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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之四十八 霓裳虹彩(完) ...

  •   之四十八 霓裳虹彩
      我来的时候女院夫人和众臣刚刚离开。
      “春天,已经离去了呢……外面原来一直在下着雨,是吗?”
      羽毛翠绿鲜亮的云雀停留在他的手指上,而他对我笑着,温和的谈论着天气。不再咳了,眼睛炯炯有神,脸色有些潮红,精神却好的不像是真的……那样的感觉,好象数十日来昏迷不醒只是幻象罢了。鸟儿依依眷恋般轻啄着他……是么,那种温柔使它也不忍飞去。
      我从女房手里接过羹汤的朱漆托盘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用淡淡的语气答道:“雨有些天了,主上都知道?”说着,吹冷了汤再一手喂他。
      云雀扑棱着翅膀飞到花架上。他没有抗拒的小小抿了口咽下,指指耳朵道:“能听到啊,听到雨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好象在哭。”
      手一抖,食具没有来得及收回。汤药洒在了月华边的铺席上。立刻忙乱掏出怀纸,刚想揩净,手就被他牢牢握住了。
      “枕流。”他轻唤,声音很平静。
      “怎……怎么……”我不愿意抬头,因为泪水忍不住扑簌扑簌滚落——不祥的预感。
      “我们有好久都没有这么坐着说话了吧?为什么要哭呢……”他像哄孩子般摇摇我的肩,托起我的下颌望着他。
      我让自己破涕为笑,叉开话题,道:“刚刚母后来过了,看见主上好了……好了这么多,一定很宽慰。她这些日子为您担心的消瘦不少……还有臣下们……”
      “是我召见他们的。”
      他微微一笑,勾起了唇角。
      “刚刚,我已经准了你兄长的请求:改立敦平亲王为皇太子。”
      “左大将是不是说,那是臣妾最大的愿望?”我丝毫不意外,雪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做的出来。
      他摇头,道:“他没有这么说。真正改变我主意的人是东宫本人,你没有想到吧?那个孩子亲自上表要求除去自己的皇太子身份。”
      简直……简直要瞠目结舌了。
      “枕流,你对他好、拼命护着他。他又不是木头人,怎么会不对你好?还有……我已经把你父亲告病后的左大臣缺补给大将了。这样有他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够保护得了你们母子……”
      我这才嗅出他话中的意思!
      “您召见臣子们的目的是?”
      “交代遗言。”
      非常肯定且迅速的回答。
      还是谈论天气般的口吻,没有什么迟疑与害怕……但他的眼睛却已经湿了,然后他说:“枕流,我本来是想跟你共此一生一世的。”
      为什么要说“本来”……
      好象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主上以了然于心的表情从我怀襟里抽走那柄一直都准备好的匕首。
      “没有你的世界让我如何活下去?”我动也不动,让眼泪一滴滴就那么流了下来:“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殉死。”
      “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很平静,就是因为抱定了这样的打算吗?”看我默然无语,他道:“不,我不允许。不但如此,你还要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不许随我而去;第二,不许出家;第三,永远永远不要再封闭起自己的心了。好吗?”
      初夏清晨第一缕光芒,在微雨交织成的水雾中投射在他脸上……柔情款款而又祥和威严。
      “从那年冬天开始,在沉沉睡去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着,希望终有一天……能够让你从寒心彻骨的悲哀中逃脱出来,能够让你……再一次相信人。我告诉自己,要把这个世上、这个世上你想要的都给你,尽我所能的……让你的眼睛里不再沾染上一丝丝的悲哀,让你成为最最幸福的人。即使你并不……并不爱我,即使你只是因为感动而……”
      “主上,我……”
      他依旧温柔微笑着,伸出手指抵住了我的唇。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全都知道。枕流,我的心上人,我一辈子最最珍惜的宝贝,你是我的所有喜悦与忧伤的来源。你是,我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远方渐渐雨霁的天空。
      我垂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我听见他喃喃低语:
      “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也是在这儿,我曾经说过:虹霓是蛟龙的吐息。虹是雄,霓是雌,在虹霓出现的天空下分离的恋人,一定还会再次相聚。”
      在那之前,我从来都不相信神佛的存在,更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可那个时候,真真实实的,奇迹就发生在了我的眼前。
      他一把拉住了我,拉住我走到了空中的长廊上、阑干边。
      “你看……”
      五彩虹霓,像天上飘下的万丈锦缎般遽然出现在富士五湖上空!占满了我们对面的整片天……果真是天下至尊、蛟龙的吐息啊,最最壮丽、最最宏大、恍若史诗一样的波澜壮阔。
      “终于,可以放你自由了。”他轻轻说道。
      血,慢慢地从他的口中渗了出来。
      然后,他就那样……快到甚至让人来不及反应,残忍的在我面前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霓虹消融的时刻,永远离我而去。

      虹是雄,霓是雌,在虹霓出现的天空下分离的恋人,一定还会再次相聚。

      后来据翡翠说:女房发现我们的时候,我倒在他身边,眼睛睁着、却似乎也一起没了呼吸。后来,我整整昏睡了两个月,直到连残夏都渐渐消失无踪……给我最萧瑟寒冷的初秋。
      就这样,我的敌人和我的丈夫先后死在了这一年的春与夏。时间,突然对我变得毫无意义。
      醒来时望见的是女院憔悴不堪的脸,她紧紧抱住我,啜泣着说孩子你好好哭一场吧,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
      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不但哭不出来,连话都说不了了……拼命想说话,可像是得了失语病一样发不出声音来。我的喉咙,只能传的出空洞的风吹过般沙沙气流声。用指甲死死嵌进肉里,努力要说话,但失望与无奈全化作了对自己深恶痛绝的愤怒。
      请您赐死我吧。
      没有我,他该有多么寂寞、多么……
      把我烧成灰,撒在他的陵前,永远陪伴着他。
      “不行。”仿佛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女院扶正我的肩膀,满含泪水说道:“忘记他说过的话了么?他应该要你答应过他了吧?那样恳切的对我说,‘母亲,在我死后,绝对、绝对不要让皇后出任何事。’你想要我失信于那个孩子吗?”
      我的心猛烈抽痛着,在这个母亲的坚强面前像个无所遁逃的弱者。她放开我,用最严厉的声音道:“听着,皇后……不,你现在是即将代替幼年新皇摄理国政的弘徽殿母后。在我落发之后,你就是世间最具权势的女人了,所以为了这个天下、为了我的儿子,你绝对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
      天下与我何干啊!
      我不稀罕什么高贵的位置了,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宁愿是他在我身边。
      是看出了我眼中的拒绝了吗?女院什么都没说,转头吩咐左右女官:“你们全下去。”然后她噙着泪水扬起手……
      重重的一个耳光打在了我左颊上。
      “你给我清醒过来!”
      我愣愣看着女院气急败坏又伤心的脸,仿佛挨了打的人是她自己。
      “用自己性格中全部强势来保护你的男人已经死了,明白吗?现在你的身边潜伏着最危险也是最有野心的敌人,不要告诉我你还不知道!”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陡然浇在我头上。
      转睫回眸,那个男人魅惑的笑容若隐若现。谁也看不到,他的眼底有多冷!
      “赞歧内侍都告诉我了。”女院长叹一声,道:“他现在已经身踞新皇舅父、摄政大臣的高位,事态既然如此,我也必须把事实告诉你了。”她顿了顿,说出了更耸动的话:“不过恐怕这个位置对于平雪下来说,还不是最终目的。多年之前,他曾经被亲生父亲宣诏入宫。其原因不仅仅是单纯亲子之情的顾念而已……他父亲原本是想改立皇太子的。”说到这里,女院淡淡笑了,自言自语般无奈又嫉恨:“用自己心爱女人生下的孩子来取代长子的地位,他也真想的出来呢……我不能答应。那个孩子一直都以为他父亲恨他,所以才把他送给了堀川家。可是……算了,反正这也与事无补。即使如此,这么多年以来我都一直提拔着平雪下。”
      也提防着他吧?所以才会用太政大臣一家荣华来与他分庭抗礼。
      “但,每当一看到他的眼神……我就由衷的害怕。那种总是蓄满笑意却没有欲望的眼睛,就好象玩尽天下人的命运也无所谓一样……皇后?”说到这里她停下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掀开被衾坐直了身子,用苍白寝衣下覆盖着的双手合拢十指俯下身去。
      女院点了点头。

      感觉过了一世似的……
      这个物是人非的九重宫阙。
      新皇第一次升殿的日子最终撤下了丧中苇帘,簇拥如云的女房们俱作正妆打扮,按身份高低持扇陪侍于廊下,依旧姹紫嫣红、喧闹繁华。来自堀川二条邸的女人们都清楚知道今天对于左大臣平家一门象征着什么——荣华富贵的最顶点。弘徽殿里每个人都很紧张,相衬之下,我的心不在焉反而有些奇异。小宰相一言不发跪坐在地上,最后整理起我的裙裾。
      “母后……”
      郑重其事的气氛感染了那个还是幼童的养子。他从乳母们的手里挣脱,小跑过来拽住我的衣角。
      我这才回过神来,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好了么?”这句话是回头问小宰相和诸位女官的。
      小宰相点点头,行了个礼站起身来,低声问道:“是不是有些暗淡了呢?”
      墨黑长发掩映出飞鸟折枝纹样龙胆色目双栏斜织锦细长,当带下流泻苏芳、青、萌黄、朽叶色十二单衣袖口逶迤拖地。暗淡的颜色……么?向她摇摇头。
      俯下身去,用怀纸擦掉孩子脸上渗出的汗水,接着握起他的手道:“陛下,我们该上殿了。”
      用轻声细语说出这话,温柔的像阵风。柳絮般的一句话后,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开始它的治世了。遥遥望去,弘徽殿通向紫宸殿的长廊上女官们全部拜倒在铺席行礼,整齐的像是海浪扫过沙滩。
      “陛下起驾!”
      慢慢的走,以众色倾心的容姿接受苍生朝拜。
      现在想想,我还有什么可以保护的东西呢?人这种动物,没有要保护的东西是无法活下去的。日复一日席卷重来的噩梦,梦里有很多很多的妖魔……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横死惨状、自己胸口涌出的血、战场的堆积如山的尸体、在我面前死去的每个人……最后都化作一抹殷红,是他嘴角流下的鲜血。我一定是个命中注定的不祥之人。
      脸上带着呈现在臣子面前满足的微笑,藏在袖中的手掌狠命攥住那柄黄金凤钗,无知无觉被划得伤痕累累。
      “所以为了这个天下、为了我的儿子,你绝对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
      这句话反复萦绕在我耳边,像一道看不见的咒缚。
      是了……我要保护常良、我要保护新皇,那是我答应他的!我……要做他在现世的眼睛,保护所有他珍视的人。
      还有常夏小姐。
      之前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隐藏在死亡背后那么明显的真相。常夏小姐与齐信少将邂逅时对方已经有了心爱的妻子,这个事实她本来就该知道,并且是在知道的情况下爱上齐信的。既然是抱着接受事实的情况投入这场恋情,怎么会突然决定要身死殉情?
      那个人,他给我的信完完整整叙述了一个荒唐的故事:常夏小姐曾经与齐信约定好,愿意成为他的夫人——即使他爱她不及正室,也要和他在一起。
      事到如今我无法想象雪下当时究竟怎么用花言巧语教唆昼颜,让她以侮辱性的语气向常夏捏造了另一个所谓齐信的“真实想法”……或许说自己的夫君只是逢场作戏或许说他只是因为美貌才爱上你。但我并非无法想象雪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常夏放弃了入宫那么他一切的阴谋与计划全都付之于流水。
      为了自己而牺牲无辜的女人一生幸福。雪下,你和经雅有什么区别?真是可笑……为何我总是会爱上这样的男人,简直就像不想让自己得到幸福似的。
      眼神突然僵住了。
      雪下唇角勾着浅笑,翩翩然从渡廊的另一边走过来,率领了尾随其后、大权在握的重臣们。
      他是臣子、正对着陛下和我,却没有丝毫要下拜行礼的意思。远远的,优雅持扇一个躬身,算是对帝王的礼数。
      就是他,就是他和经雅害死我一样害死了常夏;就是他,现在居然没有人敢对这样的无礼举动作出质疑;就是他……一直都在欺骗着我!
      他走近了我身边,我停下步子,偏头看向他。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中充满了恨意与怨毒。
      他也停下了,别过眼去避开我的眼神,表情淡淡的,什么都没说。
      那一天在土佐,他横抱着我踢开门走出去。白梅林记忆里的我说:“我活着,你就要陪我一起活着;我死了,你也要陪我一起去死。”而他笑答道:“答应你。”
      日夜不相离,梅花烂漫开。
      一时人不见,都变落花来。
      纪贯之的和歌化做模糊影子浮现在脑海中时,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难以预料的事……我咬着牙猛地拎起他的衣领。
      “你……”
      声音戛然而止。
      激动到全身颤抖的失态,第一次在宫中的失态,却又一次半个字音也发不出来。我紧紧盯着他的瞳仁,没有再说话……就像是要在他身上剜出千疮百孔。
      他的眼神还是像月光一样冰冷透澈。
      终于,恨自己的无能恨到极了,十指渐渐松了……甩开他。
      没有多少力气的……但,是我看错了么?那一甩之后,他的身形竟是一个踉跄。
      不再看他一眼,我重新握起新皇的手,走开。
      凌厉的风吹起头发,与他的侧影在空中相错而过。
      ——各自走开,向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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