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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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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林修竹,鸟雀啁啾。云川来到渺风台时,左非鱼已在晨练。
嫩绿柳梢荡清池,黑衣少年身形矫捷,飘飘玉玦冠带风流,长剑回落锋寒凛冽,青丝与广袖随风齐飞。那真是一副好山好水捏成的神仙骨,秀美清贵,摄人心魂。
四角亭里,枯瘦老者裹着一袭灰衣,坐姿随性,矮桌上摆着一盘棋,自己与自己对弈。一人下棋无聊透顶,而凌掌门却能兴致盎然,每一步行子诡谲,捉摸不透。
云川坐在凌寒子对面,唤了声:“师父。”
凌寒子落下一粒白子,并未抬头,道:“小川,你年纪轻轻,符修已臻化境,连为师座下天赋异凛的三弟子也难以望其项背,为师自惭形愧,不能教你,你下山吧。”
砚清山史上出师最快的弟子新鲜出炉——昨晚拜师,今晨出师。凌寒子思及这孩儿有仙缘,想留在身边好好教化,然则昨夜与左非鱼夜谈,才知晓这孩儿乃符修天才,驱邪符、爆破符提笔便成,招魂符、封印符信手拈来。
符修大成,无人能教。
云川轻柔道:“师父,弟子是剑修。”
凌寒子心说自己虽老眼昏花,可还未到痴傻的地步,斩钉截铁道:“不,你是符修。”
云川道:“布阵画符,一笔一划,指尖乾坤,奥秘无穷。可一剑挽清风,二剑贯长虹,三剑斩云浅,才是弟子终生所求。请师父赐教。”
云浅,江云浅,混世大魔王,最终为南鲤仙人所斩。习剑斩魔,孺子可教也。
凌寒子捋了把白胡子,扬声道:“左儿,来与你师弟切磋。”
左非鱼晨练完,一身薄汗。少年站在一棵花树下,把剑放在井旁,折了一根细细的藤条,当作武器。
云川遥遥地望着他,握着木剑的右手不知不觉出了汗。
凌寒子悠悠然坐在亭子里看着,那秀美的白衣少年转眼间被抽得跳脚,脸上脖子上多了几道醒目的红痕。假若左非鱼手里拿着的是剑,符修天才早就被剁成肉馅去包饺子了。
云川肤色极白,裸露的肌肤上红痕鲜艳,给素色的少年郎添了几分妖娆。
左非鱼扔了藤条,没有一丝怜惜,道:“若是布阵画符,你我孰胜孰败未可知,可若是只靠一把剑,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既然已经走上了符修这条康庄坦途,何必要再走一遍荆棘丛生的路?”
云川不甚在意,含笑道:“我愿意。”
任世人觉得荒唐可笑,也挡不住一句我愿意。
午时,凌寒子按照习俗,带新徒弟登上了煮雨峰。
煮雨峰灵气逼人,山巅立着块巨大的石碑,刻有砚清山每一个弟子的姓名。从上往下,三百余年,历经十七代掌门,每位掌门座下弟子人数的多少,则反映了当时砚清山的兴衰。
开山鼻祖广招弟子,到第三代达到全盛,此后逐渐衰败。凌寒子看着自己名下少得可怜的弟子直叹气。
石碑圆润古朴,小字密密麻麻,细若蚊足,勾画了了。云川的目光掠过数以万计的蝇头小字,向上穿透百年的光阴,终于落在那一行俊楷字迹上,再也移不开目光。
“晏尘,字轻水,号南鲤仙人。”
他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石碑上,每一笔都极其认真。写完,少年的眼眶微微红了。
左非鱼问他为何哭,他说,仰慕仙人良久,再见碑铭,情难自禁。
三百年前,仙人座下三千弟子,布经讲道。他得闲时抱着一只小小的红狐狸,含笑道,你天生通灵,大有造化,何时化为人形入我座下?
云川抚摸着石碑,低声喃喃。
仙人呀,小川儿应邀来了。
三人沿原路返回渺风台,一唇红齿白的清俊小童来报:“垂柳坞近来邪物作乱,遣人来请掌门收妖,二师叔毛遂自荐跟他们下山去了。”
凌寒子额上的青筋跳得欢快。楚大善人不为非作歹就谢天谢地了,还能指望她去收妖?没跟那些邪崇拜把子就不错了。她这一下山,要再惹上一堆烂桃花,他做师父的非得一朵朵掐死不可。
小童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折回头,面无表情道:“哦对了,二师叔还威胁我说,假如我告诉掌门她偷了镇山之宝天灵珠,她就打断我的腿。”
凌掌门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小偷小摸就罢了,竟然还敢偷镇山之宝?!简直反了天了。
左非鱼看了眼自家师父一副气绝的模样,于心不忍,“师父,我去把天灵珠带回来吧。”
“为师要亲自把那个孽畜捆回来,打到她哭爹喊娘为止,年纪轻轻手脚不干净,尽惹是生非!”凌掌门摸了摸袖子,脸色乌青,“孽畜……捆仙索也摸走了!”
怒极攻心的掌门去揪偷鸡摸狗的楚肆儿了,偌大的砚清山一下子清静许多。
左非鱼是个剑痴,终日习剑也不觉烦闷,步伐流云行水,剑锋寒光凛凛。他舞得如痴如醉,许久才发现云川坐在古井旁,双手托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那神色竟有些可怜。
是了,师父下山了,无人教导师弟。左非鱼有些兄长的担当,道:“练剑不急于一时,师兄先带你炼体,体魄强健,事半功倍。”
深山有一处瀑布,如九天悬垂的白练,水流湍急,气势磅礴,正下方的巨石磨去棱角,圆润晶莹。浅滩上,无数条细小的流水滑过圆石,夹缝里生了几株嫩草。
云川脸色有些苍白,在左非鱼殷切的视线里,艰难地往那瀑布走去。寒水飞溅,把云川浇了个透湿。他站在那巨大的水柱旁,试探性地伸手触摸,指尖立刻被水流的冲击打得通红,宛如锤击。
……这是炼体?不是催命?
云川呆立了半晌,脸色苍白,轻声道:“师兄,我觉得……”他侧头看了一眼,左非鱼踩着碎石,步伐轻盈,剑势如虹,神情专注。
没尝过皮肉之苦的红狐心一横,闭眼冲进了水柱里,只愿自己不会被捶打得现了形。劈头盖脸的水流宛如有千斤重,胸口被压得一阵窒息,云川猛灌了几口水,肺都要咳出来。他趴在巨石上苟延残喘,后背的痛感直抵肺腑,喉咙涌上一阵阵腥甜。
心痛到极致,几乎不愿再活。可是这身体上痛到了极致,却不得不活着,不得不清醒,不得不感知。
云川咳出几口血,视线开始涣散。迷迷蒙蒙间,只见那俊美的黑衣少年矫若惊龙,广袖随风而飞,像极了……像极了那仰慕的仙人。
天色渐晚,平静如水的剑痴抖了抖袖袍的水珠便御剑回了住处,如常吃饭、洗漱、就寝。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可是偏偏想不起,直到半夏在门外,道:“少爷,云小哥哥还没回来呢,是迷路了么?”
师弟……
左非鱼惊坐而起,飞快地穿上长靴,披了外衣,御剑疾飞。夜色深深,月色皎皎,脚底掠过起伏的松涛。
他自七岁习剑开始,每日淬体时间严格控制在一刻钟内,时间一长,绝对皮开肉绽。而自云川淬体,已过去了四个时辰!
一向自持稳重的左少爷有些慌了,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暗自安抚自己:假若云川吃不得苦,偷偷摸摸溜走了呢。
思索间,十几道山精野怪蹿上树梢,拦住了去路。瀑布之源是诸妖赖以生存的灵泉,长年累月饮用能增长修为,妖怪们宝贝地要死,谁要是敢往里面倒脏水洗夜壶,绝对会被打得断子绝孙。凌掌门与山妖王交涉许久,舔着脸笑成了一朵干巴巴的野菊花,山妖王才勉为其难允许砚清山的小娃娃进去冲个澡什么的。
“停,何处去?”
“瀑布。”
“滚回去,有约在先,只白日许可进入。”
“我师弟尚在里面,生死不明,望通融。”
“他是生是死与我们何干?”
长剑出鞘,血染白月。左非鱼淡淡地瞟了一眼簌簌掉落的山妖,面不改色,疾驰而去。
那他们的生死又与他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