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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之二十六 刀伊入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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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六 刀伊入寇
“臣妾恭迎圣驾……”
话音未落就咽了回去,他蓦地将我拥入怀中。太过于用力,就好似是前所未有的绝望热情。
月光下,纯白牡丹摇曳着暧昧不明的身影,花蕾丰硕绮丽却如断颈仙鹤在这个霎那跌落尘埃。曾经繁华如梦……如虹如蜃气楼,这一季命数的周期已尽、花事渐了即将凋谢。是死亡临近的恐惧?还是对人世难以割舍的眷恋?
是我的幻觉么?隐约闪烁在白瓣上有鲜血斑斑点点。
天人两隔的……绝望的爱。
睁圆眼睛,想看个清楚明白时却又模糊了……他身后双目通红的大纳言典侍低呜了声,然后几乎所有上葛女官们都啜泣起来。
“不许哭!”
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不是我,是他,是他在严厉的呵斥。
“主上……”试着轻唤他:“究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笑,异常轻松异常温柔。
但这些都骗不了我!是呢……他怎么可能能骗的了我……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暗自相通在了心里。即使是微微皱眉也好,只要他的痛苦或是忧愁我都能感觉的到。
询问的目光看向典侍。
她无奈扭过头去,声音断续着言道:“陛下上谕……惟独……惟独此事,娘娘不得过问。”强忍着悲伤似的告退,将宁静的夜只留给他与我。
“没什么。我来接你了……”他俯身折下朵含苞欲放的小小牡丹蓓蕾,万分轻怜蜜爱簪在了我乌发之中,却丝毫都没有提起白天的事,语调好象是在梦游一般道:“为你盛开,代你凋零……那便是花木对人的情意了。”
就在这里,那一年的七夕月圆之夜,他就是在这里对我说:“朕以万代江山起誓,一生一世爱君一人。虽死不悔。”他做到了,分毫不差的做到了……他给了我所有一切他可以给的东西,甚至将天下连同爱情一起奉上。
“他……”
我长长一叹,轻轻诉说道。多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遇着你,不管你是什么模样,在几千万朵……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牡丹花丛,我也能找到其中的你。
“他是我最初的爱恋,如同梅花开似雪,却已是纯净而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常夏小姐和齐信也好,我跟经雅也罢……有情无缘生如琉璃——没有结果的邂逅。
“爱卿……已经不用再说了。”
香,浓烈扑鼻;花瓣,如雪染片片飘落;微风吹起薄纱外衣扬起覆住了我面颊。
十六月夜……
他闭上眼睛,隔着薄纱吻上了我的唇。
忆当时,初相见,但愿同缠鸳鸯锦,愿守终身伴君前。
“你一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亦合上双目,流着泪点了点头:“是的……陛下,我穿越时空来到这座平安京,就是为了与您相遇。”
连感觉都变模糊了。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的世界、任何的区别。什么时空都无所谓,只要我们能相见,便是潇洒天宫。
“其实,”他一切了然的笑了,“我知道你不爱我……我早就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一个影子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知道呢?我原本以为……就这样……就这样一直装做不知道……永远沉溺在自我构架的迷梦里。”
“主上……”
并不是那样的。
他接着说道:
“可是我现在不去想那些了。只想好好爱你……因为再没有时间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单纯因为爱的太深了,所以会害怕……害怕自己伸手就能触摸到的情人会在下一秒停止呼吸,即使这么想想也会害怕的流下泪来……仅仅是这样而已吗?不对,会在言语上患得患失的一向只有我,而他从来是以温柔态度让我得到心灵最深处的宁静。所以一定有什么发生了……想开口向他确认……
“主上,中宫夫人,太宰府紧急解文上报!”
刚刚退下的大纳言典侍急匆匆的捧了个盒子折了回来。这一个趔趄事态发生,就再没有机会等闲追问他了……我终生的遗憾此刻铸成。
“怎么?”看着主上所展开的卷轴上有斑斑血迹,我立刻问道。难道我担心的事情提早发生了?那不可能的吧……但对事态究竟会发展到如何波澜壮阔的侥幸立刻被打破——
他眉尖簇紧了,将卷轴交给我:
“一支五百艘战船组成的船队突然袭击对马,对马、壹岐两岛陷落……”
“‘……两岛老弱妇孺,悉数遭戮,而少壮精良皆被抢掠一空。翌日,敌军自筑前丝岛登陆,志摩、早良诸国不及防守。敌军衣饰状似蛮夷、又兼剽悍凶猛无比,臣等诚惶诚恐,疑其为高丽海贼。’”我接着读出了解文上的内容。
“居然连敌方是何人都查不清楚,还坐看两岛三郡陷落——这帮太宰府军究竟有什么用?!”
哐啷一声。
木盒被他气极了的重重砸在石阶上裂成无数碎片。
太宰府军里多数是太政大臣旧时的亲信。不是没有用,而是故意消极御敌才对吧?因为来犯敌军根本就是他们的主子里通外国引狼入室而来的。毫无疑问他会以这种对抗方式……不,以牺牲子民生命的手段来对付我。
奏报上悬着千人淋漓的头颅鲜血,还有被掠去者的哀号。
血债有一半却是要归结到我的身上。
一旦为天下人所知便是天怒人怨鬼神不容的事实……这就是我放任的结果——让他自掘坟墓的方式。天作孽、犹可怨;自作孽……不可活。
阿枫的影子又浮现在了眼前。她仿佛是在说:“枕流,我相信你,用任何代价也好,把这个恶魔击溃……不能让他再为自己一门一姓私利祸害其他无辜的人了。”
我深吸口气,手指一划拂过腕上紫水精念珠:好象有奇异的镇静作用似的,瞬间平服了所有躁动不安。□□般的紫色流光,与莹白温润、浸在月华下的勾玉交相辉映。
回眼望去,正是雪下立在渡廊下的身影。
是神秘的微笑,还是令人胆怯的寒冷……我猜不透、看不清。但……
这一刻江山落定。
藤花盛开季节的时雨是最寻常的,仿佛要把整个王都沉浸在漫天淫雨里似的,抑或是淹没陆地、倒转桑田为沧海。当滂沱雨幕笼罩了深宫似海时,淑景舍前阶下的人影却依旧顽强立直了身子动也不动,苍白俊美的容颜如同佛像,任由雨水将自己淋的透湿。
仿若不期然,一柄十六骨绛红色的湘妃竹油纸伞自后方在他头顶张开。
齐信没有回头。而我撑着伞,也始终没有走到他面前。然后过了许久……许久……
“知道……你给我怎样的感觉么?”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仙尘佛劫历尽,又回到纯净的最初。“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变了,温柔善良的心灵忽然间变的仿佛与任何人都隔了层峦叠嶂似的。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你好象樱花吗?娇柔而楚楚动人。但直到那一天、在嵯峨深山千佛供养中,我却突然发现……比起被人用花朵来形容的女子,你更像是眼前这降临在春天里的暴风雨……忽如其来、捉摸不定,带着骄傲无比的美丽、没有一丝对残冬的畏惧,就这样绝美到气势万分的自银白天河跌落凡尘……虽然是与当年一样丝毫未变的容颜,却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书里形容的倾国、倾城、倾江山。”
“而你一直都没变。”
难道我对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在证明什么吗?因为遭到背叛而急于证明一些东西,所以疯狂的考验和虐待他的心?原来真正不懂得常夏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时间永远能够说明一切一切。
曾经说过没有丈夫就会死去的女人,在他远离之后日子久了,照样是毫不反抗的接受现实令适他人;曾经说过要和未婚妻长相斯守的男人,也仍旧在和仇人的女儿同床共枕……还有,那个曾经信誓旦旦此生再也不会对人动心的我,同样也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中。
只有他了。
姗姗来迟的爱情,却让他付出了终生的代价……江湖夜雨十年灯,那是一辈子的孤独和寂寞。
我终于明白了,常夏小姐,为什么你能够毫无眷恋的转入六道轮回而我就不能。因为当那一个纵身跳下悬崖的时候,失去生命的是两个人吧?
是的,在你死去的时候,他的心也跟你一起死去了。
“明天我就会回到对马壹岐前线。”
已经陷落的地方……他是要去送死对吗?
“怀抱着孤独出生在这个世上的人,一定是有着比死亡更惧怕的东西。不管你是当年的那个常夏、还是如今贵为国母的中宫娘娘,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眼里有那么刻骨的仇恨了……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吧。”
最后他回过头来对着我坦然笑了,像雨过初霁天边那抹最清澄的湛蓝……如同永诀。
花蕊含露,和泪水一样。
最绚烂盛开的时候,樱花瞬间从枝头跌落尘埃。
也正是永诀。不久之后,右近卫中将按察使橘齐信被敌军乱箭射杀而阵亡于志摩四月的花吹雪里。据存活的部下描述:樱瓣像鹅毛大雪般纷纷扬扬飘下,最终化作巨大的花冢将他掩埋。
像是长眠在了恋人温柔的怀抱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正如同他与她初见时的场景。
这是命运对他最后的慈悲,还是注定的缘法?
当那副刻着他名字的赤丝威铠甲作为遗物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有一尊雕刻精美的千面观音从护心甲里掉了出来。
贪、恋、痴、嗔、喜、怒、哀、乐。
都是常夏小姐的容颜……在三途之川自此岸渡向彼岸的黑暗航程中,如梦里莲花生生世世为他引渡疲惫寂寞的灵魂。
虽则有一千种表情变幻莫测,唯一不变的是雕刻者寄托在佛像上始终如一的……绵绵深情。
竟然不由自主咬破了唇,我的血丝如同冰磁绣线狠狠滑下。然后合掌,口中低声说着什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常夏小姐,你们两人现在一定重逢了吧?在那遥远天空尽头繁华似锦的地方,又一次邂逅,又一次相爱……穿越了生与死的梦浮桥,然后永永远远的厮守在一起,不再分开。
即使丧失了所有甚至是宝贵的生命,但还是能够在未知的时空里拥有彼此。
或许孤独的,从来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吧……忍不住的自嘲。
枕流,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么?
冥冥之中,似乎有女子和风絮雨般的声音含着笑在我耳边轻柔言道:
现实的世界里原本没有爱情存在的,但是……
除非有一个人,他不止是爱你的人,更是爱进了你的灵魂。
只有这样才能叫爱情。
不要辜负了他最后的心意,好么?不要再逃避了,你一直都没有发现,属于你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心,一直都牢牢守护在你身边。
属于我的那个人……么……
渺茫到几乎不愿意去多想的禅机。
然而战事仍然继续着,我的命运也仍然要继续。
“高丽扫灭新罗并于翌年统一朝鲜之后,与我国有私商往来次数繁多。正如娘娘所知,筑前、筑后、萨摩等沿海诸国经常遭受高丽海盗的骚扰。但令人诧异的是,这次胆敢大举犯边的敌军不是高丽人,而是在朝鲜语中被称做‘刀伊’的女真族。”
“卿等如何得知?”
唐红、红梅、朽叶、萱草、鸟子色五重衣袖在清凉殿的御帘里隐约可见。
这本来是大宰帅藤原周平的御前奏报,但听取奏报的却是我。主上最近精神似乎不佳,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听海防军情过于劳累的关系吧……我想。听这位周平大人所说:在刀伊入寇之前,太政大臣的亲随押领使安部清长持太政官符,以护卫京畿的名义调离了大宰府所有精锐兵力。这就是此次为何区区流寇刀伊人能够在海疆为所欲为的真正原因了。
“这……”藤原周平欲言又止。
“直言无妨。”
“那正是东宫殿下亲自从战俘那里拷问出来的。殿下与扈从的当地年轻武士驰骋沙场,亲手俘获敌人若干名、斩敌首级无数。”
我微微一笑,口中却道:“东宫殿下是未来储君身份至高,你怎能放任他以身犯险?”
“臣下领失职之罪。但请娘娘恕臣斗胆直言:臣是武人,弱冠之龄就跟随父兄击退过高丽海盗,战场上的事见的不少了。而殿下少年英雄世所罕见,英武逼人且弓马娴熟,亲涉沙场只能说是有惊无险。”
当年那个会撒娇会哭泣的孩子,终于在广阔的天地里长成一个男子汉了。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五味杂陈在心里……即使这一切都是出自自己安排:让他离开姐姐一样的我的怀抱,像雄鹰般飞翔在天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对了,这是殿下要臣代为转交的。”
藤原周平从怀里掏出折成方胜形状的信函,从帘下传了进来给我。
我看也没看将它收起,笑道:“待会去见女御的时候正巧给她。”
“不是梨壶的女御夫人,那是殿下给中宫娘娘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