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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   杰西抱着一大束鲜花欢快的向我们跑来,却在看到袁朗之后顿时怔住了,然后美丽的姑娘绽出更灿烂的笑容,她说‘你真像他’。袁朗笑得很是调皮,眯起眼睛微微侧着头,反问,“有多像?”杰西咯咯地笑得更欢了,“如果你有胡子的话,我就会认为上帝给了我一个奇迹。”袁朗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干净的下巴,“如果哪天我可以留胡子的话,就不麻烦上帝了,一定自动自觉的照张照片看看算不算奇迹。”

      所有人都笑了,今天的阳光真让我感觉格外的温暖。南天门,我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和这么多人,以这样的方式站在山脚下仰视着它,我们中的每一个似乎都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冥冥之中有种力量,牵引着匆匆的脚步,一同回归。多少年了,我习惯了岁月的流淌,却还是不适应他们不在身旁,我的团长,我的兄弟们,还能走得动回得来的都到齐了,你们看到了吗?

      累累的弹痕也许被时间风霜了边缘,却掩盖不了踪迹。我们沉默地踏上这片土地,没有人出声,时光像老式的电影胶片,在我们面前划出发黄的轨迹。漫天的销烟似乎还飘摇在身前,那面残破的刑天好像还插在树堡旁。我看到豆饼茫然的转身,轻喃着回家无声无息的跌入雾中;我看到蛇屁股被拖进地道后,里面喷出他引燃了身上所有的□□才能扬起的尘烟;我看到了大胡子崔勇如山般的轰然倒塌;我看到何书光碎落的镜片折射出染血的残阳。

      山坡之上,麦师傅被缚在十字架上最后的悲壮,是我的团长拉响了送别的钟声。炮弹出膛,从此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绝望的种子,直到后来长成了参天的大树……我不愿去想,却在每一次抬起头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们的微笑,那是我们第一次攻下山头的时候,他们所有人留给我的影像。

      在柯林斯和张立宪的帮助下,杰西在那片弹痕累累的土坡上郑重献上了那束鲜花,然后我们诧异地看到了袁朗缓缓地同我们一起举起了手臂,那是一个战士最标准的军礼。他也发现了我们异样的目光,却依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他说,“为中华民族流过血的英烈,都该被敬仰。”我抬起头,笑着任阳光模糊在一片晶莹之中,就为这样一句话,弟兄们咱们值了!

      我们又重新站在了山头之上,巍峨的山川,奔涌的怒江似乎几十年的沧桑都没有让它们有过多的改变。变的是人世,变的是我们,那些曾一起赤胳黑皮的弟兄们,当年也像现在这样逆着光面向大江。

      那是我们第一次最像模像样的溃败,一天一夜之后我们有了第一次痛彻灵魂的亏欠,从那以后我再不觉得自己无辜。第二次,我们在树堡里穿透迷雾,看天看地看人心看红尘,没什么不同。只是在堆积如山的死人堆里,我们的心同渗入骨缝的尸臭一同腐朽,直到死啦死啦决绝的离开,从此我用思念救赎了自己一辈子。

      今天我又站在这里,却那么不同,有共同坚守树堡的兄弟,还有老麦曾日思夜想过的家人,更有我们曾经等过怨过的人。虞啸卿的表情很复杂,复杂到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终究想的是什么。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泥土的气息,夹杂着淡淡花香,绕在我身旁说不出的怅然。失去的不一定能再得到,而得到的必然会失去。

      虞啸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那年我在这里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死人。”张立宪木然地响应着,“我也是。”柯林斯抬起头望向蓝天,“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要死了。”我没有随着他们的思绪深陷,自顾自地说,“死的都是我的弟兄们,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倒在了这里,这是我这辈子打得最难的一场仗。”

      这回我的话换来了袁朗的侧目,他的眼里此刻有着跟我一样的哀伤,他说,“我懂得战友倒在自己身边的那种感受,像是梦一样,就这样破了快得都来不及道别。”虞啸卿似被触动,他的目光投向远山的苍劲,心却留在梦里彷徨,“记得我曾逼着他玉碎,他却跑了回来,我讨厌这样的苟且,他却告诉我在这场战争中,我们都有罪又都无辜。最初我不懂,是真的不懂,但后来我懂了,那是一种心痛一种无能为力却又奋力去争的痛,虽然后来我不再认为牺牲是一种理所当然,但是做为指挥官还是无法逃避只能面对。袁朗,你也是一个指挥官了,又会如何选择?”

      犹豫,思忖是我们所有人都在做的事,虞啸卿无意刁难,却连累的这里每一个人都在为难。这样的问题无从回答,对和错纠缠其间,夹杂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我们这些在时间里做最后挣扎的老家伙都参不透。我有些同情的看着袁朗,年轻的脸上笼着雾般的迷茫一如最初的我们。生和死本就是人生难免,司空见惯的殊途同归。

      我一直认为,血与伤里打过滚的人都够心狠,对人狠对自己更狠。其实直到很多年前我才想明白一件事,在战火中淬炼过的心其实最柔软,不经意里就会被生与死打动,并且纠缠一生,至死方休。

      袁朗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从前知道,但自从上了真正的战场,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的队长曾说,人很容易就能当好一个士兵,但要做好一个军官很难,驰骋疆场容易,却不一定指挥得了千军万马,所以才有将才和帅才之分。以前我会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只要我愿意没有什么做不到的。直到我最好的兄弟挡下了那颗本应属于我的子弹,我才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保护不了身边重要的人,没办法让他的家人不伤心,从来我不认同他们所说的年少轻狂,直到双手染上血之后才明白,我们的成长是需要用自己的血或别人的血来交换。

      我可以找很多理由说服安慰自己,白天在阳光下装着若无其事,扬着脸自信满满,晚上却整宿整宿的做恶梦。一遍遍问自己袁朗你算是什么东西,只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有什么资格扛起这样的军衔,它根本就不是你的。”

      袁朗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我知道在他的心里早已天地翻覆,在这方面他跟我的团长很像,藏了太多的心事,把自己当成整个世界,却发现整个世界都救不了自己。
      张立宪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袁朗的这番话同样触动了他心里的那根弦,陈旧的往事在弦上颤动,连同心都在摇撼。张立宪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像袁朗这样的聪明人是不需要说教的,他用强悍来武装的外表,如果换来安慰和同情那式同侮辱,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的同他站在一起,一如守着当年的死啦死啦,看着他伤,看着他疼,任凭他静静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直到在断落的节肢处又重新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希望,而我们却只能尽量看似无动于衷的坐视。

      “我杀过很多人……”阳光里,我用没有温度的语气打碎沉默,没有人吭声。这里除了全民协助这个发誓在战争中绝不会向人开枪的技能娴熟的机械师和年轻而又纯真的小姑娘之外,哪一个都无一例外的被战争逼迫得满手血腥,负债累累。

      这并不值得炫耀,所以我尽量把脸上的表情抹平,恨不得把几十年攒下来的沟沟坎坎都一起填满。这种愿望终究奢侈,穷尽半生的努力都没填平心里烂出的洞,几十秒内的挣扎又如何把自己解脱得干干净净。我只能把一个沉重尽可能的表述成风清云淡,却搅扰得自己混沌一片。

      “我的那个冒牌团长是最不像军官的军官,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习惯的逼着我们陪他一起去死,因为混蛋人总有个混蛋逻辑——活是从死里闯出来的。所以他跟我说‘孟烦了我们一起闯闯看呗’。他还是个下咒的——‘三米之内’,从有这句的那天起,我就跟撞到鬼打墙一样再没绕出这个圈,兜兜转转的晃荡着,他都死了我也没能走出三米之内。

      他可以王八蛋到天不亮就吹哨子刮锅的逼我们起床,饿着肚子大半夜的还在林子里乱蹿不让人安生,可我们依然中了魔一样的跟着。因为我们知道,就这么一个从不为活人上心,只对死人敬重的混蛋,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我们在战场上少死几个,能抢回几个是几个。”袁朗侧过头,“慈不掌兵,是不是穿上这身军装就得放弃人道?”虞啸卿的声音在身旁郑重的响起,“孟烦了已经说了,无论战场有多残酷,只要让你的战士能少死几个,这就是军人的人道。我没有做到,那个妖孽努力做过,未来,我希望你也能可以,能做得到吗?做不到就离开,不要害了你的战友。”年轻人的骄傲被前所未有的挑战,袁朗猛地抬起头,把双手拢在嘴边,“我会做到,我一定会做到的。”声动远山,飘渺悠长,似承诺,如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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