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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之二十七 满弦弓(全) ...

  •   之二十七 满弦弓
      干枯了的紫阳花瓣被信函小心包裹在最中间,端的馀香犹存,是来自海洋的讯息。手指轻轻拂过那一纸骨架流丽飘逸到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字……此去经年。虽然再隐藏不了成熟的笔触,但却还是用孩子般的口吻,絮絮叙述了在奥羽这三年间见闻的趣事。
      翡翠正入神的托腮对着偶人娃娃屋子发呆,口中喃喃自语道:“还缺了点什么的感觉……”直到犬丸双手捧着庭院里的白沙进来了,说:“女御说的是这个吧?”她这才恍然大悟笑着:“怪不得,我觉得觉得偶人的寝殿前少了铺地的细沙。”然后两个人又玩的天昏地暗。
      我扫了他们一眼,吩咐犬丸:“别闹腾了,方才中务省差人来替公子传话要你把立文送过去。”打发走了他,我把东宫的信函推过去给翡翠,道:“这是殿下托大宰帅大人带来的,女御也看看吧。”
      她大吃一惊,接过信去就问道:“姐姐的意思是说殿下和周平大人他们一样在战场上吗?”
      “正是如此。”我颔首,用扇柄点点翡翠的手,示意她安静看信就会明白。
      如果真能像个淑女般安坐片刻,翡翠小姐也就不是翡翠小姐了。果然还没出半柱香的工夫,她弯起唇角笑了起来说:“这样看来翡翠也很想去奥羽呢,殿下信里写的奥羽海边真的美丽极了:浅蓝色琉璃般的天空,白鸟飞翔,一望无际的大海在一天中各种时候还会变换出不同色彩。还有海市蜃楼的景象……在海面与天空交界处出现的城邦,好象是古书里记载的蓬莱、方丈仙山呢。”每次有什么烦心事的时候,她这种活泼个性所带来的无忧无虑笑容,似乎也把我的烦恼驱走了一般。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是吗?那还有什么有趣的事?”
      翡翠迅速的浏览到最后,指着末尾四句结句说道:“还有就是奇怪的事了……”
      “徘徊兮流转兮,璇玑自成文章。非我心之佳人,太息且莫能解。”我默念。
      表面上像是写给恋人的和歌,但字里行间的弦外之音不止于此,更似乎是在暗暗传达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东宫的面容几乎就要跃然纸上,好象正兴高采烈的对我扮着鬼脸,说你快猜啊猜猜我要说什么——可我已经想象不出他的样子了……挺秀的鼻梁、像黑曜石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抿着的嘴唇;个子长高了多少,说话的声音变了没有……所有的一切,从孩童到少年的时光遥远到我无从想象。
      眼泪滴答滴答落在了纸上。
      墨迹被泪水洇湿化开,变成模糊一团。
      立刻把信推开,我悄悄用衣袖擦拭着眼睛。
      “姐姐快看!”翡翠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立刻举起本应是污渍难辨的信纸给我看——
      原本写着生活琐事的文章里,大部分字迹都被泪水消掉化开了,却剩下极少量文字仍然清晰如旧。这些字组成了另外的含义:
      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嵯峨野见桃寺,容禀对马真实战况。
      “‘三五二八时’?”翡翠仍旧迷惑不解。
      我展颜一笑,道:“三五、二八就是十五、十六,这是古时对大月十六、小月十五的戏称,也就是中国的望日。”殿下之谨慎真是远胜与前了,居然能想的出用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的诗句来暗示会面的日期。
      “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翡翠的父大臣,知道么?”
      翡翠用力点点头,然后似懂非懂的感叹道:
      “真是‘非我心之佳人,太息且莫能解’呢……”

      十五日那天晚上正巧主上陪女院夫人驾幸兴福寺听法华八讲。我托病未伴驾随行,借口回堀川二条邸左大臣府看望母夫人,只带着小宰相和正澄就直奔嵯峨野的方向。虽然已经天色黑暗,但一路上仍能看到不少扶老携幼从远江避兵祸而来的百姓,如此一来隐约就可以推想到奥羽战事是何等激烈了。
      遥远到几乎不真实的战争,而血腥味道此时此刻才飘进我心里。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感到害怕了。
      殿下会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虽然已经是元服过的大人了,但遑论如何他毕竟也只有十五岁……万一……
      不,不能有万一。
      做了个软弱的决定:如果殿下觉得累了,那么即使是从前的努力都化为灰烬也好,我都要改变初衷让他回来,回到不会遭遇任何危险的地方。
      “娘娘,我们到了。”
      我微微掀开御帘一看,山门口唐实樱上栓着两匹满身风尘的栗色骏马——看来我的客人已经先到了。原来曾经侍奉过的小沙弥迎了上来,跟从牛车上跳下的正澄说了几句什么,回来半跪在车下小声禀告道:“夫人,里面都安排好了。”
      了然拾级而上,穿过山门径向伽蓝后殿的密室。轻轻移动金轮菩萨足下暗关,隐藏在它背后、悬着蒲桃色流苏纽的拉门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宰相跪坐着拉开纸门,然后和正澄两个守在密室外面。
      透过临时安放在密室中央的茜纱屏风,依稀可以窥见恭谨万分俯倒在那侧的两个少年身影。
      “臣下志摩介文室理光、博多警固所大藏种继,见过中宫夫人。”
      我撩起市女笠虫纱,直入主题道:“原无法直接与两位面晤(注),然此来事由紧急,所以也暂且顾不得礼法了。请不必拘礼,殿下可有什么要传达的没有?”
      “谨领旨意。”头戴折乌帽子和二蓝色直垂、叫文室理光的少年抬起头来,条理清晰复述道:“殿下是这样要臣下对夫人说的:自志摩、早良一战而来,我军损失甚重,这全是由于大宰府官员消极等待押领使安部清长大人援军所致。藤原周平大人已年纪老迈不堪重任,且行事多受太政大臣牵制,如今若要扭转战局,必须请夫人主持大局更换主将、再另图计划。”
      大藏种继早就忍不住了,涨红了脸接着说道:“请夫人恕咱东国人无礼了,不过咱就一直想和那些耀武扬威蔑视我朝的蛮子好好痛打一仗呢。都是那些拈酸的大宰府大人们憋屈的……”
      “种继!”文室理光立刻喝止他,然后躬身表示歉意。文室家和大藏家作为东国的豪族,在当地拥有极大的势力,我之前也略有耳闻。看来充任东宫特使的这两位少年不但是殿下笼络对的人,而且还像按个性搭配好的一样……端的文庞统武张飞。
      “那么目前敌军兵力主要集中在何地呢?”我问。
      文室从怀里掏出绘有复杂河海线走向的地图来,用炭笔勾好记号后自屏风底下呈递到我面前,道:“就是这两处,那珂能古岛和肥前的松浦郡。”
      哦……有意思了,这分明就是随时打算从海路逃窜的布置。
      “敌军都劫掠了哪些东西?”
      “除了金银、布匹、人口之外就是到处搜寻大量的粮食,这样搞的三郡犹如逢荒年,饥谨不断。”
      我不禁放下扇子笑了,道:“金银之类可先不管,两位大人回去之后就将所有的口粮收纳到我军驻扎地,然后使民众每日领取固定粮米,谁也不许提前支取或多拿。还有就是重兵把守粮仓,严防敌军放火。”
      大藏“哎”了一声,说:“那百姓岂不是要说咱强征军饷了吗?”
      “所以就要请你千万叮嘱东宫严格控制调度粮米的官员,绝对不能出现克扣或者不发的现象。还有,若是此时出现暴民作乱可就不妙,所以如果有敌方细作肆意煽动不满情绪,当场斩杀不必上报。”
      “夫人的意思是说给对方来个焦土空城之计?”文室终于回过味来。
      我颔首一笑,道:“是也。其他的就等我到船越津之后再说。”
      谁料话音刚落,文室与大藏竟相视而笑,露出“早就明了”的表情难得一致答道:“奉东宫殿下口谕,要臣下二人力劝夫人勿将千金之躯犯险:战场乃杀伐无情之地,不容得夫人有丝毫闪失。”
      这个孩子啊……苦笑着摇摇头:还没长大呢,就开始这么过问起我的事来了。
      “殿下说,他理解夫人您的苦心。”文室理光安静的补上句。
      大藏抹抹头上的汗,仿佛不甘示弱落在文室后面似的小声嚷道:“殿下还日夜思念中宫夫人您呢,虽然咱奥羽比不上京里繁华舒适,可一口都没提到过挨不住要回来什么的……”
      后面的话我早就没注意到了,手上在无意义的数着念珠,心里盘算: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暴露大宰府军消极怠战,进而铲除太政在兵权上影响力呢?
      又有何种方法可以以最少代价歼灭刀伊入寇?
      奥羽……奥州……飞彈……山国……
      醍醐灌顶、佛光乍现。
      有了。

      刀伊入寇的消息在京中传开后,整个宫廷的政局明显划分成了两派:一是奔走呼号要请太政出山调回大宰府兵力援救海防的太政派。以昼颜的父亲兵部卿宫和大藏卿藤原登隆为首,他们的心腹亲信一方面天天聚集红梅殿宅邸前要求太政重握朝政,一方面在御前鼓动主上和其他臣僚还权请回太政;另一派则是主张我继续在幕后执掌政事的中宫派,他们的主张是倚靠地方豪族就势击退刀伊。因为在朝中我代表着象征皇祚正统的东宫常良亲王和第一皇子敦平亲王的利益,所以支持者不仅仅是外戚左右大臣,还有绝大部分享有极高威望的清贵老臣。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握有多么大胜券。
      太政的势力盘踞朝野十几年,虽说在过去数年里庄园和寄进田连续遭到我的削夺,但手里仍攥着押领使名下和大宰府的兵权,其势力绝对不是仅靠几个贵族文臣就可以打倒的。他老谋深算以退为进,想借外敌之机重夺大权,所以勾结刀伊。
      那我何妨将计就计以软应之、顺应他的棋局借力打力呢?中国的权术家有解仇斗强之说法,就是说压抑强大而扶持羸徵弱小,使弱者团结而强者互斗。强者在争斗之中高其功、盛其势,必定会暴露出己方弱点,抓住了这个软肋就可以毫不费力的致他于死地。
      犹如张弓,弓曲极至非蛰伏而实乃待发。高者仰之,下者举之,一击时能力穿百步外白帛。
      可能谁都想不到吧……我正是要反过来亲自请太政大臣调回跟他的私人武力没什么两样的大宰府军,然后让这支军队作为前锋和刀伊人正面激战。而我手里的东国豪族武士就可以等到敌人战斗力被大宰府军消耗差不多的时候,一举迎击坐受渔人之利。
      只需要忍和等。
      兵者,死生之道,存亡之地。
      一个契机扭转,就可以颠倒乾坤于顷刻间。
      这次战乱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如果没有乱世,我想取彼而代之的野心只能用蚍蜉撼大树来形容。然而只为了我一人的恩怨情仇,白鸟隐没、绮丽寥廓的海边转瞬化为血腥修罗场,不知要白白丧掉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人家会妻离子散……已经是罪孽深重无法转圜。
      “懒推菱花镜,笑勾胭脂露香红,江山归于奁台粉妆之间。”那是不得志的歌人所作、于民间流传之歌谣,单表当今高门朱户大臣们“雨前叩阁”求见于中宫的例事。
      凤眸媚眼底流尽无数意兴、踌躇满志,一环顾左右,皆然宫闱森严豪华气派:小宰相凭着书案冥思苦想,面前是赏赐下的青金石燕目砚台——叫代写回信的;中将君手持蝙蝠扇子依坐在御帘边上,正戏谑着和外面书生轻薄的殿上人和歌酬答;另几个近侍女房在镜台边服侍翡翠挑选与季节相配的衣料色彩与纹样,略近些,小荻边做各种引人发笑的鬼脸边摇晃虎头器逗怀里哭闹不休的小皇子,而皇子却张着粉嫩小手要坐在我面前的外祖父左大臣抱。
      “看来殿下还是跟老臣亲啊……”说着他眉开眼笑的接了去,一转话锋道:“要么,娘娘还是伴主上、女院还驾雨前御所为妙?”
      只要还驾雨前,整个朝廷的权力中枢还是完全掌握在我们一派的手里——这是左大臣的想法。
      “不必。”
      我斜靠在胁息上剥石榴,轻声细语如红珠般的石榴籽颗颗分明:“既然红梅殿想接这个烂摊子局面,那我们就何妨礼让给他呢?到时候他处理不了,自然会哭着回来求我们。”
      “可是娘娘……”左大臣瞟一眼外面,压低声音道:“娘娘也知道刀伊与大宰府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大权奉还岂不是正中了对方心意?”
      “父亲!桔梗吉祥文字纹配樱色好看么?”
      翡翠天真烂漫的拎起卷轴跑到右大臣身边问时,他正两耳不问世间事般笑眯眯的凑在伏笼边熏衣香,闻言立刻回答道:“娘娘说的是。”不知道是对谁说话。
      见左大臣一愣,他这才笑容可掬的接着又说:“娘娘的意思并不真正要还政红梅殿,只是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告诉天下人那位并不值得信任、也没有能力再为主上分忧了。然后一切理所当然,自然所有还是要回到娘娘手里。”
      “原来如此啊……”
      左大臣转忧为喜,进一步征询我的意见:“您的意思正是如此吧?”
      我先没答话,扫向右大臣的眼光里闪过一丝警惕与觉察:这个男人能够洞穿我的心意,谋略和城府远超众人。虽然现在为了自己的利益暂时归附与我,但绝对是不可不防。这么想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微笑道:“大人说的没错。”
      余光没有遗漏御帘外霎时间的动作:中务之局与蜷川在渡廊上相遇,两个人错身而过后中务手里多了个东西。
      “少陪,二位大人。”嫣然一笑,我退到了隐秘的涂笼里。
      接下来那个东西就被中务之局呈上到了我面前——佛珠大小的白蜡丸尚还散发着未褪尽的馀温,可见里面裹的纸条里所书之事正在进行中、分毫不延误:
      御前,藤壶谋废中宫;太政,已至。

      注:作为中宫身份的枕流,按照宫廷的规定是不能直接与下等官员说话,必须要有女官传话。这里因为事态紧急加上事关机密,所以她就不能顾及这些了。

      全篇总注:本卷中所出现的刀伊入寇事件俱为史实,发生在宽仁三年(公元1019年),日方主将是大宰帅藤原隆家。当时对打退刀伊人起了极大作用的武将姓氏亦为文室和大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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