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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妻竟知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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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珪看着他伯父书房的门,呆立半晌,只觉心口沉甸甸的,竟是连口气都叹不出来。
他虽在弘文馆只做了个芝麻绿豆大的校书郎,到底也是个京官,不说看不看得清,好歹消息总灵通些。今上于杀伐与纳谏上虽比不上先帝太宗皇帝,但瞧如今天下大部安泰,可知确乃贤明之君。
而贤君所选摄政之人,纵然与常识相去太远但至少绝不会是无能误国之人。
所以,武后确有治国之能。
这么简单的道理李珪不信他的伯父会想不明白,但他却拘泥在“妇人不干政”的念头里,甚至说出如此轻蔑的话来。如此下去,只怕是……
李珪眉头皱紧,满脸忧色。
武氏虽有些底蕴,到底并非当世大族。而武后辅佐今上理政这么多年,遭世家诟病不少,与前朝几位重臣都有不合。陛下如今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新太子虽立了却到底年轻,直与李珪差不多年纪,若真有一日陛下去得早了,武后摄政只怕再难有人拦得住。
届时,只怕世家多事矣。
李珪克制不住地忧心忡忡起来。
罢了。
武后到底比陛下大了四岁的,或许陛下寿数更长些呢。
李珪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四郎?”跟着他的小厮见他原地呆了半晌,不由得出声问他。
李珪瞄了眼满脸呆气的小厮,强自按下心中不安,刻意平和了表情后应了声“无事,回去吧”,才迈步向回走去。
李珪的院子本是给承重孙读书之用,自然离前头近,不一时就到了。跨进院门之后突然便听到一声鸟鸣。他停步望去,却见廊下挂了黑色大竹笼,里头两只毛色鲜艳的小鸟鸣声清丽婉转,偶尔的那么一两声却衬得整个园子都宁静起来。
李珪一愣。
他信步便朝中庭走去。
哪里只是多了两只黄鹂?
李珪自小就住的院子,自然角角落落都记得清清楚楚。廊下换了白底粉牡丹的灯笼,石桌上放了一套白瓷的茶具,还有野草堆里被人放了个大瓷缸进去,两尾红色锦鲤悠游自在,如果不是李珪清楚记得那本来就只是自生自长的野草,瞧着真要当成存心造的景一样。
在这样的地方走两步,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渐渐地就放松下来了。
说起来,这几日不是拜见长辈就是去族学,回到自家院子里天早黑了。李珪不想吵醒谢谨和满儿,总是悄无声息地自去书房歇息。现下想起来,他是已经有三天不曾见过妻儿了。
心情渐渐松快下来的李珪一想到这,突然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但是回到正房,却扑了个空。
而且……
正房里完全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李珪环顾四周。
触目所及,大件的家具仍是他小时候用的那些,但是除此之外居然什么都没有。虽然床帐挂了,被子有了,桌椅板凳都在该在的位置上,但是譬如镜子和妆奁一类女人用的东西竟是半点都没有的。
谢谨呢?
李珪唤过丫头一问,答说是在西厢,于是他一路寻了过去。
这趟回来,院子里原来东屋的书房给了满儿做卧房。西厢因一时也无甚大用,所以还是当成库房来用。
“娘子为什么戴这个?”
李珪才走到西厢门口,便听荷叶到声音传了出来。屋门本来就没关,他朝里一看,不大的一间屋子里头塞得满满当当。李珪看又是书案又是卧榻的,脚下一抬就跨了进去。
谢谨斜倚在榻上,榻桌上放了一面大妆镜,丫头荷叶捧了另一面妆镜站在她背后,方便她看自己发髻上的一支银簪。谢谨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欣喜的表情是掩都掩不住。
“匣子里多少好的,为什么要戴这个。”荷叶满脸嫌弃。
“小丫头你懂什么?”谢谨回过身去看荷叶,“难得有支簪子当然喜欢了。而且纯银的呢。”
谢谨转头看向小丫头,正好背对李珪所以看清了。
她发髻上的银簪式样极素,大约也就是根银钎子把露在发外的一头捏扁了做成了个树叶的样子,好看既不好看,价值也低得可怜,真真是无一可取之处,却不知道谢谨为什么那么喜欢。
而且,什么叫“难得有支簪子”?
“娘子又说怪话了。匣子里那些不都是您的吗?”这个小丫头扁着嘴,“浦掌柜好没意思,不是娘子给出的主意,他那几大船的破衣裳白扔了也没人要。如今赚了一大笔,他竟然就只送了那么一支破簪子!”
“我就白说了那么几句话而已,一不出钱二不出力的,人家能送支银钗来已经有心了。”
小丫头嘟起嘴,“他自己说的嘛,好几十两呢。好歹送根金的啊。”
谢谨笑了起来,纤葱玉指朝荷叶脑门上一戳,“你个掉钱眼子里的小丫头——”
“呀,郎君回来了。”说笑间,小丫头无意间眼睛一转,终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珪。
而下一刻,当谢谨也闻声转过来后,那种他以为已经消退的憋闷感又卷土重来。
因为她的嘴唇虽然还是保持着之前那个弧度,但是她的眼睛却冷了下来,再没有轻暖的笑意,只余下一片对着外人的生疏、客套和……
防备。
胃里好像被人塞进一块沉重的冰。
他竟然连她的丫头都不如。
为什么……
为什么他至亲的人都这么对他?
他的伯父是这样,连她……
李珪跨进房门向她走去。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
那天她也是这样,与满儿说话就轻松自在,转眸看到他时第一反应竟是去整理衣衫。虽然最后是同卧了一夜,但当时那情景倒更像是他强迫她似的。
“你这几天晚上就睡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太不可思议,以至于谢谨愣了一瞬,她下意识顺着李珪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转回来看着他,一脸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是啊。”
“为什么不……”
李珪低头看她。
谢谨仰着脸,直视着他的眼睛。
谢谨容貌出色,妆扮起来明艳照人,如今素着脸却愈发显出肌肤如玉,淡淡的唇色有一股洗去铅华的青嫩柔软,瞧着竟是更招人了。但是她那双眸子,那双大抵谁都以为艳色勾人的眼睛,其实对视时才会发现,她的眼神是相当镇定的。
镇定到了……
能将所有旖念全部清空的地步。
“郎君要问什么,”谢谨眨了眨眼,“‘为什么不’什么?”
为什么不搬进正房。
李珪想问的当然是这具。
但在话出口的刹那,他犹豫了。
他真的能这么直接问吗?
如果他真问了,谢谨不会像满儿他娘那样,顾着他的心情来说些他喜欢听的话。李珪隐隐觉得,他不会喜欢谢谨的答案。
“我从……”于是,他硬生生改口,“伯父那里回来。”
但是话一说出口,李珪窘迫起来。
他说这个干什么?
过了好一会不见他说话,谢谨眨了眨眼,“有事情没说明白?”
瞧,果然。
满儿他娘是不会这么问的,或者至少不会问得这么直接。遇见他情绪不好的时候,她会亲自打热水拧手巾给他,叫人送吃的喝的,说些闲事甚或是自己的丑事来逗他开心,直到他情绪彻底平复下来才会旁敲侧击一二,而他但凡表达出一点不想说的意思,她绝对会立刻停止不再多问一句的。
但是谢谨却在第一句话就直击核心。
“荷叶,去跟碧桃说郎君回来了,叫她去正屋那里侍候着。”李珪的感慨显然被谢谨解读成了不愿意回答,于是她干脆地转头吩咐她的丫头。
她的语气干脆直接到了……
李珪甚至开始怀疑,在谢谨的心目中她与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哎?”荷叶瞪圆了眼睛,看看谢谨又看看他,“去,去叫碧桃姐姐?”
“愣着干嘛,快去。”谢谨眉头一皱,语声微沉。
小丫头脑袋一缩,急急忙忙地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李珪一直看着谢谨,所以当谢谨转回来时,自然而然地再次与李珪四目相交。李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是谢谨在看到他之后却眼睛一眨,然后视线转了开去。
这语调这模样,倒似是恼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珪俯视着她因为低垂着眼睛于是显得特别纤长的睫毛时,心里居然莫名地轻松了一瞬。
他在她那张榻的边沿上坐了下来,在与她只隔了一掌的地方。
谢谨抬起眼,清澈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
毫无瑕疵的肌肤加重了她容貌的杀伤力,明明生得极其艳丽,眼神却可以清澈到仿佛山间泉水。当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情绪铺陈在他面前,当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的身影时,李珪竟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
他从来都不知道,美色竟能如此惑人。
眼前仍有些稚龄的美人眼睛眨了眨,仿佛在疑惑他为什么半天不说话,这么点细微的动静瞬间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伯父……”李珪没想过拿外头的政事说与谢谨听,但此事却有一大半好算是“家事”,“虽然关心朝中情势,对武后并不崇敬。”
谢谨嘴巴微张,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这样的表情瞧着有几分呆愣愣的,淡了几分妩媚娇艳,倒是多了几分天然稚气。
“我以为郎君是去问伯父……”谢谨说,“伯父不喜武后,就因为她是女子?”
李珪微愕。
他刚才还觉得谢谨直接,如今竟是一句话的功夫就省出原因来了。
她来大宅才多久?她见伯父,不过就是回来第一天与他一同拜见那会,前后加起来说的话不知道有没有五十个字,竟如此……
“我猜错了?”谢谨见他不语,追问了一句。
“不,”李珪答得艰涩起来,“没有。”
“郎君在担心什么?”
一句话勾起李珪的心思,顿时又沉重起来。
他担心族人对武后不敬会招来祸事,他担心李氏京师无人会愈发孱弱,他还担心伯父不听他劝解他的担心会成真。
但是,这样的话怎么对谢谨说?
对她说了,除了能叫她一同忧心之外,她又能怎么样?
“郎君也不用太担心了。”谢谨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不用太担心?
李珪抬眼看她。
“郎君长在外头,如今刚刚回来。”谢谨嘴角微弯成一个温暖的弧度,虽然语声软软,但是其中的意思却很坚定,“先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向伯父向长辈证明自己能做好。等他们重视郎君的意见了,再把郎君担心的事情一件件地去改过来就好了。”
听她这么说,仿佛这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改……过来?”李珪看着她,竟是只能重复她说的话。
“叫人听自己的,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谢谨唇角弯得更高,笑得愈发甜暖,“郎君如今还年轻,难道就开始怕花功夫吗?”
对啊,他还年轻,他还有的时间……
瞧着谢谨明亮的眼睛,李珪竟也觉得心里一点一滴地轻松起来。
“郎君——”外头陡然有人声响起,声音竟有些尖利,戳得李珪心里一跳,他不悦间回头,竟见他的通房婢女碧桃站在门口,眼睛直瞪着……
李珪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自己的腿边。
谢谨本来斜倚在榻上,李珪离她坐得近,人再朝前一倾,腿与她的几乎碰到,衣裳更加是早就层叠在一起。
她这是什么样子?
李珪眉头一皱,虽然因为素来不喜情绪太过外露而立刻松开,心里却泛起一股厌恶。
而后当他抬眼看向谢谨,发现她虽然没再垂下眼眸,但是眼神却又变成刚开始那种疏离冰冷的样子,厌恶愈发浓重起来。
“这里不用你,下去。”李珪只甩下一句话来,就回过头来。
却见谢谨面上的疏离一扫而空,又是那种瞪圆眼睛微张了嘴,满脸呆气的模样。李珪瞧着有趣,拍了拍她的手,“今天晚上吃什么?”
拍完了也不见他把手拿开,只将那只柔软滑嫩的小手握住。
谢谨挣了一下没有挣开,面上露出些微赧然,语声也轻软了下去,“满儿不爱吃萝卜,我叫大厨房拿骨汤煨了一天,预备等下哄满儿吃的。”
“萝卜?”李珪眉头一蹙,“还有别的吗?”
他也不爱吃萝卜。
谢谨仿佛是看明白了,眼眸流转间露出一股笑意,“有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