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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之四十九 花明(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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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十九 花明
常磐露草柔韧的茎杆在指缝间踌躇半天,最后信手插进了两年前即位之仪时用过的伊贺耳付水罐里。不疾不徐在上葛女房端来盛满清水的角盥中净了手,这才道:“真是……难得一天的清闲。说吧,又有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龙头鹢首船船身一个踣踬。大纳言宣方和其他几个朝臣登时没有站稳,惹得座下女官们纷纷掩口而笑。我用扇柄敲敲案几咳了下,稍微安静了些,宣方终于得以说话:“之前臣提到缩小悲田院和施药院规模之事,不知娘娘御意如何?”
“那是从前光明皇后的善行,为何要缩小呢?”
“自陛下践祚后海疆平定、国内安稳,相较于之前京中流民数目大大减少。目前两院职能日渐涣散,臣以为或许不必浪费如此之多币帛……”
我微微笑了出来,打断他的话道:“京中流民数目大大减少?那么说,我所听到的某些事都是不存在的了。”
宣方的笑容顿时变尴尬了。
“臣不知……”
“最近京里莫名其妙涌进不少外乡人。连我这个久居深宫的女人都听说了,大人怎么会不知道?据说状况大似当初刀伊开战前夕呢。”先是语气平淡笑着说,待看他用袍袖擦了擦额角汗珠,我脸色蓦地沉下,吩咐道:“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左大臣,请他好好查明一下,明日面圣时我要听详细原因。”
“是……是。”
“等一下。”
他刚想告退,又被我唤了下来,边用竹剪刀剪断花枝边询问道:“那件事做得如何了?”
“臣奉旨,前些日子已遣使将宣诏送至奥羽常良亲王处。”宣方陪着笑补了句:“接到回京辅佐陛下的重任,想必殿下现已在路上了呢。”
我点点头,示意他下去。
“总觉得还不是很满意啊,到底差了什么?”这句是望着青瓷唐花瓶的自言自语。
翡翠已经望着放花材的水罐里大束桔梗和金线梅半晌了,闻言歪头问道:“母后不是早便选定这两色了吗?”
“所谓的花道,是以三枝不同品种、容姿和色彩的花枝为主杆,再点缀些其他品种和颜色的小枝鲜花。这样从上向下看,方才能使花丛高低错落,姿态万千……缺了一种都不可以呢。”说到这里我扶着左颊有些伤神的样子,道:“可是桔梗之紫与金线梅之纯白色泽高雅有余,放在清凉殿里装饰却有失帝王的霸气——需要一种既美丽、又充满王者之气不容轻亵的花来扶助才是。”
翡翠莞然一笑,答道:“那可不就是紫阳花了么?只可惜这个季节宫中的紫阳花俱还没有开放呢,也无怪母后难以决断了。”
我还没说话,小宰相便拍了拍额头道:“说到这个便奇怪了,自从入春以来每日清早弘徽殿前的廊下都被什么人放了一捧紫阳花。娘娘问了值宿的都说不知道……虽然觉得有些害怕,不过那花丰硕华美、真是很难得的。”
“诶,是廊下吗?”翡翠的好奇心立刻被她勾起来了。
小宰相继续说道:“还有更奇怪的呢。三天前服侍娘娘起身的时候,居然发现花就放在枕边上。”
下面女房们一片哗然。我自己也觉得甚为怪异:弘徽殿的值夜算是宫中最滴水不漏的,半夜有谁能够潜进——这种事说起来都让人觉得不可置信。难以想象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做的,虽没有什么纰漏想来是出自好意了……但,我总觉得这种行事的风格让人感受到无所不在的压迫感。
美丽的鲜花被神不知鬼不觉送进夜深人静的深宫,即使是出自好意也不禁觉得莫名害怕。
无论何时,你就在我的掌握之中——隐含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不过……既然对方并无出格举动,也就算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闭目埋首在花海的馨香中,任由那些孩子们天马行空猜测去。
嗅花。
大概只有这里的紫阳花是每一年、每一年都提前盛开的吧……
站在丝柏树下,我忍不住笑了。于是转头交代道:“你们去拿只矮梯过来。”
几个上葛女房面面相觑,最后由年纪较长者出言规劝着说:“这种事臣婢们去做就好了,娘娘万金之体……”一边小心翼翼观察我的神色。
“没有事的,你们就在下面等我。”柔和却不容否定的口气。
好久都没有好好呼吸这春暮的和风了。四季的景色年复一年,没有什么改变。那么,改变的就是我的心么?心死,心生,心死——这样轮回又到了原点:无心即无爱恨,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里是帝国后宫繁华旖旎依旧,这里的人生如戏如梦,似乎又在等着下一次恩怨情仇。
最绮丽的花与水,最壮美的人间宫殿……最浓烈的香与禁。
脱下最外面的挂衣,我拾起裙裾就着女房扶好的矮梯攀了上去。这棵树大概已经在这里生长几百年了也说不定。不高,树冠却像华盖一样枝繁叶茂,站在枝桠上可以望见遥遥一片美景……
纵横交错的渡殿、回廊、钓殿、水阁;守备森严的甬道,哪一条才通向属于我的归乡路?主上……我的夫君,两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始终无法稍微忘怀你啊……我们是在虹霓的天空下分离的,所以一定会再相聚……对吧?
一定的。
如履薄冰走到树枝最边缘,试了试,还是触不到那丛高杆额紫阳花。我拧着眉想了会儿,把手里竹剪刀交给树下女房,自己慢慢将身体斜卧在粗壮的横枝上。及身长的黑发随着俯低的身姿渐渐滑落下来,如同在身侧垂下一道浓密墨色纱幕,和披散的红梅套色重叠单衫摇曳颤动。
终于够到花儿。这时接过剪刀,嚓嚓几声,顺利把那片罕有的紫云美色抱了个满怀。
“啊……真美极了,好象丝柏树的精灵一样。”
小荻拎着放花材的木桶站在矮梯边上感叹道。
“我老了哦,这样的年龄只怕是丝柏精灵的祖母了。”故意打趣她,惹得女房们笑作一团。
“娘娘快些下来吧,这么多足够了呢。”
“等一会儿,我再摘最后一枝。”
玩心上来时,人是最不设防的。我的手指一点点接近,上身略抬起些,然后……身子一晃,忽然失去了凭借。
“娘娘……”
女房们惊呼的尾音不知为何消失在空气里。
我,在还没反应出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被一双大手牢牢接住了。
陌生而又宽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声似乎就响在耳畔。
雪……雪下……
“殿下?”
小荻愣愣的声音。
抱住我的男人低低笑了,像是回答我之前的话般说道:“不,您不老,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美。或许说……是比三年前更美了,那独一无二的绝世美人嗅花姿态。”
那个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驱使着我睁大眼睛把视线寸寸移上去,好好看他……
好象连老天爷都知道那个瞬间,我会骤然失神。
“主上……”
流水落花春已逝,已是天上人间蓬山万千重。
恍如隔世啊……
陌生的人,却拥有一张熟悉的脸……几乎完全肖似的面孔。是命运么?命运把深深想念的人重新还到我身边?熟悉的蹩着的眉心、直挺俊秀的鼻梁,还有那时常带着温柔微笑的唇瓣……在我梦中描摹了无数次重温了无数次的轮廓。是命运的安排么?我命运中始终无法忘怀的人。
不可以……不可以……在烙印在心板上的伤口就快要愈合的现在。如果这是梦的话……
某个东西不期然跃入眼帘……鎏金镂空银香囊、风干的紫阳花瓣。
——这是殿下亲手采撷的,就让它代替我守护在您身边。请一定要让我等到殿下平安回来的那天。
——我会把你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
“依照约定,我回来了。”他笑。
线条优美的唇边绽放着游刃有余的笑容……完全迥异的笑容。
打开涂笼门扉,雪下一脸疲倦的表情斜倚在杌子上。手里折扇滑落一旁……似乎是不知不觉等到睡着了。我用手势制止了小宰相想唤醒他的举动,示意她可以先退下。走到他身边,静静端详着那张曾经近在咫尺的睡颜:这个巧妙累积岁月作为自己财富的男人,依旧是仿佛不在时光秩序中的容颜,优雅而舒展。
真像是单恋一样……自己苦笑了下。
早已被训练得操控自如的神情转为无懈可击、端庄矜贵。我退了开去坐在对面茵褥上,以不高不低的声调问道:“京中流民的事不是明日面圣才说吗?”
他醒了,瞬间眸子里有不知身在何处的空白,视线像个幼儿般茫然移动着……最后落在我身上。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时连眼神也渐渐笼上层层莫名、未知的神秘外衣。
在别的地方,你也敢睡得这么毫无防备么?天下重权在握的左大臣。
刚想再重复一遍方才的问话,雪下已经答了出来:“臣此次来不为流民一事,而是另一件足以威胁今上平安的事体。”
“难道京中乱民骤增不是陛下的安危之患?”
他语气则是成竹在胸的笃定:“臣所谓的事体解决之后,流民涌入的原因自然也迎刃而解。”
“左大臣说的是我独断召还常良亲王的事吧。”我浅浅冷笑,展开了扇子。“他毕竟名义还是陛下的皇叔,没有过错却被形同放逐在奥羽。这样妥当吗?况且……谁本该坐今日的紫宸殿之位,想必你比我要清楚。”
雪下避开我的揶揄,神色丝毫不动道:“娘娘,您疏忽了。如您所说,常良亲王是多年以来被认为将承袭皇祚之人。正因为如此,作为前皇太子,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煽动某些人的野心,也给某些人以朝廷风向转变的幻想与妄揣……”
我突然笑了出来,盯着他的眼睛,小声说道:
“你不是一直希望能够报复这个宫廷的么?现在我所做的就是引入一切可以搅乱天下的浊流——这不正是如你所愿。为什么我居然看到的你十分酷似当年橘齐信的神情?”是的,就是入宫那一夜齐信紧紧抱住我时的神情。我不懂了……或许你也不懂你自己吧。
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眼前的平雪下不再是那个十年之前在太政官署门口满身颠覆乾坤邪气的男人。
“如果这么做,你的人生就全毁了。”他默然很久,才简单说了一句。
“玩火自焚这样的话不该是由你口里说出。”我对自己笑的残酷。做他再也做不到的事,让他一步步看着本来期待着的后果——这就是我选择的恨他的方式。
接着像是个混迹市井的顽劣少年般,顺□□代说:“大不了便是一命而已……我不怕。”
雪下眉尖蓦地一拧,脱口而出:“我……”
忽然两个人都顿住了,目光一闪——是长年形成的默契。转瞬之间我厉声喝道:“谁在外面!”,同时他飞快站起身来拉开涂笼的门。
“啊呀……原来是殿下。”
“关于贺茂祭的事我正想来请示娘娘。怎么,打扰左大臣呈报政务了?”在此状况下不慌不忙迎视着雪下,常良的言笑相当和善,但不知怎么的却让我想起了狐狸般的右大臣。
而雪下并没有对他说的提出质疑,只是转头笑望着我。
我说的没有错吧?
那个笑容里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臣先告退了。”
这男人还是那种做派!不过……我心中一丝觉察的微笑,不着痕迹望着眼前毫无破绽可言的常良:他在向我笑着说话的时候,却对雪下隐藏了极阴狠的神色。以为我们都看不清么……于是又笑了,轻道:“之前每夜的紫阳花是你送来的吗?”
常良没辙了似的把头偏到一侧笑了出来,然后望着我点点头。
“是啊,是我。”
他到底像谁呢?五官细致雅艳,像极了主上;而纤瘦修长的四肢倒有几分神似雪下。脾气有些暴戾,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里来,否则会赌气到睡不着觉。面对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了的孩子,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不知所措了……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他?不过首先……
“殿下已经成年,今后举止行为不可以再像孩子一样随便了。夜阑更深进出弘徽殿这样的事,会被外臣冠以轻狂之名的……怎么了?”
常良一直波澜不动、微笑着听我说这些话,最后才挑挑唇角示意我向下看。我低下头去,顿时面色通红——最外面那层唐衣胸腹之间的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正歪歪斜斜几乎要落下。
贴身女房们还在外面侍侯,我立刻手忙脚乱就想自己系好。
然后就听到他嗤的一声笑了,利落的抓住我手腕拉到自己身边,把手绕到我胸前解开系得凌乱的衣带重新绑好。
“好羡慕左大臣能够这样自由的穿帘入幕呢……他也是男人不是吗?”他像撒娇又像是叹气一样说道,下巴支在我的肩上,好象在一心一意系衣带。
我的身体有些僵,于是转身轻巧避了开来,笑道:“因为左大臣是我的兄长啊。”
“可我是先帝的亲弟弟,”常良说着,把我脸上明显闪过的恍惚与痛楚看在眼里,接着道:“那不就是更亲近的人了么?”
这句话轻易的瓦解了我的戒备。后来想想,常良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懂得如何善加利用别人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