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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之二十五 上阳白发(9/11全) ...

  •   之二十五 上阳白发
      蜷川女的信上仔细描述了最近都内太政大臣行踪——与何人见面、何时去了何地。首先是发生在其宅邸一次不寻常的聚会:年初以我和雪下背后主导的春秋除官之后,她陪伴着藤壶皇后归省,而此时恰有不少失意臣僚聚集在红梅殿。被名利所驱使的下层官员对太政极尽谄媚巴结之能事,合力“劝进”——希望说服他能够重新站出来主导朝权。当大藏卿藤原登隆毫不掩饰的对政出雨前御所之门表现出类似于唐朝陈玄礼对杨太真、杨国忠兄妹的愤慨时,太政哈哈大笑着说道:“不必操之过急,让清君侧之义帜出自我等之手。”
      那就是说要借刀杀人了呢。借谁的刀,那群不得志的乌合之众吗?笑话。除官中我并没有毫不考虑个人才能的一味为自家势力添砖加瓦,如果这样还不得志的话也只不过是有着高贵血统的渣滓罢了。为什么人类总是把自己的错误归结与世道的不平呢?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失败的原因、从来觉得都是这个世道负了自己、自己身不逢时,再转到阴暗角落充满怨恨的仇视身处颠峰的人,这样的人生也只能永远是悲剧罢了,绝对不会有转圜的可能。
      真正的强者,如锥处囊中,无论如何都会散发出无可比拟的光芒……我不怕这样只会一边舔伤一边自怨自艾的懦夫。接着向下看……
      “莫非大人早就心中有数?”藤原登隆急切的问到。这个男人博学多才且本质不坏,也曾经对于太政专权很是不满。但却因为史书读的多了而过于迂腐,笃信“红颜乃是祸水,政令由女人把持就是国家的不祥。”他一连列举了不少唐国和本国历史上女祸误国误君的例子,如吴越春秋里西施、夷光累得夫差亡国灭身;汉朝飞燕掌中轻、合德纤纤足,带出两汉更迭的祸根王莽专权……更别提那堕楼绿珠和无言息夫人。允恭天皇的轻皇子悖伦迷恋衣通姬,导致与天下离心离德最终身死伊余之汤;天智天皇宠爱额田王,却被其前夫大海人皇子取代帝位……凡此种种,不胜可数。几乎没像楮遂良那样以头撞御阶,碧血四渐表忠心了。
      “真不愧是连文章博士也自叹弗如的登隆大人,”太政莫测高深的掠须一笑,道:“那大人可还记得申侯是如何除去妖妃褒姒的么?”
      在场并未恍然大悟,倒是更如坠云里雾里……蜷川对于这场对话的记录就笔尽于此。接下来则像流水帐似的记录了太政轻车简从四月拜谒石清水八幡宫的事。
      勾结犬戎入侵镐京、杀死周幽王、立自己女儿申后所生的王子成为周王的申侯……么……
      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这个老奸巨滑的男人究竟有多恐怖,他的话里又究竟藏了什么意思?
      好象是超出了我能预想的范围一般……未知阴谋迷团如同无低佐久奈谷黑洞,冥途几乎要吸光所有思绪。我一言不发的将密函递还给雪下,咬紧了唇。
      凡趋合背反,计有适合。化转环属,各有形式。反复相求,因事为制。(《鬼谷子》之六/忤合)
      只要是有关趋向合一或是走向对立的事物,都会有与之相适应的谋略,如月满潮汐。可是必须要事先知道敌方的动态,否则就无法相时而动、御敌于先机。
      脑海里飞速轮转……
      唯一可以在主上允许的情况下铲除我的方法或许只有一个……会是那样吗?
      “一个没有用的软弱儿子,我是绝对不会吝惜的。”那还真像是太政大臣会讲出的话。或许他会如藤壶皇后所想的那样把常夏小姐和齐信曾经的恋人关系告诉主上,然后借主上的手除掉我。被疏远、成为徒有虚名的中宫、最终年华与美貌不再而被主上忘记——几乎是堪称完美的计划了,而仅仅只是牺牲早被形同流放的儿子。
      “不可能,那只不过到藤壶会做的程度而已。”仿佛是已经知道了我想到什么,雪下面无表情的折好密函笼入袖中,一抿唇道:“枕流,我想我该去海边走走了。”
      “什么……意思?”
      “□□东北部与我国隔海相望之处是一片蛮荒之地,住在那里的民族叫做刀伊人。他们与南人不同在于天性野蛮善战,经常纠结成海寇骚边……”
      “你是在开玩笑么?”我不可置信的截断他的话,道:“难道说太政会想到勾结海上流寇刀伊人作乱,跟勾结犬戎的申侯一样?这招借刀杀人之计也未免太大胆了点……”
      “一点也不大胆。虽然太政现在在朝中的权势已经大不如从前,但那个唯一能直接出击刀伊人的太宰府里全都是他过去亲信,还包括手握兵权的公子按察使橘齐信。只要刀伊能出兵犯边,整个朝廷就会重新回到他的掌控中。”
      我笑了起来,道:“怪不得你说收网的时候就要到了。”小小的罪状对于太政大臣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小伤罢了,而他在等他自掘坟墓。谋逆之罪也好、里通之罪也好,数罪并起,我们才能杀得了这个老狐狸。
      雪下笑着微微点头,露出男孩子般的狡黠神情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测。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他故意问。
      “什么都不做。”
      我想我此时的表情大概和他一样促狭吧。

      当今陛下的第一皇子以雨前中宫之子的名义告之天下,赐名敦平亲王。亲王首先诞生于圣眷正隆的中宫膝下,世人皆言没有比这更十全十美的事了。担任小皇子乳母之职的左卫门内侍是筑前守道光的女儿、中宫大夫平实成的夫人,家司、别当、侍者等都先后经人推荐而确定了人选。册封亲王的当天御幸堀川二条邸,左大臣一门公卿齐贺献舞。十五夜御产养仪式上,宫廷赐下众人挂衣、衾巾、腰绢等物,都装在平贴剪银的衣箱里。那之后不久,藤壶皇后在淑景舍举办了一次管弦之会。
      “第一次见到你就在这个地方。”
      两人携手相偕步经当日那段渡廊时,主上停了下来,对着我轻笑道。
      四月里的姹紫嫣红,有长庆子的调子袅袅从深宫尽处传来。身后侍奉的女房们会心的落下几步,远远跟在我们后面。
      想起了入宫前那次管弦之会时的情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踏进皇宫的大门、继而与他邂逅。几年的时光就这样一晃而过了……回望今朝,以国母之尊堂皇陪伴在他身侧的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仇人之女,而是我本人。与他相遇、被他所爱,这一切改变了我的命运。虽然说即使当日我见到的主上并非眼前这个男人,结局至今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我还是要破例感谢那个曾经无情嘲弄过我的命运之神,感谢让我遇见的人是他。
      “那是上天给臣妾的垂怜……”我轻松依偎在他肩上,故意挨近他的耳垂说道。让温热气息吐到敏感的颈子,惹得他脸红起来。
      “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翡翠这个小丫头学会了糯着声音撒娇。他掩饰性的轻咳了声,回头望望女房们离的远了,像嗅花香似的飞快吻了一下我。然后顺道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再装回作没事人样子。
      刚想揶揄他,偏巧这个当口有不速之客自正殿御帘外安放着的白绫绸屏风处绕过来了——正是右大臣。自从小皇子“诞生”在弘徽殿后,我和他之间的利益平衡就起了微妙的变化……锐利的凤眸立刻开始警醒。
      “陛下和中宫娘娘两位的御影真乃神仙眷属。”依旧是满面阿谀媚笑,紧接着就不失时机的道:“若是东宫殿下能与女御团聚,那说不定也是画里的一对儿了……呵呵呵呵……”
      “只要东宫的病痊愈,朕当即就下诏宣他回京。”主上温和说道,知道右大臣在担心东宫的地位会不会因为皇子的出现而动摇。
      “那娘娘的意思呢?”他试探着也问道。
      我安抚性的笑了,道:“请让东宫快些回来,奥羽毕竟不是适合一国储君待的地方呢。”
      如此暂时打发走了右大臣。东厢西侧檐下坐着公卿和殿上人,满满分了两排;因是小皇子头次出现的场合,女官们都结上了头发以示庄重。中将和中务几个用村浓染发绳挽好发髻,各自与相熟的贵公子们愉快的交谈着;而活泼点中将君则和中务大辅等官员在廊下掷色子玩。待到入御帘之中坐定,我沉吟片刻,向主上道出了心中所想:“殿下还不能回都。”
      他微微愣了下,然后目示周围女官先退下去。问道:
      “爱卿是怕常良待在这个是非多的宫廷会遭到暗算?”
      我笑笑。可能只有他明白我的苦心吧,而不是觉得我是为了将自己名义下的皇子取代东宫的地位,故意不让他回来。
      “诚然如此。恕臣妾直言:殿下与主上的宽厚仁慈大不相同,生性骄纵如同尾驳最难以驯服的烈马。这样的个性如果不加雕琢磨砺,无法成为天下万民之福。男儿只有在烽火烟尘的战场才能终成大器,臣妾想让殿下能在奥羽苦陋之地有更多的历练机会。”
      很多年之后,我依旧不后悔当时那个决定。在对刀伊之战中,东宫常良亲王培养起一批和自己生死与共的忠诚臣下,成为牢不可破的皇位继承人势力。
      他轻轻一叹,在袖中笼住了我的手:“总觉得你们好象真正的亲生姐弟一样,我觉得真欣慰。”
      丈夫、弟弟……他们是我现在最珍惜的家人,如果能一辈子都这么下去永远不要变,那该有多好。那个我刚出生时就失去的家,似乎在此刻终于抓在了手里……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掉……
      “我不请自来了,中宫娘娘,您不介意吧?”
      藤壶皇后打了帘子进来,向主上躬身行了礼,展开桧扇噙着浅笑道。
      “哪里,藤壶聚集的风雅公卿数量之多实在令我自叹弗如。”我不动声色回答。没有忽略帘外传来的女官们讶异声,眼睫一转蓦地瞥见那抹久违了的清丽绝伦翩翩衣影。
      果然不出意料,原来今天管弦之会是为了我和橘齐信才办的呢……
      为了铲除我,连同胞兄弟都可以牺牲掉了。她想让我们两个同时出现在主上面前,显露出久别重逢的情难自持,让旁人看了端倪出来。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呢……呵,孤注一掷了。眼见着曾经的高岭之花堕为缀网劳蛛,让我快意极了。
      那就何妨陪她玩一场,打破她最后仅存的自尊心好了。在这帝国的后宫里,情场如战场——是不变的无情铁则。
      而我,也要亲口对主上坦白这件事。曾经爱过别人,曾经为他人而心碎神伤……都只怪我们相遇太晚。齐信也好、经雅也好,都没有什么不同。
      他走到了御帘前,依稀是尘满面、鬓如霜,却再也看不真切……
      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的话,或许我会禁不住伸出手来拂去他脸上风霜罢……最是相爱不逢时,代替常夏小姐紧紧拥抱他。惜春长恨花开早,爱君不忘也。那无法道明的怜惜之情……是单纯回应他姐姐的计谋,还是真心所想,这时也不用分清了,我真心的微笑着道:
      “‘初濑古川边,两杉相对生。经年再相见,两杉依旧青。’初濑之杉,你我又重见了。”
      千年传诵的万叶恋歌,终于把天机尽泄。

      韩非子在《说难》里曾经提起过君王的愤怒:一国之君是天子,人们常常用四神兽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中的首位青龙来比喻君王。龙能呼风唤雨,具有颠倒乾坤的力量。当它温柔平和的时候可以和人亲昵游戏,但人一旦不小心触碰到了龙咽喉下倒长的鳞片时,那么片刻之前还和蔼可亲的龙就可以立刻翻脸杀人。这种鳞片就叫做逆鳞。君王也是同样的,如果有人胆大妄为敢触怒君王的逆鳞的话,就必须要死才能平息怒气。
      雪下笑着用下巴点点我手里的书卷,道:“现在后悔了吧?你今天可是在玩火哦。男人什么都可以容忍,就是没办法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曾经爱过别人。”
      第一次被他驳到说不出话来,我低头不语。小宰相抱着我的随身什物在西厢安置好,夸张的叹了口气道:“公子说的没错。今天宫里的场面您没见到,估计现在所有人都吓的三魂七魄没归位呢。但不能怪娘娘的……虽然娘娘在御前对齐信大人咏出那首古歌,不过主上当时并未多加注意。都是皇后故意把话题往那上面引,又将娘娘入宫之前那段恋情添油加醋的全告诉了主上。”
      “当时主上虽然没说什么,但竟没下旨让跪倒在阶下的齐信大人起来,估计一直到现在仍长跪不起吧。”中将君补充道。
      “所以你就当下退回到堀川二条邸娘家来了?”他瞟了眼旁边坐立不安的中务,似乎不以为然般轻松道:“还真伤心呢,我原本以为娘娘是舍不得为兄的去奥羽特地来送行的。”
      “公子,到什么时候了您还开玩笑……”中务的眉头拧了起来。
      或许雪下说的对,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承认这件事……那岂不是等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伤害他的感情?可我只是想对他坦白而已。对,即使是暂时要伤害他、甚至间接到伤害我自己也要说出……不想再欺骗他下去了。一生一世只……只爱他一个人,成为他的妻子。
      但当时他的样子我不得不在意:脸色刹那间变的跟纸一样白,样子很痛苦的用袖子捂住口部立刻离席而去……太奇怪了……说不出的诡异……似乎长久以来所有不详的预感都变成真实一般。
      杂乱想起白香山的诗来了:“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忽然觉得莫名其妙的名字……上阳白发。
      “你们先下去。”
      摒退了女房们,我转而对雪下说道:“带我一起去奥羽好了。”
      “没那个必要,我早说过,他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来接你的。”
      雪下的表情淡淡的,淡淡的说。然后用折扇透过格子窗指向外面……
      “快去迎驾吧。”
      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未曾发现:他笑着让我赶快过去时,手里的扇柄却被狠狠折断了。
      “没有男人可以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爱着别人……或许我是个奇异的例外吧。”他轻轻说道。
      我没有听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之二十五 上阳白发(9/11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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