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当自强》小叉

21、家在何处

　　一片夜色中，李珪轻轻推开院门，走进了昏暗的小院。
　　或许是因为只有游廊里悬了几盏风灯，就连近处的花木都成了蒙昧不清的暗影，更不要说再远些的房舍了。
　　他度过整个少年时期的地方，现在成了一片纯然的陌生。
　　李氏大宅已有百年历史，当年造这小院的时候大约是想给将来府中延请西席用的，因此地方虽小了些，该有的全都有，只是与后宅离得有点远。
　　后来因李氏族中人口渐多，族学另选了地方迁出大宅，这间小院就成了每一代承重孙单用的小书房。在李珪这一代，大伯的嫡长子生来体弱，伯母不放心他独个住在这里，于是李珪的父亲病逝后他就搬了进来。
　　李珪漫无目的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小院的正房门口。
　　这间在李家人眼里都意义非凡的院子，虽然令他的继母和弟弟都眼红无比，但是对于他来说……
　　李珪站在正房门口，只轻轻一推，房门便朝里滑开，然后向他展露出一间似乎熟悉，又似乎全然陌生的屋子。
　　李珪的手垂了下来。
　　其实，他从来就没喜欢过这里。
　　他也想要住到后边去，吵吵闹闹也好，看着丫头置气斗嘴也好，都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个地方。每回一想到夜饭后，他的弟妹能陪伴在母亲身边说话笑闹的那间屋子，离他还隔着好几个院子，他就会觉得特别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但，那是不可以的。
　　他是父亲的长子，父亲早逝之后，二房要靠他才能立得起来。
　　伯父家的大哥身体孱弱，为了安稳族人的心，为了李氏不至于后继无人，他也要好好努力。
　　当年他是靠这些念头才熬下来的，但是现在……
　　当他被罢了官之后再次站在这间困住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屋子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走进去。
　　虽然……
　　即使闭着眼睛他也不会碰撞上任何家具。
　　许是他在门口站得太久，等在屋内的丫头迎了上来。她瞧着仿佛有几分眼熟，该是大宅里的老人，只是李珪认不出来了。她挂着一脸顺从却半点不见真心的微笑，“四郎回来了。”然后伸手去接他提在手里的灯笼。
　　“……娘子和小郎君呢？”李珪沉默了会，然后问道。
　　傍晚的时候虽然在园子里见过，可之后他又被大哥叫去一同用了晚饭。当时谨娘说带着孩子先回来，此刻却显然并不在屋里。
　　丫头仿佛丝毫不觉得意外，只继续用那种柔顺也毫无情绪的语调回答：“四娘和小郎君在东屋，吩咐过今晚不回来睡。”
　　东……
　　厢房吗？
　　李珪下意识望向斜对面的屋子，仿佛是能隐约看见一点灯火，然后下一刻，虽然他并没有想要去看一看的想法，却不由自主地抬脚朝那里走了过去。
　　这院子规制整齐，正堂正房齐全，东西两侧原来一是书房一存杂物，如今他一家三口住着，就把存杂物的那间改成了满儿的卧房。
　　到了东屋后，李珪制止了荷叶的禀报，直接走进了内室。
　　满儿一身寝衣，人睡在被窝里，脑袋却搁在谢谨胸口。
　　谢谨也穿着寝衣，可因为环抱着孩子，所以襦衣有些松散，不止把右肩露了大半出来，雪白的□□也若隐若现。尤其现下屋内烛光昏黄，更是将她的肤色染成一片毫无瑕疵的柔腻。
　　而且……
　　李珪视线上移。
　　她居然在笑。
　　并不是多明显的笑意，只是眼角眉梢之间那点轻暖却柔化了整个人的棱角，愈发显得她青春明艳又娇俏可人，仿佛一颗饱满的青杏，直教人想要采撷下来放入口中，好好品尝一番滋味。
　　谢谨环抱着满儿，嘴里轻轻说着，“……竹鼠吃了就睡，睡醒了再吃，老是趴在窝里一动不动，跟满儿一样胖胖的。” 雪白如玉的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养竹鼠的人就说，吃太多啦，都要养不起了，还不如做成烤竹鼠吃掉算了。”
　　“满儿才不胖，”然后李珪就见他儿子虽然迷迷蒙蒙地快要睡着了，却仍然在那里口齿不清地反驳，“满儿吃得也不多……”
　　“但是满儿吃完饭跟竹鼠一样不肯动呀，迟早变得一样胖胖的。”
　　满儿不乐意了，哼哼唧唧地在她怀里拱了几下，拱得领口愈发松敞，也招来她嫣然浅笑，“那明天开始，满儿吃完饭就陪着娘一起散步好不好？”
　　“好……”这一声软绵绵的答应之后，满儿将脸贴在谢谨胸口，闭上眼睛。
　　谢谨一下又一下拍抚着满儿的背，哄他睡觉。
　　李珪不由自主地从屏风后头出来，向床边走去。
　　直到了这一刻，李珪才突然发现谢谨竟然从来没对他笑过。
　　他清楚地记得敏儿欣喜和羞怯的眼神。那眼神总是可以在一瞬间就让他忘记辛苦和疲惫，然后不由自主地对她回以微笑。
　　但是，谢谨不同。
　　她不止没有那么看过他，甚至连主动到他身边都屈指可数。
　　不，是除了刚刚成亲时的那回之外，她从来都没有试图接近过他。
　　甚至就连在马车上，她明明撞伤了肩膀，在火炉一样的车厢里闷得奄奄一息，却仍然可以挥开他企图扶持她的手，以一种仿佛死也不会向他求救的惨烈，自己爬出了车厢。
　　李珪的腿碰到了床沿时谢谨才发现他的出现。她惊得整个身子都微震了一下，而接下去当她抬眼与他四目相接后，身体倒是放松了下来，但是在她垂下眼眸的同时却慢吞吞地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裳。
　　心情顿时坏了下去。
　　当白色的衣襟将那一片春色彻底遮掩过去时，李珪的心里泛起了几乎是愤怒一样的情绪。
　　她是他的妻……
　　谢谨似乎是因为在他的面前有些不安，朝满儿那边侧了侧身体。
　　而当李珪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落到孩子身上时，心底的那一丝情绪却突然被扎破的蹴鞠球一样瘪了下去。
　　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谢谨是不是愿意嫁给他？
　　是啊，他是赵郡李氏二房的嫡长子，当世就没有他配不上的女子。
　　是啊，敏儿病重之时，是谢谨在打理家务教养满儿，敏儿身后，又是谢谨操持丧事。她如果不愿意，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但如果说她愿意……
　　李珪俯视着谢谨。
　　她如果是愿意的话，又怎么会用这样的表情对着他？
　　心慢慢沉了下去，浸入一片阴冷潮湿里。
　　所以，她是不愿意的。
　　或许是因为李珪在床边呆立得太久，谢谨再次抬起眼看他。
　　而当那双幽黑却又平静的眸子望过来时，当李珪与她四目相交时，他只觉得她一眼就看透了他心里所有的想法。虽然他的理智拒绝相信，但是在那双仿佛映照一切的眸子前，他就是忍不住要这样想。
　　而下一刻，谢谨突然朝里挪了点，空出了外侧大半张床。
　　李珪眨了眨眼。
　　她这是……
　　瞬间，心里那股阴冷的感觉消散殆尽，一时间李珪觉得自己有点反应不过来。
　　分了一半的床给他？
　　这并不合适。
　　这是他儿子的房间。
　　他有自己正房，有自己的大床，何必要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但尽管心里这么想着，李珪的手却自己动起来，脱起自己的衣裳来。然后吹灯，再然后掀开被子，最后甚至在他自己都没想明白的时候躺在了她身边。而当被窝里带着温香的暖气扑卷过来时，最后一丝阴冷也被挤走，只剩下轻松一片。
　　原来，是他想多了吗？
　　“下午转了一圈，院子要收拾干净只怕得花点功夫了。”黑暗里，响起她轻柔的嗓音。
　　李珪闭上眼睛，然后忍不住伸手过去环抱住那具温暖的身体，然后闭上眼睛。
　　虽然他是有“母亲”的，虽然他早早地送了书信回来，但那位只怕是不乐意为他花什么心思的。所以虽然谢谨说得轻巧，李珪却知道这院子只怕是要什么没什么，不花力气下去只怕是别想舒服的。
　　只是如果换了敏儿遇见如今这境况必然是要恼地向他告状，说不定还会哭一会，但是换到谢谨这边却只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
　　在这一点上，谢谨真是强过敏儿太多了。
　　“有什么事，多与大嫂说说。”
　　大哥比他年长许多，素来就护着他，连带着大嫂对他也颇有些长嫂如母的意思，所以若有事去寻她倒还便宜些。这其中有些不好解释的地方，但是无论谢谨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李珪却知道她是一定会照着他的话去做的。
　　“那我明天见过大伯母之后，带着满儿去见见大嫂。”
　　心里泛起一股轻松。
　　看，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