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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之五十 羽衣(完) ...

  •   之五十 羽衣
      记不得,这是我一生第几次在深宫的繁花似锦中欣赏青海波了。袍袖下掩映着的脸,总是在变:橘齐信、平雪下,一张张的面容……现在,又换成了他——中务卿宫常良殿下。
      是壹越调抑或是沙陀调?分不清。我和幼小的帝王落座在清凉殿昼御座前,透过晶莹剃透的玉竹帘,暖光中清晰可见左方的唐乐部和右方的高丽乐部各自弦歌着琵琶、筚篥、横笛、乐筝、和琴、太鼓大三巴。从殿上侍所到西南渡殿列席的是宫中出仕的女人们,殿上人座位设在南北小庭间中渡殿里,而公卿摄关之家的贵妇则簇拥在原本侍奉御前左右的女房座上。许多未曾谋面的童稚面孔兴奋环顾着,像初生的雏鸟般端详着这个陌生而又充满诱人魅力的世界……如同十年前第一次进宫的我一样。
      舞人从吴竹台那里出来的时候,常良不知道何时混迹其中。本来便是天生的美男子,以极尽优雅的步幅配合着众人散去之时机缓慢舞于台中央,脱了右肩半臂将袖子垂下,又故意翻乱练绢衬袍的下裾。四座惊艳之下,互相嘈杂着吩咐侍女去打探着此为何人。
      想起当年齐信与雪下共舞的那曲青海波了。
      齐信步履稳到连卷缨冠上簪着的葵叶都动也不动,秀丽俊朗的容颜上笼着一层高洁而不可侵犯的气息;雪下的舞姿流畅飘洒,乍看之下庄重华美毫无破绽,不过那股总是迅忽游移、似有似无扫过帘中众色的眼神又充满了冶荡不经。
      可常良和他们完全不同,动作当然很漂亮……只是那种美让人觉得无常——好象在下一个瞬间就会立刻改变,因为无常所以会隐隐约约感到害怕。锐利专注的眼神似乎天生包含着一种将所有目光会聚至己身的力量,而那眼神本身却永远只会注视着一个方向……
      忍不住掩口笑了,向翡翠道:“看来殿下很中意你呢。”
      翡翠正在边上调制侍从香,闻言将手里的兰奢待和银叶挟子放下,只遥遥望了他下顿时就露出一目了然的神情,像是忍俊不禁般笑道:“母后觉得他是在看我?”
      我诶了一声,刚要发问就见蜷川面色沉着往这里走过来,于是就先暂且打住。
      “……所以,请娘娘移步。”蜷川上前附在我耳边小声数句后,道。
      “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这一来一往的动静,想必有很多人都在注意着吧?眼睛微睃向公卿坐席,正好与雪下扫来的视线交叠,而他只用公式化的微笑颔首一下,转过头去。右大臣看上去好似浑然不觉,仍旧笑眯眯的望着台上常良亲王。
      我站起身来向女房座上的小宰相和中将君递了个眼色,二人立刻表情轻松的以修补妆容为借口退席。绕到空置已久的藤壶上御局时几个女嬬正看守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身上经砧打过半新不旧的赤绢裙裤使她看上去像是一只翅膀脏污的深红水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人是新进弘徽殿侍奉的下葛女房。蜷川手里则握着一个小纸封,我见状问道:
      “毒?”
      “是马钱子。之前觉得她不对劲,一直都在盯着。今天人多眼杂的,她想把这个下在陛下的御膳里。”她指指口里已被塞进木块以防咬舌自尽的下毒者。
      忽然有一种近似于小孩子赌输的无力感向我袭来……怎么又让他预言准了呢?我走到那狼狈不堪的女人面前,命人取出木块,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你想下毒对吧,难道不知道天子用膳之前有女官先为尝毒?”
      女人默然不语。
      “何必执迷不悟呢?指使你的大人连这个都没说清楚,可见是让你白白送死的。”
      还是一言不发,看来是笃定要忠心到底了。我叹了口气,吩咐蜷川道:“把陛下心爱的御猫如月丸抱来。”一点都不意外的听到四周女房们齐刷刷抽气声。
      没多久猫儿送来了,通体纯白毫无杂色。蜷川松开系住它颈项的锦绳,在小心翼翼不碰触到尖锐利爪的状态下放进我手里。我以无奈的目光看看已经左右架好她的女嬬,轻道:
      “把她的上下里衣衣襟松开。”
      正殿那里传过来的舞乐声叠叠攀升渐高,震耳欲聋。

      他还在世的时候,总是说我身上有股独特奇异的香气,那味道混杂在素来熏衣的沉冷黑方中,若有若无却始终如影随形。后来我故意开玩笑般,把荷叶、梅花等组香胡乱熏染进锦裳绫衣。待到清晨醒来,他将我的寝衣袖子覆盖在面上深嗅,依旧轻笑着呢喃道:“还是能闻到不同于任何草木香料的气息呢。”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血的味道。
      在汤殿换下被如月丸爪子上血沾染到的公服装束,改换成菊套色五重圭和蒲桃染唐衣、鸳鸯丸禁色细长;再将随身携带的熏香丢进火取香炉里,用蝙蝠扇子扇动伏笼,让香气渐渐导入袖中盖住刺鼻血腥味……
      眼前忽然漆黑一片,温暖而干燥的触感。我微微一笑,拂开他捂住眼睛的手。
      “怎么到这儿来了?”
      常良顺着我的手就势倚坐在身边,仿佛不经意道:“刚刚听到有猫儿的叫声,是在给如月丸洗澡么?”
      “呵……殿下知道的真清楚。”
      我展开怀中桧扇,掩面胡卢着伏向另一边杌子。敷衍般的态度……不为什么,只是挺不愿意正视他的眼神。有时候冰冷的让你觉得害怕;有时候又澄净炽烈,如同秋天里潭水无波——静的好似正等待你投入颗颗小石子……然后它就泛起酝酿已久的涟漪。
      “奇怪的味道……”
      伴随着这句话,是离胸口最近的那片衣袖再一次被拉到某人身边。
      “很早以前我就想问你,究竟熏了是什么香呢?跟所有香料的气味都不一样。”
      往日重现,时光回转的错觉……很是恶意的展现在眼前。
      我怔忪看着眼前的男人闭上了双目,用沉静表情深深闻着它、闻着它……真正可怕的是血缘的力量吧?可怕的相似,连行止都让人无法不去联想。
      “一样……还是不一样呢?”常良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样,还是不一样呢?
      这个问题也莫名的撞击到我的脑海里。
      浅金色光线从格子窗掀起的间隙透过,在他鼻梁侧影上划出动人晕圈……从何时开始的?那个曾经握着我衣角哭泣的孩子,眉眼轮廓已经变得如此锋利。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去整理好从卷缨冠下逸出的几缕散发,依旧用了长姊般温和语气答道:
      “不一样。”
      瞬间的心乱,连自己都想嘲讽自己。我守侯的是那颗心,不是那张容颜。
      “刚才你的眼神,”他笑了,很了然于心的笑了出来而后说道:“是在想着哥哥对吧?还在想着他吗……看着我,然后想着他?”
      步步紧逼的问句,笼罩着使人窒息的压迫感。
      如坠云里雾里……我不知道他是在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对兄长的怀念,还是仅仅在恶意捉弄着我——就像他小时侯故意把蛞蝓放进我梳妆匣子里一样。
      “常良,你让我觉得很陌生……”
      “先回答我的问题。”
      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让你感到害怕了吗?”
      我注视着这个和十年之前闯入我御帘中的孩子有着同样姓名的男人,停驻在他耳畔的手顿住了。鼓动四散的理智重新注回思绪,当断则断……立刻扭转身子收回手去,声音也恢复成往日平静无痕:
      “没有,怎么会。”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问着这样无法回答的话,常良脸上依旧维持了那笑得眼角弯弯唇角弯弯的表情。像朝霞中盛放的樱花散发光芒、年轻而俊美……这就是洞院家把一门荣华所押注的人,以不惜铤而走险的代价。没错,利爪上沾染斑斑血迹只不过是证实的过程,答案本昭然若揭:想弑君以他人取而代之的人正是右大臣。而那个他人,自然是常良——业已成年并把持着中务省权力的前皇太子。
      心里不禁扬起了一抹得逞笑容,真是危险想法不是?或许雪下已经意识到了吧……那种导致毁灭的神秘感情,永远明白在内心最深处,永远不会宣之于口,只含笑佯作不知般看着命运按自己的操作去轮转。
      对于我来说,这未尝不是种疯狂的快乐。
      眸子微睐,视线明显从他肩头移了开去:后凉殿方向渡廊上大纳言内侍正带着若干主殿司女房向这里过来。
      “大概是发现我离席太久了。”
      常良拾起掉落在铺席上的桧扇,放在我手里,温柔说道:“我们回去吧。”
      “诶诶,你这个孩子……”没辙了似的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正好大纳言内侍迎面走近,笑着敛衽行礼:“娘娘原来和中务卿宫殿下在这里清闲呢。”
      我刚想说话,突然感觉到自己正被两道怨毒的视线紧紧锁定住。回过头去……
      寒光一闪从极近的距离飞速刺来!
      “妖孽!”
      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我愣住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几乎。
      更快,电光石火的敏捷——我的身体被扑倒在地上。常良一个旋身反手推开我,这才无法闪躲的以臂膀承受了突刺而来的刀刃。很没实感……因为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用力一扭反扣住行刺者的手腕将之完全压制下来。毫不拖泥带水的无情动作,快到连让对方叫嚣的时间都没有,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完成。
      “刺客拿下。”
      “呀!”
      女官们纷纷尖叫出来,而我带着惊惶之色步履凌乱走上前去、在下个瞬间全无预兆的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或许,我真是个妖孽也说不定。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我收拾起眼底不易觉察的笑意,反反复复只叨念这么一句。
      常良这个时候像才开始感觉到痛苦般忍不住倒抽了口气,锐利的眼角一下子就垂了下来。然后他就淡淡笑了,转身把手覆盖在我的手上,低头在我耳边轻道:
      “已经,没事了。”
      说着,他余光一扫,显然是发现了刚刚赶到的卫府官人和藏人们,霎时又变回了冷酷的神情。常良看也不看阶下,以使人不禁不寒而栗的阴沉声音责备道:“如果因为这件事让全体卫府官员获罪自省也算是不近人情了,该受到处罚的是内侍所和主殿司。居然让意图行刺的人混进内里,这种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臣等万死!请殿下先事包扎……”
      “种继,我让你侍奉在娘娘左右是当瞎子的吗?”
      被常良蝮蛇般文风不动的眼睛一盯,大藏种继这个素来神佛不惧的汉子立刻面色铁青。我吃了一惊,只见大藏迅速以头叩地谢罪,拔出胁差放在年轻的主子面前。先前温柔的样子荡然无存,常良紧抿着唇拾起刀,走到已被压制在地的刺客面前。
      “大纳言内侍,扶娘娘回寝殿休息。”
      他一边缓缓抽出刀刃,一边头也不回吩咐道。
      怎么,不想让我看到是吗?
      我没有反驳,转身且欲离开。没想到在场另外一位却不容许了,在藏人们的解押中挣扎着厉声叫骂:“妖孽!你这个不祥的女人!比妖狐玉藻前还要祸乱后宫的……”
      精彩的控诉还没开始就被重重踩在了地板上。常良危险的眯起眼睛,一把扯住那人前发强迫着他抬起头来。
      出乎意料的稚气轮廓——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孩子,大概不超过十五岁吧。看来我真的罪孽深重呢,连这么个素未谋面少年都想着要杀我。不过更出乎我意料的是……
      “住手。”
      我推开常良不假思索抵上刺客咽喉的刀刃。
      他问也不问就想杀了这个少年,莫非……是心里已经推测出是谁指使了吗?既然如此,为何不说出来?袒护某人不像是他的性格,即使对方是自己的母舅。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你和我有仇吗?”这句话是问少年的。
      他为了伪装成女房而涂满白粉的面颊虽充斥着仇恨,却显得分外悲凉而荒诞可笑。不过很可惜,常良一定猜错了:这个少年的眼睛炯炯有神,绝对不是会被什么人收买的对象。
      “我是藤原登隆的儿子!”
      “藤原登隆……”我沉吟良久,回顾左右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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