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劫》夕华朝拾

3、颦颦

　　是夜。
　　晚间的雾朦朦胧胧，一袅袅人影隐约而现，却又看不真切。有起夜的童儿使劲擦了擦眼睛，还以为，见到了神妃仙子。
　　不错，那人影，正是西施。她半夜瞒着王婆，独往东边去。
　　她要去找东施。
　　她想赌一把，赌她那所谓的姐姐会心软，会应她的要求；赌她那自小将她抛弃的父母会自责，不敢拒绝。
　　她的腿在抖，她知道，她要干一件残忍的事，她也不想的，可她更不想去吴国，以她的身体，在吴国，熬不了几年。她，想活着。
　　"这是他们欠我的，对，欠我的。"西施的嘴唇泛白，牙齿直打颤，但她仍是未回头，她知，她已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咚咚咚。
　　是急促的敲门声。施阿爹和施阿娘早已睡下，除了东施。她向来是个勤劳的好孩子，为了让爹娘多些休息的时间，总是起早贪黑。当敲门声响起时，东施放下手中活，蹙了蹙眉，咦，这个点，会是谁还是开门瞧一瞧，莫要因此惊醒了阿爹阿娘才好。
　　很久很久以后，东施才明白，从她开这扇门起，一切的一切，就已经注定好了。
　　那张东施不用看便知是谁的脸，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你……"东施讶异，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局促的靠着门，瞪大眼睛。
　　"姐姐……"还是西施打破这僵局，然，她这二字一说出口，东施脸色便惨白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姐姐不邀我进去坐坐吗？"
　　"还是出去吧，爹娘已经睡下了，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东施并未邀西施进去，担心扰到父母自是原因之一，但其实，她也是有私心的，她不想，让他们二人知道妹妹已知道真相，她怕，爹娘一见西施，便舍不得她了，毕竟西施那么好。
　　"听姐姐的。"西施温顺点点头，冲她笑了笑，将快迈进门中的脚收了回来。
　　东施恨自己，都这样了，她还有这种自私的想法。

　　今晚的星空真是美，晚雾不知何时已消散大半，方圆百里无所覆盖，给人一种无所遁形，逃无可逃的感觉。
　　附近有一潭湖，名曰美人湖。
　　两人坐在村中仅有的一个小驿亭中，默默的，不发一词。
　　西施想让东施先开口，而东施，并不知西施来意，也不知如何开口。
　　"你找我……有甚么事？"终是东施先开的口。
　　西施依然是笑笑，她知道的，东施会开口先问的，她一问，她便知道自己赢了一半。
　　"姐姐，你可知，妹妹大限已到了吗？"
　　"你为何这样说，你到底怎么了。"东施一听西施的话，便弹了起来，她不是好好的吗？什么叫……大限已到。
　　"前些年，有个北方来的游方道士曾说我命中有大劫，大约就在这几年，若留于苎萝村内，尚可捡回一条命，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性命难保，甚至连魂魄都无处可依。"西施惨笑，她没有说谎，确有这么个道士，曾说过这样的话，这也是她，如此决绝不肯去吴国的原因。
　　那道士，临走前还说，姑娘若是过了这大劫，日后必有福报。
　　她信了，她不敢拿自己的未来冒险。
　　只是，怕是她自己也忘了，那道士，一开口所讲的话，他说："依姑娘的面相来看……"
　　东施与自己的面相无异。她独忘了这一点。
　　"所以，现在是那劫来了么？"东施咬咬唇，说出心中猜测。
　　"是。越王将我的名字写进了入吴名单。"西施带着哭腔，是绝望至极的声音。
　　"姐姐，你能否帮妹妹一把。"西施拉住了东施的手。
　　"你想……你想我怎么做"东施声音发抖，这事情，已大大超出了她的预计。
　　"替我……"
　　"不。"东施下意识打断了西施的话，并拒绝了。她向来不是过于纯善之人，这种事，一旦做了，赔进的，是她的一生。
　　西施并不惊讶，她知道的，她所谓的姐姐，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蠢。
　　她既来找她，便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姐姐，我知道这请求很是荒谬，可妹妹是真的…真的走投无路了。我自幼无父爱，无母怜，妹妹认了，可妹妹，现在只想活着。我的心绞痛越发严重了，我活不到吴国的，与其客死异乡，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噗通。是落水的声音。
　　东施大惊，她就失神了片刻，西施怎么就投湖了。
　　她是懂水性的，她阿爹教过她，可西施，她会吗？
　　她不敢犹豫，便跳了下去。
　　那是她妹妹啊，她对之有愧的妹妹啊。
　　"妹妹，你在哪，你在哪？"东施边凫水，边找着西施。连她也不知道，她将那声妹妹就这么喊了出来。
　　这湖不算大，东施终是摸着了西施，使尽全身力，攥着已半昏迷的西施努力向岸边游去。
　　不能死，她不能就这么死了。东施浑身发抖，奋力将东施扔上了岸。
　　随后，自己用最后一点力上了岸。
　　她将她的耳朵附在西施心上，还好还好，她还有心跳。
　　她将西施放在自己腿上，许久许久。
　　直到西施自己醒了过来。
　　"姐姐，就这么想看我生不如死吗？"西施的声音轻飘飘的，却重重打在东施心上。
　　怎么事情，变成这样了。东施的脸湿漉漉的，早已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我不想，我什么都不想的。为什么要逼我。"
　　东施终是吼了出来。
　　她的丑妆早已化开，露出姣好的面容。在月下，美得凄苦。
　　"姐姐已经比我拥有了太多了，而我现在，只是想求生而已。我去吴国，一定是死路一条，可你不一样，你能活下去的。再说，听说那吴王妃嫔美婢众多，姐姐稍微花点心思，化丑妆什么的，不是你最拿手的吗，只要吴王注意不到你，就能无虞。而且，而且听范大夫说，过不了几年，越国再起之日，一定能将吴宫中的越国女眷送回来，姐姐过去，蹉跎几年光阴，便能衣锦还乡啊。"
　　西施仍是虚弱，说话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东施惨笑，她知道，她再也拒绝不了她了。
　　其实我，也有心绞痛呀。东施心想，她那日，并没有学西施，是真真正正地也犯了病。
　　可她知，这话说出口，已毫无意义。
　　"再过几天吧，我过几天再给你答复。"东施也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她仍是不肯松口。
　　西施有些错愕，愣了片刻，才说了一声"好"。
　　西施觉得，于情于理，东施，她的姐姐，都应该答应的。
　　之后的之后，东施将西施送回了王婆家，她没有回头，她不忍心看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却又戚戚的眸。
　　回家的路真长，长得她感觉自己走不到尽头，夜间的风真凉，凉得她浑身发抖。
　　快回家吧，回家后便把这一切都忘了。东施暗暗对自己说。
　　家里出乎意料的，亮了一盏灯。
　　东施明明记得，她出来的时候是熄了所有灯的，怎会还有灯亮着再走近一看，是阿爹阿娘的房间。他们什么时候醒的他们该不会发现自己不在了吧
　　东施蹑手蹑脚的进屋，方要回自己房间，便因一阵啜泣声停住了脚步。
　　是阿娘在哭。
　　鬼使神差的，她又小心翼翼的走近了阿娘的房门。
　　"阿郎，我刚才梦见小二了，我梦见她浑身是血的躺在我脚边，还喊我娘，我真的受不了了。"
　　"娇娇，这么多年了，我也不好受啊，要不是因为我，你们大可搬出苎萝村，又何必骨肉分离那么多年，都是因为我啊。"
　　施阿爹并不是苎萝村之人，他祖上曾是贵族，为避祸而隐于乡野之间，甘做一樵夫。也正是因此，他读过些许书，才给女儿取了夷光之名。
　　有轻微的拍打声，应是施阿爹拍着妻子的肩，无声的安慰。
　　"我不怪你。我现在只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将小二接回来，我真的，好想她。"阿娘似乎还在啜泣。
　　"我又何尝不想啊。"
　　"那我们，把她接回来，好不好"
　　是无声的寂静。
　　直到又过了许久，久到东施腿已站得麻木，正打算回房时，她听见了她阿爹的声音。
　　好。我们把小二接回来，纵使亡命天涯，我们一家人也要在一起。
　　小二，小二，西施也。
　　阿爹阿爹，避祸三十年有余，如今，便要罔顾性命了吗
　　她突然很想笑。她一颗心呵护的家，便这么不值一提。
　　她不是一个偏颇的人，若是以往，她的情绪可能不会像今天那么大，可今天，她刚与西施有了那样惊心动魄的谈话，回来又听到这样的话，她承认，她有了异样的情绪。
　　你们不要这个家，我非要保住不可。
　　你们想要西施吗？那我便将她换回来还给你们，这样你们就不用亡命天涯了，一家人也能团聚了呢。
　　她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西施说过几天再回复了，因为她的心还有不忍，她怕爹娘为此伤心，她对这个家还有希冀。可现在呢？她不知道了。
　　那时的她未经人事，还过于幼稚，只会意气用事。
　　片刻后，鸡鸣破晓之际，她望着窗外的第一抹晨曦，终是作出了决定。
　　那是一个影响她终生的决定。后来的她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