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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之四十七 金刀素手(完) ...

  •   之四十七 金刀素手
      如果说甜蜜与迷醉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爱情的范畴,我则是用着完全处于范畴之外的表情,极端疲惫的说道。
      越过门廊的风挟带着雨水,几乎吹透了他的头发和颀长身躯。
      我看不见那双眼睛……隐藏在随风剧烈飘动着的湿濡黑发中的眼睛。他就这么站着、站着,让水珠顺着睫毛下冰白的肌肤流到锁骨上,像绽放的藤花般艳丽妖冶。
      什么都没有说。
      静的都可以听见,庭院里的竹水洗,滴滴答答混在雨中的声音。
      他在笑,痉挛的唇角、绝望的笑。
      “我的生命根本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只丢下这句,在下一个瞬间头也不回转身走进了外面的滂沱大雨里。
      现在想想,属于我和这个男人的每件事似乎都在人世约定俗成的范畴之外。我们本来生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因为命运可笑的抛弄邂逅在一起,然后共同颠覆着这个充斥着虚妄道德规范和肮脏权力攻讦的天地。我们的关系……好象现在这场夏夜风雨,暴烈而无情,以铺天盖地的声势而来。但次日清晨立刻就会云收雨敛,长天放晴了无痕迹。
      我愣愣望着雨中的他,霎时间竟没有了思想……
      好象在天浴一样,让倾盆大雨冲刷着全身,仿佛疯狂地要涤荡尽所有与生俱来的污垢与罪孽。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样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你不哭呢?即使是只落下一滴泪水也好……也不会这样折磨着自己!为什么我看见的你、映在我心里的你,还要逼着自己笑的云淡风轻。雨在下,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眼泪才和着雨水冲刷滑落下来。
      你这个大傻瓜!
      指节都在战栗。我紧咬着牙,把发辫衔在了口中,一甩手把身上外罩的墨黑虫纱衣抛了出去——就仿佛是在甩开一切保护自己的手段。然后……
      同样站在了雨中。他就在那里……我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身体想追上去,直到摔倒在了雨水和污泥中。
      “胡闹够了就给我回来!”几乎要放弃了似的声嘶力竭大喊。
      他回过头来……
      居然……他居然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来看我,看我是多么泥泞不堪仪态尽失……仿佛失控的人只有我一个!
      “你在做什么?”他问我,然后步步走近。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
      “你在忌讳我什么呢?”他不着感情的打断我的话。口气仍旧淡淡的,仿佛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人、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什么天下之主,什么权力,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想要的,就是报复这个荒谬的世界。”
      空气湿热,我的十指指尖却冰冰凉凉,紧抠住地面。
      望着他走到我面前,每一步似乎都在夺取围绕周身的空气……不然为何我觉得窒息觉得心痛难忍?那是绝望的味道……绝望可以杀死一个人,扼杀他的灵魂,以最最万劫不复的方式。因为陷入绝望的人,活着也是死了的。他居高临下看我,背着光、迎着雨,看我浑身颤抖。
      “我的母亲,因为身体虚弱还要勉强生产的关系,没有抱过我就断了气。我不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他的儿子只会出生在那个高大宏丽的宫墙之内,而不是音羽之泷……一个小小的、隐人耳目的木屋里。他憎恨我,憎恨我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的命,憎恨我的出生夺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我想,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比他更恨我的人了吧。”
      “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又何尝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么一想,真是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俯下身来,把手递给了我,说:
      “来,起来吧。”
      我够到了他的手,然后……
      闪电遽地划出一道强光,在那个瞬间,周围什么都停顿了似的……安静了下来。连我沉着脸却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一把拽住他、把这个该死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都好象顺其自然一样。
      他愣住了,第一次愣住了。
      他的身体,终于……像个破败的人偶,软软瘫倒了下去,直到同样跌落在地……跌落在我的膝上。我抿着唇,看他抬起眼睛迷离扑朔望着我,好象我是人间最大的一个难解迷题。
      过了好久好久的感觉……久到连蝴蝶都轮回了好几世的时间。朦胧微张的视野内,幻觉般看到有藤花瓣瓣如紫色雪片般飞坠的舞姿。
      这个男人躺在我的膝盖上,带了莫名的苦笑仰望着我。
      “你在做什么呢,这一次,可以回答我了吧?”扬起的手指拂去我脸上温热液体。
      “哭的人是你。”我斩钉截铁的说。
      他笑了,了然于心的笑容,道:“你是在替我哭么?”
      “对,因为你已经不会哭了……”
      话音未落就被他深深吻住了。
      刹那间,连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跟着思维停顿了。脑海中一片空白,意识像漂浮在云端上……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惶惑,只能感觉到来自彼方的拥抱和冰火缠绵。香也好,罪也好,全都丧失了颜色……一如,他应该推开我,我应该推开他。
      没有办法拒绝的,就叫命运。
      或许这么想是为了脱罪也说不定……背叛道德和背叛爱人的罪。
      现在的我,几乎可以体会到先帝的心情。
      经雅……他的影子开始像淡墨一样,不期然渐渐浮现在了我眼前……不知道为什么……那埋葬天地的漫天大雪、年少相恋的醉人时光、甚至还有那株好象永不凋谢的昙花,走马灯般被我渐渐忆起。为何此时此刻我居然想起了他,为何此时此刻只有他的身影让我……
      挥之欲去。
      藤原经雅……平雪下。
      “爱我,你怕了吗?”
      我轻叹,靠在他的肩上,答道:
      “雪下,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那个时候,我却没有看清……他的眼神依旧寒冷而坚定。

      “你应该比我还明白……憎恨只有用血才能洗刷干净,我的小姐。”

      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天刚亮,窗外藤花盛放,随着雨后清爽的风吹入房中是一股优雅的香气。昨晚絮絮自语累了,然后在我膝盖上沉沉睡着的男人……现在感觉好象幻影一样。
      不被任何世俗约定所束缚,互相捉弄互相折磨,永远也合不到一起。
      人的一生能遇到几次的幸福?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承诺?谁也不知道。我只明白,此时此刻的自己只能为其中的一次幸福付出承诺。我的未来只在遥远都城那个人的身上,如果他死去,我想我也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没有他在我身边,说什么都是妄想。雪下也好、我也好,我们本就不是无邪少年与烂漫少女,早已确定的各自不同立场、和背负的沉重使命,让那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告白在现实面前显得幼稚而又苍白无力。
      以前曾经听人说过,每个男人,都有自己心爱的女人来慰藉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算是雪下心爱的女人,但看到他在大雨里湿透的样子,自己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就此不闻不问。或许说的更严重一些,即使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我想守护他。
      不由自主的情恸心动。但,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已。
      “红梅殿太政大臣……当然,他的尸体已经去喂了鬼界岛的野狗,不过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就是他充当了当时中宫现在女院的帮手,拼命阻挠母亲回京。后来母亲如他们所愿的死了,我被送到堀川府邸,从此成为了平大纳言家的公子……你的眉头皱起来了呢,是在好奇当时还是个婴孩的我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对么?七岁的时候,那个男人第一次召见了我。多讽刺,他甚至都不敢看我的脸,却还能从那个高高的御座上走下来,抱着我呼唤‘吾儿’。从他背后,我看见有女人挽着个年岁与我相仿的男孩,她用鬼一样的凶恶眼神注视我,好象在说‘快滚!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后来,大纳言的夫人把我带了出来……又或者说,我被赶了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像血一样朱砂色的大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铜兽扣环丑恶而脏污……对,这就是我对那个皇宫最初、只怕也是永远的印象了。”
      我出神望着说这些话时候的他,从他清俊冷冽的眉眼里……依稀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带着早熟神情伫立在宫门口的少年。只怕从那时开始,他就怀着恨长大,发誓终有一天要成为这个宫殿——这个天下的主人。
      雪下选择了做我的敌人,这是至死也不会变的事实。
      推开门,迎面就被飘飞的藤花瓣儿迷了眼睛。踉跄了几步,被阶下恭立许久的大藏种继扶住。不知何时已经守侯在此的他,想必是看着雪下离开的吧?真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
      “是左大将临走时吩咐臣进来的。”
      我微讶。雪下的坦荡态度倒是为我解了围,只见这位大藏侍从有些弄不懂的挠挠头,道:“令兄大人还说以后不要让娘娘在那种天气出来呢,怪了怪了……不是您二位约好见面的吗?”
      “不要多嘴了。”轻斥了句。看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怀里摸索,又问:“怎么?”
      “是大人让臣代为将信转呈给娘娘。”
      从大藏手里接过的是一封精巧优雅折就的信函,鸟子色纸散发出浅香袭人——是雪下素来的风格没错。
      “大人说,信上的事本来早就该告诉娘娘知道了。”
      我疑惑的吊起一边眉尾,不明就里拆了开来……

      人间关系之所以大而悲凉,大概就在于即使拥有像相爱般坚强的羁绊,也无法心灵相通这点吧?任何一句别有用心的荒唐谗言,都能使原本的情人转瞬各奔西东。所以,爱情是最脆弱的关系,平雪下则是这个烟火红尘里最残酷的男人。
      “从现在开始恨我吧,不然,下一个死去的人就是你了。”
      开头就是这么一句。
      字迹很潦草,看得出他是在昨晚我睡着时写下的。显然,他清楚的知道这封信会为自己带来什么……产生怎样的效果——
      恩断情绝。
      没有想到告诉我那件事实情的人居然是你自己。因为你要我无以复加的恨,你要我被背叛的记忆又一次声势浩大的复苏……这些全是因为那出乎意料的“我爱你”,没有错吧?所以你急匆匆的抛出了我永不会原谅你的证据。很好,你达到了目的。
      除非到这段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那封信在我手里握了一路。慢慢看完后,没有什么凝滞也无须思考的,就把它付之一炬。
      回到雨前御所的时候,依旧是来时般暮色初降。被称为梦城的壮丽御所笼罩在黑暗中,像座猛兽栖息的巨大魔殿。在魔殿前的我拎着纸张残骸燃烧,当火舌舔上乌黑墨迹,纸边立刻焦黄卷起,化作一缕青烟直上云霄。大藏种继从牛车上跳下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半晌才目瞪口呆的以武人独有直白咋舌道:
      “这个烧法跟供奉亡灵的线香好象。”
      “就是供奉亡灵的。”
      大藏被我的话弄的如坠云里雾里,问:“但烧掉令兄大人的信函也没有关系吗?”
      我笑了一下,道:“有什么关系,这信送错人了……”话说到一半顿住,只见四季之殿的甬道上突然灯火通明。抬头望去有大批秉烛宫人光点一样向我所在的方向移动下来,而为首的赫然正是临走前被我所托照拂主上的大纳言内侍夫人……主上,是主上出什么事了吗?
      飞快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
      向来冷静老练的她一路跌跌撞撞奔到我面前,剧烈喘着气,一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真是惹人心急!立刻转头盯视其他女房和女孺们,登时四周却全拜倒在地上了。夜如白昼,仿佛有千百松明火把照在我一人头顶。
      “到底怎么了!”
      “娘娘……”大纳言内侍抖索着,脸上带着与其说是欣喜还不如说是莫名害怕的表情。她稳了口气让自己重拾宫廷女官应有的仪态,而后双手扶地,沉声答道:“娘娘,陛下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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