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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过去又如何,房大哥你一定记得吧?既然记得,能施法让我看看吗?就像小时候一样。」贺兰铃铃放下茶杯,扯着他衣袖,不住软语相求。

      柳飞卿想起兴庆宫的花萼楼、龙池、沉香亭等名胜,李白醉赋清平调的轶事,亦不禁心生向往,喃喃道:「明皇时候的兴庆宫……一定很热闹吧?不像现在,杂草都长出墙头了。」

      见柳飞卿从旁帮腔,贺兰铃铃总没和他唱反调,跟着顺水推舟道:「就是嘛!房大哥,你就当作补偿我这几个月白流的眼泪……我一定乖乖的,不哭不闹,等着病好,求求你嘛……」

      贺兰铃铃继续发挥她的水磨功夫,柳飞卿偷偷打量不动如山的房千秋,不禁佩服起他的定性,贺兰铃铃凶归凶,但撒娇的本领可说凡人难挡,若不知她「凶狠」底细的男人,早就被她唬得团团转了。

      正非礼勿视之间,房千秋突地朝他说道:「柳君,可否借香炉一用?」

      「没问题,等我去拿!」见房千秋意动,柳飞卿立马答应起身,贺兰铃铃亦睁着期待的双眼,兴奋道:「房大哥你答应了,太好了!」

      「你们就当成……听我说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吧。」

      房千秋掩不住一叹,等柳飞卿取来香炉放置妥当,三人便围坐在矮几边上,看着房千秋取出一锦囊,将里头的香灰倒入炉中,再手持火箸,以轻柔的动作将香灰捣松,一边娓娓说道。

      「鄙人出生凉州,十岁的时候,父亲从长安经过凉州,第一次看到我,便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康居国从商,我没有答应,同娘亲留了下来,后来因缘际会,拜入先师门下学艺。相隔六年,父亲从康国带着三十匹大宛马又经过凉州,这回他问我,要不要和他到繁华热闹的长安看一看?我从小就听娘亲说,长安的花、长安的人、长安的一切,都有着不可想象的美丽,她已经回不去了,希望我能去看看。那时候先师已然仙逝,我忍不住猜,长安会不会有比师父更厉害的高人?于是我和父亲,与一班波斯商队结伴,走了一个多月,来到长安──我记得是开元二十一年的端午前后,行人搧着菖蒲叶扎成的扇子……」

      房千秋的声音既沉且缓,融在袅袅香烟里,若有似无,却得以一丝一缕传入耳中。贺兰铃铃不由自主盯着他深邃的双眼,柳飞卿也听得入神。渐渐地,两人只觉眼皮越来越重,彷佛即将陷入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中。

      「……那批大宛马是康国训练有素的乐马,准备在明皇千秋前进献飞龙马家。过了一个月,康国的二王子也来了……」

      明明意识清醒,柳飞卿就是控制不住蜿蜒爬升的睡意,随着香氛迷离,他终于抗拒不住睡魔的召唤,「咚」一声睡倒在矮几上。

      「……然后,八月初五明皇千秋,勤政楼下大餔三日……」

      烟雾逐渐笼罩视线。

      初秋的凉风,犹带夏末的暑气,拂过面上,让人感觉麻酥麻痒的,说不定就要打上几个喷嚏。

      「哈啾!」

      柳飞卿惊坐而起,摸了摸冰凉的脸,只摸下几片半枯不绿的柳叶,抬眼望去,周围早非四壁书房,而是无边无际的星空。

      「我……这……这是哪里?」

      柳飞卿不由得左右张望,发现贺兰铃铃也在旁边,和他一般茫然无措,房千秋则端坐两人正中,目光直视面前虚空。

      「这是……谁家人的屋顶吧?」

      贺兰铃铃犹疑道,柳飞卿闻言探手摸索,果然他现下坐的地方并非一般的亭台栏杆,而是屋脊,脚下即是栉比鳞次、略有坡度的屋瓦。

      「我们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详细点说,是开元二十一年八月初五的勤政务本楼楼顶。」房千秋淡淡道,目光悠远,不知落在哪一颗星之上。

      「开元二十一年?」

      「勤政务本楼?」

      柳飞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贺兰铃铃先是惊讶,然后指着楼下大群欢腾庆贺的民众,问道:「所以他们……都是为明皇庆祝生辰的啰?」

      柳飞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兴庆宫就是长安城的隆庆坊,明皇李隆基还是皇子时便居住在此,被当时人目有「龙气」。明皇登基后,遂将此地改建为南内兴庆宫,与兄弟宁王宅、岐王宅相对。而勤政务本楼毗邻花萼相辉楼,面南街而立,开元天宝年间,大凡招待外邦宾客的国宴、与民同乐的庆祝活动,都在这里举行。

      四周灯火通明,墙的一边是宫内,太常绘鼓一字排开,立部伎、坐部伎持乐器演奏各国乐曲,教坊舞姬翩翩起舞;宫外一边,金吾卫及北衙四军列队陈仗而立,负责维持围观百姓的秩序,众家艺人数十人为一队,沿着广场开出的道路,演着戴竿、山车、旱船、吐火、狮子舞、鱼龙变幻等百戏鱼贯入场,最后是五坊使带领的百种珍禽异兽,如大象、犀牛、舞马,披挂着锦缎珠玉押阵,队伍蜿蜒数里,彷佛永无尽头。

      奇怪的是,这般让人目不暇给的热闹景象,却有如一场荒谬的哑剧,沉静无声的在亮如白昼的黑夜演出。他们的欢声笑语,只存在于他们的空间,柳飞卿和贺兰铃铃只闻得一片死寂──除了他俩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宛如有一道无形的墙,隔在楼上楼下之间。

      两人大概也注意到了,一时你眼望我眼,房千秋当然清楚他们的疑惑,便道: 「我们不属于此时此地,所以他们看不见我们、听不见我们;本来,我们也不应该看见他们、听见他们……」

      房千秋一字一句道,两人仔细听着,倏地见他拇食二指一弹,楼下喧嚣鼓乐顿如雷鸣击中耳膜,声震欲聋,吓得柳飞卿差点从屋檐上滑了下去,冒犯龙颜。

      「好吵啊!」柳飞卿叫道,四肢像八爪蜘蛛紧攀着屋瓦。看着贺兰铃铃紧挽着房千秋的臂膀,心想美人就是美人,有些特权可是他这大男人享受不到的。

      贺兰铃铃长于武将世家,胆色不让须眉,没半晌便镇定下来,目光不住发亮,心思全被面前五光十色的表演所吸引,道:「好热闹……原来明皇千秋诞辰是这样子的?」

      从开唐以来,大概没人敢像他们一样,爬上勤政务本楼的楼顶,占了比千秋节主角明皇李隆基还要好的视野,对楼下的表演指指点点。想到这里,柳飞卿不免也有些兴奋,稍稍移前一些,看看盛唐时候的百戏、乐舞,是否比当今更加出色。

      「今兹节日,谷价有成,倾年以来,不及今岁,百姓即足,朕实多欢,故于此时,与父老同宴,自朝及野,福庆同之!」

      诏令高颂,楼下有幸参与盛宴的王公贵戚、百官供奉、诸蕃酋长一一拜谢就食,宫墙外的平民百姓大概也知道皇帝与民同欢的意思,于是「陛下万岁」、「福庆同之」的跟着欢呼,完全一派太平盛世貌。

      广场上鼓乐之声不绝于耳,走索、丸剑、杂技、角抵等杂技争奇斗怪,立部伎轮番演出破阵乐、太平乐、上元乐,上百个身着绿衣的宫女渐次从帷幕后走出,队伍先排出花萼之形,转眼中间数十人服色变换,便成了盛开的粉紫莲花,达官贵人抛出金银珠宝赏赐如雨,让宫女宦官们捡拾,一时争吵笑闹的声音更是张扬。

      柳飞卿看得目眩神迷,贺兰铃铃也不例外,唯有房千秋始终不嗔不喜,更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他只是在等,等待这欢宴喜庆结束的时候,让过去重归过去,现在返回现在。

      在内闲厩使引战马列阵检校,以及五坊小儿引大象、犀牛入场拜舞后,重头戏舞马即将上场,随着身披彩绣、颈悬金铃、鬃尾饰以珍珠翠玉的百匹舞马进场,曲乐不知不觉也转成「倾杯乐」,百匹舞马跟着乐曲节拍奋首鼓尾,时前时后踏步,忽左忽右徘徊,或突地奋起扬鬃跳跃,其矫捷通神不假鞭策,看得吐番、南诏几个土酋王子目瞪口呆,献上骏马的吐谷浑、疏勒等国代表也觉与有荣焉。

      倾杯乐反复演奏了数十回,表演接近尾声,这时「倾杯乐」转作「饮酒乐」,负责调教舞马的飞龙使端出银杯在侧,马匹竟能听懂音乐指示,以口衔杯,卧而复起,一双后腿屈跪在地,马首微低,马尾高举摆扬,作出敬酒的动作。

      「彩旄八佾成行,时龙五色因方。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

      最后「饮酒乐」转成「四海和平乐」,宦官随之朗诵宰相百官拟就的舞马词,看得柳飞卿亦热血沸腾,心想盛世风华不愧大度,非后代作状铺张排场能及。

      柳飞卿望向贺兰铃铃,后者仍沈醉在表演中浑然忘我。柳飞卿先是不以为意,骤然又回头盯着她的脸,颤声叫道:「贺兰姑娘,妳的脸……」

      「我的脸?」贺兰铃铃好半晌才回神,反问道:「……我的脸怎么了?」

      柳飞卿吞了口涎沫,不知该如何开口。在灯火照耀下,只见贺兰铃铃的面瘤,比起刚来他家的时候,足足胀大好几倍,而且表面泛着靛紫带红的艳光,就像即将果熟蒂落的葡萄。

      房千秋责怪的看了柳飞卿一眼,贺兰铃铃见状更惊疑不定,正欲伸手去碰,却被房千秋喝止。

      「别碰。」

      她的手顿时凝在半空,柳飞卿不敢说话,看着房千秋伸手入袖,右手先变出一枚两节长的灸针,左手亦不知从哪拿出一个银酒壶,轻轻抵住她下颔。

      见到房千秋的怪异举动,贺兰铃铃倒真有些紧张,两扇羽睫扇啊扇的,无奈柳飞卿爱莫能助,除了袖手旁观别无他法。

      「不用怕,只不过时候到了,有些东西成熟了,该拿下来了。」

      「啊!」

      就在贺兰铃铃还来不及反应时,房千秋的指间的针骤然刺落她左颊血瘤,惊得贺兰铃铃眼一闭,偏头叫了一声。

      「痛吗?」房千秋松开右手银针,问道。

      「好像……好像又不大痛……」

      房千秋背对着柳飞卿,挡去他一半视线,因此看不清贺兰铃铃的表情,只看到不断有鲜红血水沿着她的粉颊流入酒壶,开始是涓涓细流,然后点点滴滴渐止,也不知流了多久,房千秋又举针刺向她右颊血瘤。但这回故计重施,贺兰铃铃先前的惧怕已被好奇取代,斜睨着眼,半是欣喜、半是惊讶的看着自己视之如仇寇的血瘤慢慢消瘪,终至不复存在。

      「我的瘤……」贺兰铃铃不敢去摸,血水都流出来了,她的脸就好了吗?不会留疤、不会复发?

      房千秋递给她一方手帕,柔声道:「擦干净就没事了。」

      贺兰铃铃怔怔接过手帕,小心翼翼的拭去双颊血泪斑痕。柳飞卿看了她一眼,便将不可置信的目光转向房千秋,因为房千秋正掏出一对八棱银杯搁在瓦上,半倾酒壶,注入浓冽香醇的葡萄美酒于其中。

      柳飞卿看他变戏法似的──或许房千秋就是在变戏法──从袖中拿出一样又一样物事,现在他竟将血水幻为美酒,这手本领比起明皇跟前卖弄的方士,可是毫不逊色啊!

      「这……」贺兰铃铃不禁微感恶心,明明是从自己面上流出的血水,但眼前的美酒色香味醇,根本不似什么恶瘤秽物,说不定是壶有古怪?

      「喝吧,此时此地,难得有缘共聚同饮。」

      虽然这么说,但房千秋并无准备自己的酒杯,反倒拿起颈上挂的筚篥,靠在唇边,呜呜吹出声来。

      柳飞卿略懂吹管,而吹管乐器的原理都有点相通。人说筚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吹之以惊马。筚篥声悲,但不尽是悲,是冷,也不尽是冷,大抵声亢而烈,时如疾风刮过萧瑟胡杨,颤人心弦,时如沙漠逶迤而去的驼铃响,扬起一片风沙,转瞬消逝无踪,唯留余韵渺渺。

      柳飞卿拾起银杯,望着背中倒影的新月,耳边的喧闹欢腾依稀可闻,却不再上心。他手捧银杯,啜了一口酒,酒味果然甘醇,没有几蒸几晒是酿不出来的,于是又喝了一大口。

      房千秋依然吹着筚篥,见柳飞卿喝得高兴,贺兰铃铃不甘示弱,捧杯豪饮,半杯烈酒下肚,加上去了件累月心事,倏地胆气丛生,转头指着柳飞卿的鼻子,道:「你这臭进士听好了,呃!」

      贺兰铃铃有失斯文的打了个酒嗝,续道:「本姑娘要吟诗!」

      柳飞卿想不到她巾帼英雌如此量浅,跟着笑道:「喔?不是跟我这臭进士比赛打臭酒嗝吧?」

      「别看不起我!」贺兰铃铃一挥手,竟站在屋脊上举杯对月,以睥睨天下的姿态道:「别人看得起你进士郎,我可不希罕!我喜欢的是大英雄、大豪杰,我贺兰铃铃的丈夫,一定是个天下第一的大将军!」

      明明是大言不惭说着醉话,听来却颇为可爱,毕竟哪个女儿家少时没有嫁给大英雄或大才子的梦想?柳飞卿不禁失笑,却也无戳破她的梦想。

      「那在下祝妳得偿所愿。」柳飞卿朝她遥敬一杯。

      「谢谢!」贺兰铃铃真心笑开,如今的她容光焕发,肌肤细如凝脂,酒意更增她几分胭脂丽色,使人望之欲醉。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沉吟半天,贺兰铃铃终于吟出王翰的绝唱〈凉州词〉,然后学着「醉卧沙场」的样子倒在屋瓦上,继续痛饮。

      柳飞卿不过微醺,脑筋可十分清楚。贺兰铃铃虽是拾人牙慧,但诗意与此情此景颇为相符,只不过马上吹的是筚篥,不是琵琶。〈凉州词〉曲调怨切,与筚篥正是相应,于是柳飞卿歌兴萌发,随即咏出王翰另一首不那么著名的〈凉州词〉。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好诗、好诗,再饮一杯!」

      「饮!」

      贺兰铃铃也不知听没听懂,抓起酒壶便倒。壶里的酒像是永不竭尽,一杯又一杯,柳飞卿和贺兰铃铃互相劝酒,最后根本数不清彼此喝了多少,只觉得此身飘飘荡荡,宛如半空浮云。

      「真像一场美梦啊!」

      贺兰铃铃双腮酡红,双唇微动,早醉倒在房千秋的膝上。柳飞卿终于也醉了,手中银杯带着残酒滑落,沿着屋瓦,「当」一声打在檐角,跌落草坪。楼下欢笑依然,丽人高歌,美姬酣舞,没人注意这微不足道的意外,举世餔其糟而歠其醨,但愿长醉不愿醒。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不知是谁的声音道,双目一如既往的明亮,看透百年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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