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爪印雪泥》郑仁余

4、第4章

　　天色已晚，雨滴滴答答地下着，空气里充满了泥土混合了青草的味道。少女撑了一柄黑伞，从远处缓缓走来。

　　上了两个台阶，来到走廊里，她收了伞。
　　雨水顺着伞尖飞快地流向地面，跟了她一路。

　　一所教室的门开着，里面却没人。
　　空荡荡的教室，连课桌和座椅都没有。
　　如果不是门旁有个牌子写了“三（二）班”，大约会被认定为是一所废弃的空屋。

　　而且还是一处破败的空屋。
　　走廊上昏黄的灯光透过敞开的门和一侧的玻璃窗照了进来。
　　少女借着模糊的光，看见里面有一滩滩轻微反光的，淡黑色的水。

　　她抬起头，有雨水顺着做梁的钢筋在慢慢地往下滴。
　　看来是屋顶有破损的地方。

　　原来如此。
　　少女松开了皱着的眉头。
　　明明记得放学时，她经过这边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所教室。
　　看来是后面下大雨时，安排人把东西都挪走了。

　　至于东西都挪哪去了，她倒是毫无兴趣。
　　她向来只关心自己想要关心的。

　　昏暗潮湿的教室并不会让人想要为之驻足。
　　少女抬腿，走向一米之外的另一所教室。

　　明亮的日光灯，整齐的课桌，三三两两围成一团的学生们在交头接耳。
　　他们的声音不算大，整个教室还算安静。

　　雨伞靠在墙面上发出一声清响，有好几个人回了头。
　　看见来人，目光稍作停留，又极快地收了回去。

　　少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不以为然地走到最后一排，选了个顺眼的空座位坐下。
　　抬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她从桌面上的书堆里随手抽出一本书，随意地翻看着。

　　“老师来了！”不知道谁小声说了一句。

　　教室里一阵桌椅碰撞的声音之后，安静得诡异。

　　少女抬眼，刚刚还围在一起的学生们，现在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挺直了腰，端正地坐着，或翻书，或拿起笔在写些什么。
　　她讥笑了一声，垂下眼眸，翻动手里的书。
　　坐姿还是那个坐姿，丝毫未变。

　　鞋底踏在地面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传来。
　　没一会，声音又变成了踩上木板的声音。
　　来人走到了讲台上。
　　从右到左慢慢巡视了一圈，他又抬腿往教室外走去。

　　那人刚出了门，同一时间，少女也离了座。
　　走到墙边拿起雨伞，她稍稍加快了脚步，往门外走去。

　　教师早已撑着伞走到了教室前的空地上。
　　周身都被夜色包围，伞下更是漆黑一片。他敛着眉眼，借着远处的一些光亮，往前走。
　　余光里，些许光影移动。
　　他朝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少女正站在走廊下，隔着还算远的距离，看着自己这边。

　　又是她。

　　呵～
　　教师薄唇勾起，略带嘲讽的笑意维持了两秒。

　　隔着夜色，少女也能感受到那抹微微停顿了一瞬的身影，并不会给予自己多友好的目光。
　　她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拿目光紧随着那道暗色。
　　坚定又固执，同她头顶上方，那些围着灯泡不停旋转的白蛾一般。

　　人，快要走到园子里了。
　　少女仿佛才回过神，正打算小跑着冲过去，隔壁的那所空教室里却传出了她熟悉的声音。
　　她眉头微微皱起，带了一丝疑惑走到那所教室的门口。

　　“这里还可以睡吗？”少女惊讶地问对方。
　　雨水依旧在从高处落下，滴在积水里。

　　“当然可以。”一位少年中止了谈话，笑着回少女。

　　教室里也不全是雨水。还有差不多一半的干地，只不过周围都有或大或小的水汪。
　　少年此刻正侧躺在一张小草席上，一只脚还搭在另一条曲起的腿的膝盖上，一副得意自在的模样。

　　他和少女对话时，身旁不远处的另一处干地上，有另一个男孩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
　　之前就是他俩在对话。
　　只不过那男孩此时正皱着眉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女，一言不发。

　　“好吧。看来你今晚是打算在这睡一晚了？”少女弯起嘴角。
　　“没错了。请问需不需要加入？我可以帮你找草席。”少年看着门口笑问道。
　　他的眼神清亮，笑容纯粹。

　　“不用了，我走了。”少女说完，撑开伞，走到走廊边，低头下台阶。

　　“她是谁？”
　　“啊，我表妹。”

　　“可是，她穿的那衣服……”
　　“啊，她习惯了。”

　　“啊，其实大家都习惯了。”少年又补充了一句。
　　换了个姿势，侧躺变成了平躺。
　　少年的双手向后枕在脑后，一腿伸直，一腿弯曲，惬意地享受着这夏夜里，从地面传过来的那一抹清凉。

　　就连雨滴落在水里的声音，都像妈妈轻哼在耳边的摇篮曲一样另人感到舒适。
　　没多久，他便渐渐睡着了。

　　雨夜里的雨，却未曾停过。

　　以为教师早就上了楼，却没想到他正靠在园子口旁边的围墙上抽着烟。
　　园子入口是一处用水泥砌成的圆形拱门。
　　走进去之后，可以发现它的上方被蒙了一段雨布。是从园子一边的小卖部头顶那块延伸过来的，为了方便雨天来这边买东西的人避雨。
　　小卖部依然在营业，昏黄的灯光打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上，让一切多了一丝浅浅的暖意。

　　少女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手上的烟也快燃尽了。

　　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那根烟，红色的火星缓缓地往后燃着，引起了少女的好奇心。
　　她的目光一直看着那根烟，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吸烟。

　　最后吸了一口，他换了动作。
　　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嘴，把烟头按在墙上碾灭。

　　少女的视线收回，转到他的脸上。
　　灰白色的烟雾此时还萦绕在他们的周围。教师转头，透过不断扩散的轻烟，眯起眼睛，和她对视。

　　黑色的瞳孔隐在交叉的眼睫后，里面意味不明。
　　少女的心突然微微颤抖了一秒，有一丝麻意顺着四肢往全身蔓延。

　　她唇角微动，略微犹豫之后却收回了视线。
　　撑起伞，少女转身往不远处的窄道上走去。

　　教师也随之垂下了眼眸，片刻后他直起身，拿过靠在墙上的伞，展开伞，抬腿跟上。

　　他们身后，小卖部的摊主从报纸上抬起眼，看着那一前一后的身影，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窄道是真的窄，一个人撑了伞，另一个撑了伞的人便只能跟在后面走着。
　　雨滴落在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让原本并不宽敞的小道愈发逼仄起来。

　　教师从伞下抬眼，前面的人正不疾不徐地走着。

　　她穿了一身连膝都不到的纯白丝质吊带裙。
　　衣服料子太过于顺滑，在她行动之时微微抖动，和躯体分离过后又立马贴上，像在和同样光滑的身体玩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

　　瘦削平直的肩头，两根细细的肩带是整件衣服的支撑。
　　再往上是洁白细长的脖颈，一根纤细的纯银项链环绕在上面。他知道，她的正面，那根银链的尽头处，是一块包了银边的青金石。
　　极小的一枚宝石，泛着幽蓝的光。像梦里的星空，像古老的秘药，迷惑着被它深深吸引的人。

　　她的头发盘得很随意。用了一根银钗固定，不少碎发散落，柔软地贴在颈边。
　　钗子挺长，从上方斜插过来，穿过乌发，露出尖尖的两股钗尾。
　　她应该是真的很喜欢蓝色。钗头是盛开的荷花模样的花纹，中间同样镶了一颗小小的青金石。

　　窄道上的青砖有松动的，下面早就积满了雨水。
　　她的脚步虽然很轻，但是不小心踩到那种青砖的时候，还是会被翘起的那头溅上泥水。
　　每每这时，她都会停下脚步，转头看上一眼沾了泥水的细长小腿，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再接着往前。

　　转头时，她的余光，有时也会似不经意地飘至后面的教师身上。
　　她看不见教师的表情，只能看见烟灰色的长西裤。
　　教师，却总是能顺利地捕捉到那缕状似无意的目光。
　　然后微微勾起唇，无声地笑。

　　裙下的洁白突然变多，她在上台阶。
　　又高又窄的台阶，两侧是半米多高的，水泥制成的一整面扶手。

　　少女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扶手，抬高腿，一步一步地往上。
　　教师却一直低着头。

　　他刚刚，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
　　她的吊带裙，大概还是有点短了。

　　转了个弯，又爬了一段台阶，终于来到了一处小小的平台上。

　　十几平米左右的小平台，上方搭了葡萄架。
　　绿色的叶片层层叠叠，绿色紫色相间的果实沉甸甸地垂在半空。

　　它们都是干的状态。
　　葡萄的主人早就在还没下雨的时候，在葡萄架的上方蒙了一层白色塑料布。

　　已经不需要打伞了。
　　少女收起伞走到平台的中央。

　　她的左手边，是一间被当作厨房的屋子。
　　厨房门外的屋檐下挂了一盏淡黄色的灯，灯光柔和地洒满了整个小平台。
　　头顶的落雨声依旧清晰，但还是能听出来，厨房里的人们正在谈笑。

　　穿过那间厨房，最里面靠右有一间房，那是少女的房间。
　　是她来这里上学后，亲戚特意留给她的。
　　这平台上的房子都是亲戚家的，只不过他们没人在这住。这些房子，都用来出租了。

　　少女又往右手边看去。
　　上大约五六级低矮的台阶，会到另一间屋子的门口。
　　那是教师的房间，是学校给他安排的房间。

　　房间应该很大，也不清楚里面有没有隔间，少女没进去过。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是他也在最里面睡觉而已。
　　和她隔了一堵墙。
　　一堵他那边高她这边低的墙。

　　也许，每天都是面对面躺着的？
　　也许，翻个身，就能正好掉下来对上？
　　想到这，少女止不住地弯起嘴角。
　　她一向爱幻想，她承认。

　　又看了一眼右边的台阶，少女的眼里忽然间多了一丝看不明的光。
　　那道光渐渐明亮起来，她坚定地转身，朝台阶走去。

　　少女刚在台阶上坐下，教师也已经上到了平台上。

　　他当然看见了那抹坐在那的白色身影。
　　虽然有些疑惑，他还是迈开了脚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少女的头上落了些东西，大约是葡萄架上掉了些什么细碎的东西。
　　她低着头，用手指轻轻划过头顶的发，试图把那些东西找出来。

　　教师来到她的脚下停住。
　　她挡道了。

　　少女的动作也停了一瞬，往右挪了点，空出位置，确保对方能过得去。
　　然后继续低着头，用手指轻划头顶。
　　找到异物，就用手指捏住，顺着发丝一点点地摘下。

　　教师看着她的动作，想帮忙的心刚露出一点苗头，就又被他立马给灭了。

　　她现在这是？
　　还往她的右边挪！

　　好，往右也算了，但能不能留多一些位置？这位置，算是刚够一只腿吧？
　　她就不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没走稳，摔下去？
　　还是说，她就指望着自己摔下去呢？
　　教师有些无奈，他现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可惜少女一直低着头，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

　　烟灰色的西裤擦着少女的胳膊往上，少女在他的动作间闻到了一丝属于他的味道。
　　是淡淡的烟味混合了泥土和雨气的味道。葡萄架上的叶香和果香也同时钻入鼻腔，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叫她既迷且醉。

　　雨天的嗅觉，似乎总会敏感些。

　　掏出钥匙开门，教师进了他的房间，又随手把门关上。

　　少女终于停止了动作，她转头看向那扇合起的门。
　　紧紧盯着看了片刻，她又转过头。
　　手托着下巴，看着前方不远处，笃定地等待着些什么。

　　隔壁忽然传来了门开合的声音，是谈话的人们进了屋。

　　夜色，也更浓了些。

　　少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下了台阶，拿起挂在葡萄架上的伞，转身往隔壁走去。

　　就在她刚踏进厨房那间屋的一瞬间，教师的门也从里面打开了。

　　把伞挂在厨房右边的墙面上，少女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抬手去拿放在门框顶部的钥匙。

　　有一只手从她的身后伸出，轻易地勾起钥匙圈。
　　那只手的主人握着钥匙，熟练地打开房门，径直走了进去。

　　教师在少女的床边坐下，一条腿搭上另一条腿。
　　男人像女人一样翘腿，总是有种别样的诱惑力。

　　“姚箫，你确定不进来？”杜雁则抬眼，对门口呆愣住的人说。

　　姚箫的目光在对方话落时闪烁了一下，又看向对方的脸。
　　那双眼在看着自己，用一种明了一切的意味。

　　走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姚箫很清楚。
　　但她还是清醒地走了进去。

　　她背对着门，用身体把门轻轻推上，站在门口，无声地看着杜雁则。

　　“过来。”杜雁则看着她说。

　　姚箫没有动。

　　屏住呼吸，悄悄地换了气，她才强装镇定地走到他的面前。
　　膝盖快要碰上他的膝盖。

　　互不相让地对视了几秒。
　　杜雁则伸手，一只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只手搂住对方的后腰，把人带到凉被上压住。

　　身下的人虽然一言不发，眼神里却有微微得意。

　　杜雁则看着看着，微微偏了偏头，甘拜下风地轻笑了一声。
　　呵～居然被个小丫头算计了！
　　从她坐在台阶上，她应当就知道下面的人可以把什么都看光吧。

　　真丝旗袍已经往上去了不少，再也遮不住腿。
　　西装面料的触感原来并不是那么好，也不知道之前擦着胳膊而过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地想要抓住它。
　　可是，依然让人一样的心痒。
　　姚箫连喘气都有些困难，脑子里却一直还想要些别的什么。

　　“老师，你现在还能听见雨声吗？”姚箫忽然开口。

　　杜雁则闻言止了呼吸。
　　“听不到。”片刻后，他看着她回道。

　　姚箫却弯起眉眼笑了。
　　清丽的脸庞也染上了一层艳丽。

　　“这墙的隔音那么好的话，为什么以前我敲墙的时候你都能知道？”她带着笑意问他，像只狡猾的狐狸。

　　又上当了。
　　杜雁则看着她，唇边弯起一抹无奈的笑。

　　“因为你敲的，是我的心墙。”他说。

　　她可不只是在今天勾引自己。
　　从他转来这所学校教书的时候，从他搬到隔壁住下的时候，她可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勾着自己。

　　敲墙，他从未给过回应。
　　可是，日积月累，那“咚咚咚”的轻扣声，早就击在了他心里的那面鼓上，震得他晕头转向。

　　姚箫喜欢在每个他监管的晚自习，穿着吊带裙出来晃。
　　说是监管，其实连晚自习都没有强制性。
　　学生们上不上都凭自愿，他也只是偶尔过去看一眼而已。

　　谁都知道她是故意的。
　　可谁都不敢当面议论她。

　　富商的千金，会来这样的学校，无非是为了迎合一次父母所谓的磨练心性而已。
　　毕竟，姚箫做事都是由着性子来。姚父姚母怕长此以往，会出什么乱子。

　　更何况，校长的儿子还是她的表哥。

　　敢议论，就要被那个永远喜欢笑嘻嘻的人找麻烦的。
　　有些人，越是笑得真诚，你反而越要当心。

　　“你不怕？”姚箫问，轻微疯狂在她的眼底跳动。
　　“你不怕？”杜雁则反问。

　　他看得出来，她在害怕。
　　即便已经掩饰得很好，她还是一直在微微发抖。

　　“如果，我赖上你了，你怎么办？”姚箫问。

　　“求之不得。”

　　雨还在下，似乎打算下上一整夜。
　　睡在地上的某个少年，突然翻身坐起。
　　黑夜里，他的眼睛看着某个方向，缓缓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