无以为继,当初他凭借莫名其妙的灵感,猜出贺兰铃铃莫名其妙长出的血瘤,与她新定的婚事和经常把玩的铜镜有关,但看她的口气,似乎认定其中必有见不得人的秘辛。

      「若在下说自己身怀异能,得以鉴古知今,贺兰姑娘相信吗?」

      「不信。」贺兰铃铃十分干脆的道。

      果然,柳飞卿暗叹一声,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但姑娘家容貌得复,不都会对医师千恩万谢的吗?怎么他不仅没这等待遇,还要枯坐在这被她反复质问?

      为了拖延时间,他小心捧起千秋宝镜观悉,铜镜依稀残留佳人的体香余温,但柳飞卿想的却是以之为家的房千秋,不知是否随镜前来?有无听到他俩的对话?会不会在适当的时候现身,迷昏贺兰铃铃带回去?

      一连串胡思乱想后,他深吸口气,屈指敲了敲镜背,便把宝镜放回几上,闭目养神,来个相应不理。

      面纱透出难以索解的目光,铜镜闪着明灭不定的烛光。这是柳飞卿对房千秋的暗示,若他肯现身便现身,不肯现身,自己只好等贺兰铃铃知难而退。

      两人沉默半刻,柳飞卿耐性十足,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贺兰铃铃的面容虽浑沌难辨,但随着黑纱剧烈起伏的胸膛,却已透露她激动的心情。

      「我知道,这镜里藏着一个人──一个白衣胡人,对吧?」

      柳飞卿心一跳,双眼骤睁。但铜镜仍是铜镜,毫无变化,周围也无多一个白衣胡人房千秋。

      「你也看到了吧?」贺兰铃铃双手扶几而起,从柳飞卿的反应轻易猜出真相,「虽然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但我真的看过!」

      这贺兰家的么妹可非徒懂耍刁蛮脾气的草包,当她有心追根究底,连父兄母辈都觉难以对付,何况是初识的柳飞卿?三两下就被堵的百口莫辩。

      柳飞卿对房千秋的认识仅止于其不知真伪的名姓,以及高明过人的幻术。眼看事情难以罢休,柳飞卿眨眨眼,盯着铜镜,希望能把房千秋这始作俑者从镜里盯出来说明一切。自己虽没本事把这高人逼出来,但要背着人家出卖来龙去脉,他也办不到。

      「若你不说,我就把这铜镜摔破,然后回家找哥哥们哭诉,看他们相信我还是相信你!」

      「姑娘别冲动啊!」

      贺兰铃铃不愧将门虎女,剑及履及,说着便抓起铜镜狠狠往地上摔。柳飞卿顾不得避嫌,赶紧起身欲止住她的去势。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外力扯下贺兰铃铃的帷帽,她惊讶之余,铜镜脱手而出,正好落在第三个人的手里。

      房千秋骤然现身,一手拎着帷帽,一手托着铜镜,依旧一袭白衣,就像是原本就站在那里一样。少了帷帽遮掩,贺兰铃铃双脸如蜂巢连绵隆起的血瘤,顿时暴露于两人面前。顾忌到女孩家的面子,柳飞卿不好注目,一双眼睛不知该放哪里好,只得连朝房千秋使眼色,顺便小心接过他手里的铜镜抱在怀里,免得再度被当作「人质」威胁。

      房千秋任他接过铜镜,眼光毫无避忌地熟视贺兰铃铃不堪卒睹的脸。贺兰铃铃虽达到目的,但一时难抵面容曝光的羞惭,竟「哗」一声哭了出来,一时梨花带泪,抽抽噎噎,我见犹怜──犹怜之余,柳飞卿可没忘刚才架在颈上的冷刀子,以及先前听她在家摔瓶丢碗的劲道,哪敢出言安慰?

      「不关我的事……」柳飞卿咕哝道,瞟向房千秋,示意他该对人家姑娘的泪水负责。

      房千秋嘴唇一抿,他望向贺兰铃铃的目光不是一般人的惊惧,而是带着了然的审视。那种表情,像是兄长贺兰铎拿贺兰铃铃没法的样子,也像当家贺兰磬带着宠爱的严厉,亦兄亦父,倒像从小看着她长大似的。

      「小时候不爱哭,怎么长大了才爱哭?」

      不提还好,给房千秋这么一说,贺兰铃铃哭得更是凄惨,柳飞卿风也似的起身关紧窗门,免得隔墙有耳,以为这里发生什么滔天惨剧。

      「我……我就知道是你……小时候我被坏人拐走,就是你一直安慰我吧?」

      贺兰铃铃双手掩脸,声音断断续续的从指缝传出。柳飞卿听得一头雾水,敢情两人还有一段渊源?

      说穿其实也没什么:贺兰铃铃从小出落的娇美讨喜,七岁那年,她偷偷取出家传宝镜与里坊玩伴炫耀,却引起歹人觊觎之心,不仅夺镜,还顺便拐走小姑娘,她天生伶牙俐齿,歹人不欲打伤她坏了价钱,索性饿得她没力气说话。朦胧之际,她只觉梦中有个白衣胡人温柔的和她说话、安慰她、吹笛给她听,还说伯父哥哥们已接到消息,很快会来救她。后来梦醒了,歹人果然被盛怒的父兄打得落花流水,但好心的白衣大哥哥也回到了镜中,再没有现身。

      从此,家里对她更爱宠娇纵,没人拦着她习武防身,也不知是好是坏。

      「妳还不明白吗?表象容色,是这世上最不足以依靠的。」见她泣不成声,房千秋叹口气,心无杂念地轻抚她乌黑茂密的秀发,温柔地道:「小时候,妳的容色累妳遭无妄之灾;长大了,失去容色害妳失去婚约。」

      说着便拉开她掩着脸的双手,「不过失去容色,不也让妳看清,谁才是真正疼妳爱妳的人?」

      贺兰铃铃任由房千秋拉开她的双手,哀戚的面容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柳飞卿尽量不着迹的打量她的五官,忽略双脸的血瘤不看,她的皮肤白晰,眼睛大而深邃,鼻梁高挺不失秀气,是个典型胡汉混血美女,难怪她一向以容貌自矜。

      想起毁容传闻流出以后,从前谄媚逢迎,围着她打转的狂蜂浪蝶,不止避她如蛇蝎,还在背后拿她当笑话看,说她该不会是被情敌落蛊下咒,才落得如此收场;以往她嫌啰唆烦人的父兄母辈,则无一不呵护备至、四处寻觅偏方,胞兄贺兰铎好几次和说她闲话的浮浪子弟当街斗殴,若非贺兰磬出面将事情压下,贺兰铎早就得送军法处置。

      想了半天,她也不知想通了没,只见她伸袖擦了眼泪,哽咽道:「那个臭进士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想我嫁给那节度使的儿子,才让我的面上长这些瘤?」

      柳飞卿一边吃着烙饼夹蛋,一边看戏,他当然知道臭进士指的是自己,臭就臭吧,难道进士拉的屎会是香的?看来贺兰铃铃来此之前,早打听过他的身家背景。

      房千秋收回摸着她秀发的手,悠悠道:「属于妳的好姻缘自将到来,何必急于一时?」

      「我这样怎么嫁得出去!」贺兰铃铃踱足不依道。

      「噗!」看她气急败坏担心嫁不出去的样子,柳飞卿很没风度的笑了,还故意笑出声来。贺兰铃铃气得双眼冒火,若非房千秋在一旁盯着,早提刀给这幸灾乐祸的臭进士好看。

      「放心吧,很快就会好的。」房千秋诚恳保证。

      「真的吗?」贺兰铃铃娇憨的问道,她对房千秋十分有信心,于是不待回答便问道:「我还不知道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他姓房名星,字千秋。」柳飞卿凉凉插嘴,接着啜口茶帮助消化。

      「我没问你!」女人翻脸果然比翻书快,贺兰铃铃狠瞪柳飞卿一眼,随即回首以崇拜的目光注视房千秋,道:「房大哥是镜仙吗?记得被坏人抓走的时候,我说想念娘亲,你就带我回去看娘亲,你的法力一定很高深──」

      「不是带妳回去,我只是唤起妳心底对娘亲的记忆。」房千秋耐心解释道。

      贺兰铃铃扁扁嘴,「可过了十年,我还是忘了娘亲的模样……」

      想起贺兰铃铃的身世,柳飞卿不禁微感凄然,毕竟自己同样少而失恃,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病故,父亲则在十六岁时过世,亲人间疏,他兄弟俩和奶娘顾妈相依为命,因此感情才特别亲近。

      「鄙人昔以倡优侍主,如今是寄居在古镜的一缕孤魂,生虽可乐,死必不伤,盍可复言?」

      房千秋几不可察的叹道,转身倒了杯茶递给她,贺兰铃铃双手接过,睁着一双水亮大眼看着他。

      「这么多人疼妳爱妳,妳该知足了。」

      「我知道……」贺兰铃铃捧着茶杯,蒸气在她眼前氤氲,罩上一层如雾轻纱,「房大哥,如果我说……我想看看当年老祖宗大将军在明皇跟前威风凛凛的模样,可以吗?」

      房千秋微怔,想不到她会提出如此要求。

      「我知道你一定看过──开元天宝的八月初五,明皇千秋节时,花萼楼、勤政楼下,各色歌舞杂耍、殿前比武,明皇将照胆宝镜亲赐予老祖宗大将军──我真的很想看看!」贺兰铃铃以她少女独有的口吻道,对她而言,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即便不能触及,能从旁欣赏赞叹,也是好的。

      「那都过去了。」房千秋平静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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