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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赔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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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赔罪(一)
比寒江照动作更快的是一道熟悉的金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浅浅的梵音佛语,有两人的交谈之声响起。寒江照心头一颤,手指一松,那支铜箭就掉在地上。
师父……
他心中喃喃。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寒江照只瞧见一瞥淡色的衣摆,就匆忙转身,背影略显狼狈,好似落荒而逃。
逃,他怎么能不逃。
若是被如相发现,他心存杀机,伺机报复,那么这几年的时间相处都会功亏一篑。
寒江照提着一口气跑出去老远,等他在一僻静处停下之时,他单手扶住一截树干,弯下腰,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松缓了紧绷的神经,长长地舒一口气。
那边厢,乌炎眨眨眼睛,似是看到了一道身影一晃而过。
他定睛一看,却只见颤动的草丛,像是被微风吹过。
乌炎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跟在如相身后,亦步亦趋。
如相眼见这一地的死狐,又见这两个少年伤痕累累躺在地上,焦急道:“此地发生了何事?二位施主可还好?”
他和乌炎两人出了大昭寺,一路打听才进了彩云山,对于彩云山出了恶虎一事心中早有准备。但眼前的两只猛虎与这二位少年不但是友非敌,而且关系亲密。
那个头稍小的老虎,眼见来了外人,不顾自己受伤的身体,一下子挡在少年面前,示威地咆哮起来。
杜合昱本还在叫嚣,冷不丁出来两个人,未出口的恶语便堵在了喉咙里。
他冷着脸,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如相的面容,没好气地开口道:“你这大和尚又是谁?难道这一路上就是你在后面捣鬼?想要小爷的命!”
杜合沉强撑着自己半坐起来,他看一眼来者,面上露喜,虚弱道:“来者可是大昭寺的高僧?”
“我等二人乃是杜家子弟,外出游历遭此大祸,还请圣僧出手搭救。”
“阿弥陀佛。”如相道一句佛语,弯腰将离他最近的杜合沉扶起,轻抬起他的手腕,送入一道微弱的灵力,灵力在杜合沉体内打了个转,细细探查。
很快的,如相收回手道:“小施主莫要害怕,万幸没有伤及根本,只是些皮外伤。”
杜合沉含笑点头:“多谢圣僧相救。”
他侧过脸,看向后方的杜合昱,“那位是我的表弟,他年纪还小,太过惊慌才会出言不逊,圣僧切莫怪罪。”
如相道:“无事,救人要紧。”
野兽最为灵敏,那两只雷齿虎敏锐,似是察觉到如相和乌炎并无恶意。阿二垂下尾巴,一瘸一拐走到一边,让出足够的空间。
阿大最是可怜,被寒江照一箭钉在地上,伤口撕裂,鲜血涌出,它无比痛苦地哀嚎着。
阿二慢慢走到阿大身边,不停地用舌头舔舐阿大的伤口,试图用唾液止血。
乌炎不用如相吩咐,已经走向杜合昱,杜合昱横眉冷对,嚷嚷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他好战好胜,所以冲在最前头,身上的伤势比杜合沉严重,有几道咬痕深可见骨。
但就算这样,杜合昱还是强撑着不肯服软,“表哥!爹爹说过,出门在外要小心小人,你可别被人骗了!”
杜合沉有些尴尬,他无奈地对如相笑笑,又冲着杜合昱道:“合昱,这是大昭寺的僧人,绝不是坏人。”
杜合昱道:“大昭寺的和尚?”
“看你的年纪,肯定不是衍善这个老头,那你是法印还是法照,还是什么籍籍无名的扫地僧人?”伤口越痛,杜合昱嘴巴越臭。
乌炎想要扶他起来,可杜合昱强撑着,就是不让乌炎碰自己。
如相道:“大昭寺的洒扫乃是年轻弟子轮流工作。每个僧人都曾是我寺的扫地僧人。”
杜合昱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看来你绝对不是法印法照这两个和尚,你比他们有趣多了。”
如相仍是淡淡道:“法印法照两位禅师,功力深厚,佛道高远,吾辈自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杜合昱道:“那你究竟是谁?”
如相道:“贫僧法号,如相。”
有一刹那的宁静。
杜合昱面上神色登时僵住。
连杜合沉都笑容一滞。
但他垂下眼,再抬眸的时刻又是笑容满面:“原来是如相高僧,我等在襄平府也曾听过您的大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区区传闻不及您真人的半点风采。”
乌炎道:“襄平府?你们又姓杜?”
“不落仙府的杜?”
杜合昱也已经收敛自己面上的神色,耳中听到乌炎的话,骄傲道:“没错。”
他看向如相,挑眉道:“既然你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那小爷我就感谢你的搭救。”
“玄野尊者就是我的父亲。”
“如相,我要你亲自救我。”
他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乌炎虽然是个闷葫芦好说话的,但也不是个没脾气的烂好人。既然杜合昱都这样说了,他转头边走,重新回到如相的身边,道:“禅师,我替你扶着,你去救他吧。”
如相颔首,便将身上的杜合沉交给了乌炎。
杜合沉绞尽脑汁,也无法替杜合昱打圆场,只能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
如相走到杜合昱身边,弯腰伸手,动作轻柔将杜合昱扶起。
杜合昱终于不再抵抗,任由自己挨上如相的肩头,他笑道:“如相禅师果然心善。”
“我等遇难,你来相救,时机这么刚好,我想不会是巧合吧?难道是禅师法力高深,有未卜先知之能,把一切都算准了?”
乌炎忍不住反唇相讥:“若不是上河府中有人被猛虎所伤,我和禅师也不会来彩云山。”
“雷齿虎是伤人的猛兽,你们二人不仅没有约束它们,反而纵虎伤人,无辜百姓差点葬身虎口。难道这就是不落仙府教出来的好弟子,仙家的未来吗?”
“纵虎伤人?阿大咬伤人了?”杜合沉脱口道,“合昱,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杜合昱双唇微抿,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口气强硬道:“是那凡人没长眼睛,不管我的事!”
“我和阿大好好在山里走着,他拿着斧头突然闯过来,阿大是为了保护我,才上去咬他的。我不觉得阿大做错了。”
乌炎冷笑道:“一个凡人拿着斧头,出现在深山,正常人都会猜测是不是猎户或者是樵夫。”
“仙门大户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连想法都和我等俗人不同啊。”
二人说话语气已经夹枪带棒,剑锋相对。
如相默默抬手一挥,一缕金光投射而出,金光有着无穷的力量,一下子将刺入阿大前腿的铜箭拔出。阿大哀嚎一声,就地一滚,好半天才慢慢站起。
和阿二一样,虽然是一瘸一拐,但勉强能够走动。
如相道:“你们不必多言。”
“一切都等回到大昭寺再说。”
乌炎道:“禅师,那寒江照呢?我们还没有找到他。”
“要是他遇上什么危险,那该怎么办?”
杜合昱耸耸鼻子,阴阳怪气道:“原来这彩云山果然是有这么一个第三人啊。”
杜合沉道:“原来禅师来到彩云山,是为了寻人。”
“不如这样,禅师您将我们放下,我和合昱在此地等候,禅师你去把那人找到之后,我们再一起回去。”
乌炎道:“禅师,你且放心,只管去找寒江照,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他们二人这般一劝,如相微一思忖,颔首同意。
其实如相心中那一点对寒江照的私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地扩大,像熟透了的果子,轻轻一碰,便爆裂开来,灌满一腔的担忧和牵挂。
彩云山一角。
寒江照没有时间遗憾自己错失良机,他慢慢踱步,一边往暗处藏匿,一边在思量如何去面对之后的残局。他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去面对众人。
尤其是面对如相。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已至黄昏时分。适才寒江照放出的漫天血雾已经消失殆尽,按理来说,空气中应该是闻不到狐血的气味。
可寒江照鼻尖一动,那一点的血腥之气被他捕捉。
他慢慢循着味道四下寻觅,看到地上有斑斑的血迹,一点一滴衍生进一个疯长的草丛。
拨开野草,一只雪影狐闭着眼躺在那里。
它股下断尾之处血流涌注,后腿还有利齿咬开的伤口。
正是那一头三尾雪影。
寒江照定睛看去,这只三尾雪影紧闭双眼,已经力竭昏迷。胸口呼吸的起伏也十分微弱。
它所受的伤太重了,若是放任不管,定是会失血过多而死。
寒江照眼眸一亮,计上心头。
手指在狐身上一点,做了一点简单的措施,为它止住了血。
他将雪影狐抱在怀中,四处打量,选了一个方向径直前往——那个方向所指,正是那六尾雪影所在的巨树。
寒江照不知道,当他抱着雪影狐紧赶慢赶,一路直行之时,如相也已拜别杜合昱等人,在这彩云山上穿行寻找,当他也闻到残留的狐血味道,寒江照前脚刚走,如相姗姗来迟,他来到此地,只见地上斑驳的血渍。
如相皱起眉头,蹲下|身子,用手指蘸取一点鲜血,放鼻间一嗅,再三确认这是野兽的鲜血,并非人血,但他一颗心还是高高悬起,极为担忧。
他一声长叹,喃喃出声:“阿照……”
寒江照记性很好,最会识路,他很快找到那棵巨树。
巨树附近极为安静,他就地便将三尾雪影放下。
寒江照对医术并不是十分精通,只能做些简单的伤口处理。他想了想,将怀中的药瓶全部取出,有疗伤作用的灵药已经在山下用完。无奈之下,寒江照只能挑出一瓶益气补身的灵药,倒出几粒给三尾雪影服下。
那灵药见效很快,吞服过后,寒江照再输送些许灵气入体,三尾雪影这才幽幽转醒,蓝色眼眸半开半合,但他一见到寒江照的面孔,当即浑身一震,张嘴欲咬。
寒江照闪身躲过,急忙后退,连声道:“等等等等!”
“你可别恩将仇报啊,你的命可是我救回来的。”
三尾雪影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药香,迟疑一瞬,但仍然龇牙咧嘴,尾巴竖起,保持着随时进攻姿势。
寒江照举起双手,表达着自己的善意,他缓缓道:“你放心,我是好人,和伤害你的人不一样,他们是坏人。”
他说的坦坦荡荡,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你是中阶妖兽,灵智已开,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我已经把你带回了家,现在你的狐狸洞,就在旁边。”
三尾雪影也已察觉自己身处的位置,正是自己的巢穴。它的双眼仍然饱含警惕,但对寒江照已经多了一点信任。它甩着尾巴,似是迫不及待就要回到洞中。
寒江照道:“我不拦着你回家。但我想求你答应我两件事情,就当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你放心,这两件事情,不会危害你们雪影狐一族,也不会伤及无辜,对你们而言是轻而易举的小事。”寒江照言罢,紧张地盯着三尾雪影,等待它的反应。
三尾雪影摇了摇尾巴,冲着寒江照靠近了一步。
寒江照道:“我知道你的狐狸洞中暗藏玄机,里面的梅花生得格外好看。”
“我第一件事便是想要请你给我折几株梅花。”
他面上露出一丝真挚的笑,“我认识一个人,他很喜欢梅花。”
那三尾雪影也不知听没听懂,歪了歪脑袋,就转身窜入洞中,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也无从知晓。
寒江照只能在外等候,他就地盘腿一坐,闭上眼睛,如相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如相和法照此次外出问道,是与其他寺庙的僧人讲经辩论,研讨佛法。两人一去便是一月有余。
没有如相在身边,寒江照虽然自由了许多,但也就表示他有一个多月不曾见到如相的面容,听到他的声音。
寒江照轻轻叹息,他用手捂着眼睛,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思念却开始疯长。
他迫不及待,控制不住地想要见一见如相。
妖兽有些时候比人好打交道。
寒江照没有等候多久,两道白影从巨树里飞出,落在他的面前。
六尾和三尾雪影并排站立。
六尾雪影的六条长长的狐尾像烟花一样炸开,天蓝色的狐瞳剔透如水晶。它放开自己的气势,属于高阶妖兽的威压一下子让人踹不过气,寒江照按住胸口,略略调理着自己的呼吸,慢慢起身站稳,微一弯腰,道:“多谢你们相信我。”
三尾雪影慢慢走上前来,它的嘴上正叼着几株怒放的梅花——正是梅花树上开得最艳的几株。
将这几株梅枝放在寒江照面前,三尾雪影尾巴轻轻晃动,似是在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寒江照捡起这几株梅花,笑意溢上眉间,他小心地将这几株梅花收入储物囊中。
正了正神色,严肃道:“第二件事,便是要请你们二位将我咬伤。”
他拉开自己的衣襟,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最好是冲着这个地方狠狠咬上一口。”
三尾和六尾面面相觑,作为野兽,趋利避害是本能,它们实在不能理解寒江照的意图。
寒江照笑眯眯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只要给我留一口气就好。”
“不过……你们伤了我,又和杜家人结下梁子,这彩云山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一定要快快逃离此地,选一个好地方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好了。”
寒江照说完,两手一摊,直接倒在地上,闭上眼睛,“快点咬我吧。”
六尾雪影率先上前,狐尾蓬松的毛发在寒江照的面上轻轻扫过,带来一阵酥麻,寒江照勾唇轻笑:“你们一定要逃啊。”
话音刚落,锐利的兽牙刺入寒江照的肌肤,正好是他袒露出的脖颈位置。
剧烈的痛苦如同溺水,一下子没过寒江照的头顶。
他忍住疼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而他的意识也仿佛断了线的纸鸢,愈来愈远,黑暗吞噬。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尾六尾已经消失不见。
头顶是圆月高悬,一大片草地上浸满了鲜血。
如相踏入这块草地之时,他素白的僧鞋都沾染上了刺眼的红色。
当如相看到血污中遍体鳞伤的寒江照,他的一颗心直直地下坠,仿佛堕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他想要将寒江照抱在怀中,伸出手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
“谁干的……谁干的!”
如相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半边面颊浮现一片诡秘的血痕,如同蛛网,又像是某种奇怪的符号,印在如相半张面孔,冷然而又嗜血。
就跟那一日一模一样,这是如相的心魔。
但很快的,如相回过神来,血痕再度没入如相体内,如相的面庞干干净净,像是从未存在过那样。
如相吐出一口浊气,将寒江照打横抱起,他心中焦急,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寒江照。
当乌炎杜合昱等人看见浑身如同浴血的寒江照,和苍白着脸的如相,都大吃一惊。如相不做停留,露面之后,只匆匆丢下一句大昭寺见,便飞身而走。
留下乌炎等人瞠目结舌,一时失语。
还是杜合沉咳嗽一声,开口道:“这位……就是如相禅师的弟子?”
乌炎皱起眉头,“是。”
“寒江照是如相禅师的唯一弟子。”
杜合昱哼了一声,忽然道:“他是如相的弟子,那你跟在他们身边,你算什么?”
“哦,我明白了,你是他们的仆人啊。”
乌炎面无表情,他看都不看杜合昱一眼,“时间不早,你们的伤势还要处理,都跟我来吧。”
“我带你们去大昭寺。”
言罢,这从彩云山到大昭寺的途中,不管杜合昱如何挑拨,乌炎始终未发一语。
杜合昱和杜合沉身份尊贵,当乌炎带着他们回到大昭寺,得知消息的衍善亲自出来迎接。
他们二人会有大昭寺最好的医者诊断照顾。
乌炎的身份,是不能进入大昭寺内部的。
他也觉得累极了,粗粗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知常净,由常净处理一切。然后便随口找了个借口,回到了梅花坞。
梅花坞中的木屋空空荡荡。
乌炎有一刹那的愣神,他恍然——重伤的寒江照一定被如相带到小青峰疗伤了。
小青峰,那是如相的住所,也是他化形成功的地方。
但这七年来,除了那化形那一日,乌炎再没有踏足小青峰。
他和寒江照都没有资格进入大昭寺。
但是如相会为了寒江照破例,违背当初和衍善的约定。
乌炎怔怔地想,若是今天,受伤的人是我,如相还会不会这么着急。
他从未见过如相这样的神色:苍白凝重,暗藏着一丝疯狂。
乌炎的心隐隐作痛——他是多么的羡慕或者说是嫉妒。
让他不由地闭上眼,扶住桌子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冒出一片暗色的蛇鳞,眼眸半张,原本漆黑的瞳仁也变作琥珀色的蛇瞳。
乌炎想,做人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