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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

  •   转过天,虞啸卿他们离开了禅达,我的生活又归于平静。溜弯,买菜,做饭,孟烦了又变回了那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混吃等死倒也安然。实在无聊了,就去死啦死啦他们那儿去骚扰一下几个死鬼,竟然乐此不疲。

      当张立宪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了。相较于那次见面,这回他明显又苍老了很多。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老头子又岂能例外呢。他风尘仆仆的站在我家门外,满脸的黯然,他说,“师座,走了。”

      “噢。”我说,他回我一句‘嗯’,然后我们大眼瞪小眼站在巷口,相对无话。我觉得自己真的该说些什么,然后我就真的说了,“你家主子都没了,你就不想嚎两声?”然后我后悔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从来都跟我做对的人今天却特别听话,抱着怀里的包,很配合的从啜泣变成嚎啕,两个老头子很出息的被走过路过的围观了。

      脸皮再厚也得要,我用已经十分不灵便的老胳膊老腿把另一堆烂泥拖进自家的院子,免得再丢人现眼。院子里很安静,因为所有人都去忙和自己的事了,能喘气的就剩下我们两个。张立宪坐在本应属于我的摇椅里,摇晃着哭泣,我很不留情面的讥讽着,“年轻的时候为了一个看不上你的女人哭,现在又跑到我这来为卖过你的上司嚎,都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能改改这腻腻歪歪的毛病。”

      他不理会我的损腔损调,只是一个劲儿的忙活着发泄堆在胸口让他难受的东西。我的讽刺都没办法让他停下来,哪怕是片刻,因为他真的是在难过。我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等着,死啦死啦死的时候我都没这么哭过,突然开始有点儿羡慕他能发泄的这么彻底。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再也没眼泪可以喷涌的时候,终于慢慢止住了悲声,我才有机会知道事情的全部来龙去脉。

      虞家的人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为虞啸卿庆生作准备,热热闹闹的等到了正日子。保姆却在生日当天的清晨,如何都唤不醒睡梦中的老爷子。生日变祭日,是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从不开玩笑的虞啸卿却开了平生最荒诞的一个玩笑,然后撒手西去,让应邀而来的人们都为生和死的落差而唏嘘不已。

      在虞啸卿葬礼后的一个星期,张立宪突然接到虞啸卿的孙子打来的电话,匆匆赶到的时候,一家人正襟危坐等待着律师宣读遗嘱。律师把刚从保险箱里拿出来的材料做着一一的分配,虞啸卿的家境殷实,自然身后的东西不少,如何分配也不难,这是老早就达成共识的,最后只是劳烦主人落实在书面上,做个凭证而已。所以遗嘱宣读的结果并不出乎意料,虞家的人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

      就在张立宪还在为自己这个外人为什么要参和别人的家庭聚会而疑惑万分之时,律师
      当众拿出了另外两封信,同时递给了张立宪,一张封面上醒目的写着自己的名字,而另一张则赫然写着‘龙文章’三个字。当张立宪颤抖着展开里面的内容时,在虞家终于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里面是虞啸卿的亲笔,交待张立宪务必要在自己死后,把骨灰带回云南洒进怒江,没有过多赘述,只是在信中简短的表示,怒江岸是他此生最重要的地方,心之所念,魂之所依。他在那里打了人生最大的一场仗,也是败得最惨的一仗,很多袍泽弟兄都留在了那里,他也没能回得了家乡,所以希望自己死后能身归怒涛,了却人生最后一个心愿。

      这份特殊的遗嘱来得太过意外,除了事先知道此事的律师还依然淡定,其余的人立刻炸开了窝。几乎所有的声音都持反对意见,虽说死者为大,但毕竟黄泉路遥,还如何做得了活人的主。很显然虞啸卿事先就预料到此事会举步维艰,又不屑于多废口舌,所以把希望留到了生命的最后,企图用死人的面子换活人的宽容。

      可纵然猜到了开始,却依旧赌不到自己满意的结局。他背后那个还算显赫的家族,在帮助他获取荣耀的同时,也是牵绊他一生的桎梏。传统和孝悌是顶不容质疑的帽子,死死的扣住他唯一的‘非分之想’。不过,作为昔日的亲随,张立宪顶着巨大的压力,在眼泪和指责声中捍卫着虞啸卿最后的心愿。

      各执一词,却又都情有可缘,是入土为安,还是魂归彼岸,法律在情感面前也徘徊不出孰是孰非。没有一只耳朵是被嘴巴说服的,既然理说不通,张立宪也就豁出去了。他守在虞啸卿的骨灰旁,一守就是一个星期,八九十岁的老头子像小孩子般耍起了无赖。虞啸卿的家眷最终还是没能拧过这个倔老头儿。双方又重新坐在一起,最后各退一步,一捧骨殖就这样被分成两半,一份安抚后人入土为安,一份告慰亡魂随水逐波。

      张立宪说完叹了口气,那声长叹里叹尽多少唏嘘和无奈。我没吭声只是盯着被他宝贝似的护在怀里的包。半年前,还鲜活的生命,半年后再回到这里,只是小小的一捧。人命真她妈短,短到也许只是一转身就生死茫茫,人命真她妈长,长到我只能为别人送行,自己却怎么都熬不到收场。
      正午的阳光,铺在没遮没挡的滩涂上,脚下的石头透过鞋底烫着脚心,蒸腾着魂。张立宪很郑重的捧着那只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盒子,那里有着虞啸卿被圈禁了一生的自由。一世身不由己,最后也只挣脱出残骨半副,不知道他自己现在作何感想。

      盒子被打开,张立宪颤抖的双手却再也举不起虞啸卿最后的重量,泪水又糊了满脸,几十岁的老头子哭得痛断肝肠。好吧,那就帮个忙吧。我有气无力的从里面慢慢捧出灰烬,人生就像是一只瓷碗被每个人战战兢兢的举了一辈子,最后也是被自己亲手摔破,留下一地残骸来由别人收敛。我没能为死啦死啦收尸,最后却要帮虞啸卿下葬,老天总爱把玩笑开得出乎意料。

      本就没有什么重量的骨殖,没来得及在江水中一点就被风呼啸得无影无踪,张立宪冲着江面大声的吼着,“师座,您走好。”我不禁抬起头,光影之下我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义无反顾的向着山顶走去,任凭张立宪的声音吹散在江风中却始终没有回头,因为山顶之上那个妖孽笑得格外灿烂。我堆出满脸的笑纹,视线在一团水雾中迷离一片……

      张立宪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这会是最后的仪式,虞啸卿的一生也将随着这封信的灰飞烟灭而尘落无痕,雾消云散。一簇火苗猛然从打火机里蹿出,却在凛冽的江风里摇晃得奄奄一息。一焰残火怎能抵得住风牧碧滔,一如我们苟且至今的烂命。

      几经努力,终于稳住了焰心,张立宪却遇到了另一个麻烦,而这个麻烦则直接来源于我。他吃惊的瞪大了眼睛,茫然的脸色在看到我毫不客气的撕开封口的那一刻变成了愤怒。“孟烦了,快把信还给我,这是师座写给团座的,你这样做是不敬。”谁管他呀,我以一个老头子能调动的最快速度,把内容从信封里拖了出来。

      张立宪真的急了,“不许看,师座在给我的信里交待了,不许把信给别人看的。”边说边冲过来抢,两个老头子很不顾形象的在江边开始你争我夺。我高高的把信举在半空,“他死了,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是要看怎么着,他要不服来找老太爷算帐绝不连累你还不行吗?再说了,你就真的不想知道他到底想跟团座说什么?”

      “不想。”张立宪依然嘴硬,却也不再强取豪夺了。怎么会不想,我们都在想,从他的神倒塌的那一刻,从诺言崩毁的那一天,我们都曾猜测过虞啸卿到底在想些什么。信纸被轻轻展开的那一刻,我们的脸色变得跟里面的内容一样茫然。

      质量上乘的宣纸中心,一个大大的墨点,一笔轻顿再无其他。没有万语千言,更没有只字片行,雪白无暇之上,唯残墨一痕。我们都没说话,只有江风吹动轻薄的纸张在我的手中舞成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千头万绪何所归,一书鸿雁半字空——”张立宪轻叹,也许是发现我正在盯着他,他用缓慢而又悲伤的语调解释着,“师座离开禅达的那天,说的就是这句话,我并不明白什么意思,现在懂了,可是晚了。人这辈子会做很多事,有对的有错的,记得住的,记不住的,怎么都能熬得过。可有些事不管是对是错他就过不去,放在哪都硌着心,永远疼。”

      没错,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为自己那本叫做人生的书填充着太多的内容,拥挤到没有一页空白。我们为自己的生命憧憬出多少幅美好,就有多少页用来报怨,何曾想过为某些人留下最干净的一张。而那张纯白的愿望最后会不会也留下一点永远擦不去的墨痕化做心头永恒的伤。那是虞啸卿过不去的坎,那是我们揭不掉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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