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之四十六 且共从容(完) ...

  •   之四十六 且共从容
      头晕的厉害,连带似乎空气也心浮气躁了起来。
      销金兽口里吐出云雾缭绕,搀合着水气。连日头晕眼花,小宰相的影子绰约走近……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盛放在琉璃盏中的甘葛刨冰。
      或许浇上桑葚汁子,会好看不少吧?
      迷迷糊糊想着……本来寻思暂且将息会,可思绪还是忍不住飘到了令人烦恼的方向。
      废除皇太子的先例,唐国自不必说,我国之前也并不是没有过的。昔时桓武天皇为了将儿子扶上皇位,以谋反之罪处死东宫早良亲王。后来桓武天皇将都城迁至今日的平安京,表面上是因为要更好的约束僧侣和国司、巩固律令制,可有更多的人传说不得不迁都的真正原因,正是因为早良亲王的冤魂不散四处作祟。此外还有另一则妄兴废立的例子:天智天皇在离世之前为了排挤自己的弟弟东宫大海人皇子,任命自己年仅二十三岁的儿子大友皇子为太政大臣,且突然宣诏东宫入宫。大海人皇子预感事出不祥,于是当即以削发出家的方式逃遁了哥哥的加害。两个月后,天智天皇驾崩,大友皇子即位……
      “之前五节舞姬时,用过的白色汗衫放在何处了?这个时节正好可以衬上表淡萌黄、里红梅的衫子来穿。”
      “是菖蒲的色目吧?大概在册子箱边上的厨子里……你先看看。”
      “那么从宫里带出来的金丝线绞的伏笼呢?若是焚上瑞脑倒可以去去潮湿之气……”
      “小声些,母后昨夜几乎又没睡呢。”
      我揉揉鼻梁后推开胁息坐起身,视线不经意落在翡翠正摆弄着的扇子绳结上……眉头不自觉有些拧紧了。
      “女御昨日用的也是这扇子么?”
      翡翠嫣然一笑,恭恭敬敬答道:“正是。扇结儿还是仲衡大人编的来着,母后要是喜欢的话我就叫他再做。”她说话的时候略有几颗虫牙露出,却显得很是爱娇样子。想想刚进宫时还是个孩子呢,现在宛然是一位妙龄少女了。
      可回忆起她与仲衡相处的样子……是我多想了吗,怎么觉得好象当年的我和经雅?
      “仲衡哪……举止总是大大咧咧的,把哪里都当是二条的府里。”我试探道:“你说,可是这样不是?”
      她呵的笑出声来,用手指掩住了口道:“说起来那还真是这样哦。不过,我倒觉得仲衡大人很有意思的……虽然说话行事没个殿上人的样子,怎么说呢……就是……”翡翠出神的思索如何表述,最后两手一合:
      “就是很像男子汉的感觉。”
      听到这句话,我的头痛的更厉害了。无论如何,得尽量减少仲衡入宫。虽则曾经是玩伴的关系,但毕竟他们都不再是孩子了,况且翡翠是东宫妃、他是臣子。在公在私,这样下去没好处。
      方想着,中务从皇子那里退下,打了帘子进来。见我还睁着眼和翡翠说话,不由得上前规劝道:“娘娘还是再睡一下吧?昨日照料着主上一夜不寐,今晨又召见了赞歧夫人……而且……”
      而且今晚又要星夜赶去山科——我知道她想说这个。
      昨日小宰相在女官值宿的松风之间没有寻到赞歧内侍的身影,去东殿女院夫人近旁问时,又说是“告假了数天,并不知是去做什么”。没想到欲曙时候我回到寝间,她居然像是早有觉悟会被召见般已在那里等候着了。看上去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虽然那意外镇静的样子让人怀疑……但我太累了,于是并没有多想的急迫质问道:
      “那件隐秘的事情是你泄露出去的么?”
      她眉毛一挑,像是惊讶,又像是不十分惊讶我会这么问。眼光游移着,答道:
      “娘娘的意思是……还有旁人知道了?”
      “是洞院大人。”我斩钉截铁的说,“除了你,还会有谁能够说给别人?”
      “或许会有……毕竟当年侍奉在公主身边的女房不止老身一个。”见我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赞歧顿了顿,告诉我道:“如果老身没有记错的话……后来听说……其中有些人在公主仙逝后进入前院那里供职……”
      山科的前院御所……原来。
      右大臣自己不也说正是在那里听说这件事的么?现在知道雪下身世的人除了赞歧内侍和女院夫人外,剩下的就只有我一个了。在她没外泄、女院又一直身处雨前寸步未出的情况下,把消息透露给右大臣的一定是另有其人。
      所以我必须立刻去山科院御所把这个人找出来,再封住她的口——如此一来方是抑制雪下未知野心的权宜之策。
      “娘娘,车已经备好。”
      待翡翠回时雨间歇息了,中务亲手捧着角盥上来侍侯我重新洗漱。
      “如果主上醒过来的话,就请大纳言内侍多照拂着些……若是问起我去哪里,就说已经睡下了。记住了吗?”不放心的再重申一遍。
      她苦笑:“不会忘记的——但凡能够醒转了的话……”
      我只当作没听见后半句。
      洗去所有惹人注意的胭脂粉妆、换上外出的抚子套色壶装束,把长发在顶心归为一束,最后外面用宽大的墨染色嵌金纹虫纱从头到脚罩好。我没有带上正澄,独自一人赤着脚疾行在雨檐下……氤氲着漫天水雾的空中回廊上,四神瓦当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黝黑可怖,好象随时都可以从眼底的深湖中一跃而起。
      暮色四合……
      这一天的晚上无一丝月光隐现,却有奇异的月下香气微饧着摇荡入鼻,似乎是在预示着……又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停留在阑干前顷刻,我难以言喻般摇了摇头,放下了面幕。
      黑纱如张开鳞翅的蝶,迎着晚风飞扬……一路飘下楼阁。

      果然,很快就变天了。
      山科道上暴雨如注,乌云张牙舞爪占踞了整片天空。看不清夜路泥泞不堪,似乎连前方也是茫然一片。初夏的雷轰鸣吼叫,在刹那间金色的闪电厉声撕开云层,一鼓作气贯穿了天与地的穹幕。相比于天的风起云涌,地却像最无情的统治者,毫不在乎的任由山川河流经受风吹雨打,眉目如常。
      就在这风云变色之中,牛车颠簸向遥遥可见的劝修寺前院御所。前院逝世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原先侍奉着的女房渐渐散去,现在想必已经是疏于看守、渐渐荒芜了吧?
      驾车的人是侍从大藏种继。多么可笑……在这种情况下,我暂时不能相信那些来自左大臣府邸、原本的心腹了。而大藏,他毕竟还是东宫殿下那边的人。
      雨水顺着小窗竹帘潺潺流下,浸湿了我的袖口。
      我又何尝不懂得呢,雪下……我现在的地位,现在手中所掌握的权力,总有一天会反过来害死我自己。
      从他登上万乘尊位的那一刻开始,然后……无论是作为男人也好,还是作为帝王也好,那个孩子不会忍受得了一个大权在手的后宫女人。
      即使我愿意放手。
      不是我看不透啊……
      因为你说的对,我根本不是鬼,没有办法做到鬼的那一步。我永远没有办法对他下手,那个在我面前伤心哭泣过的孩子……我也同样为了几乎失去的他而哭泣过。即使有朝一日,或许……或许我会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呢。
      到了那个时候,平雪下,你一定是带着看傻瓜般的冷漠微笑、对我一笑而过吧?
      即使那样也……没什么关系。
      殿下,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不是你当初说过吗……说过只要能够活下来,就会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我真的……真的已经不知道你的哥哥还能撑得了多久了……而我,又能在那么多双眼睛的觊觎之下,为你守得了那个位置多久?你已经是大人了啊……不要再让我操心了好么?我……
      已经累到快要崩溃了。
      “娘娘,要咱跟您进去么?这里连松明的影子都很稀少,看上去没什么人的样子。”大藏种继呵止了行进然后走到车前打起御帘,扶我走到透雕驼峰的厩殿廊下避雨,问询道。
      铺天盖地的雨珠击打在瓦片上,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一般。翻双手撩起虫纱,不知为什么的……想象是一回事,在真正亲眼注视着这荒草丛生的废殿时,又是另一回事了。风流云散的悲怆,曾经繁华绮丽的帝王园囿,而今也只不过是一座野狐出没的空城罢了……
      “你在这里等我。”
      然而一进南大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了:偌大的劝修寺前御所,居然连一个守门的仆役都没有,就由得我如此穿帘过幕、一路畅行无阻。上土门、唐门、中门、钟楼、经藏,在夜雨中晦暗莫辨;只有最最深处原先作为寝殿的上御堂,隐隐约约跃动着诡异的烛火,如同看不见的庞大旋涡之所在,吸引一切黑暗的归属……
      上御堂的门,坏了轴一样翕动着……迎风雨而洞开,暖橘色火苗在薄绢屏风后面若隐若现。
      刚踏进去,浓烈、熟悉到无法置信的香气霎时间像一袭锦衾,自后往前牢牢包裹住了我的身体……而圆滑清澈的嗓音,字字句句,好似逗弄猎物般的恶劣——伴随着那香飘摇到耳边:
      “‘山上风吹起,白云出岫闲’……”
      烛影摇曳,已经映照了那人的身影在描绘着彼岸花图样的屏风上。
      浑身的血液都坠到脚底,被彻骨冰寒凝固了。
      这是一个圈套!
      我立刻夺路而逃。而他潇洒飘摇一转身,好整以暇的靠在了门上,一手持着灯花另一手不费力气、手到擒来般揽住我的腰。
      “雪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眼神像水,不冷不热、无波无澜……正是这样才让我由心底里感到可怕。这么一个人,仿佛是生亦无欢,死亦无惧,他什么都做的出来。就好象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的……蓦地冷战!雪下……他该不会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
      “我为了追查究竟是谁泄露了……”横了横心,道:“泄露了你的身世!”
      雪下真的是毫不意外的笑了起来:
      “那我就是来告诉你泄露的人究竟是谁的。还不明白吗?我的小姐……”
      原来是你,是你挑唆赞歧把我骗到山科来的。
      ——我已经连说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最最危险的敌人,你究竟想做什么呢?赚我来这个荒凉的地方,又想做什么呢?
      “我呢……可以就在这里杀了你,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笑着在我耳边说,而牙齿像是在逼供似的比齐了啃咬上我的耳垂,轻吟道:“‘君心同薄倖,浪漫不知还。’枕流,我是不是忘记教过你,对付背叛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遭到背叛之前先背叛。”
      “你在说些什么……”我用微弱的细声答道,开始暗暗摸索向怀袖。
      “我不是主上,”雪下摇摇头,烛光下辉映着他眼睛的虹彩似乎也变成暗红的颜色。他拂向我按在匕首上的手,而笑……更形可恶:“或者说……我不是那位‘皇兄’,你的这套对我没有用……”
      话音未落,我飞快抽出了匕首!
      黑鸦般的衣袖一扬,回转身体用利刃指向了他。
      雪下一愣、转身、避开、想抓住我的手腕……全部都来不及了。当然来不及……我死过、杀过人、舔过血、在战场上死里逃生过,但他却不懂为了生与死间的瞬时抉择我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而嫣红血线,缓缓从他形状完美的面颊上延伸了下来……像是泪痕一样。
      我在他的脸上划出了道浅浅伤口。
      “我该庆幸你的手下留情么?”
      雪下的眼波仍旧是丝毫未动,让血就那么流了下来。然后根本无视我手中那白亮凶器,走上前来捏住腕上那串紫水精念珠……他甚至带着淡淡的笑道:“不用问了,你就是用它骗那女人告诉你一切的吧?”
      “我没有背叛你。”
      雨声越来越大了,洞开的木门被吹打的左摇右晃。
      那个时候……我紧紧攥住了刀柄,动也不动望着他,一字一顿说道:
      “平雪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所以更无谓背叛!”
      朦胧的视线中,面颊上流着血的他,和握着刀、满身淋漓雨水的我,同样狼狈不堪。
      “我爱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