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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重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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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骑校尉秦靥一战失利,折损闻风营上千人马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军队。大将军章武震怒,原准备上奏皇帝,却被长史和副将们所劝阻,皆言战场无常,胜无常胜,秦靥初次出战亦守城有功,且自责自省,从与风哨的交战中分析寻找了风哨的弱点,不妨功过相抵。
这事最后以秦靥立下军令状,承诺找出北戎两次偷袭鸿门的秘密道路而结束。闻风营由大将军亲自填补人马,重新调练,但是这填补进去的人经过了怎样的考校选拔,各方势力暗里如何手段百出,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只是秦靥这边,刚刚在闻风营树立的一点好形象又被毁之殆尽。闻风营的将士们,从章飒去世后就没有停止过服素,自主将到身边的兄弟,接连的离去给整个营的打击是沉重的,连续的大半月内,操练场都弥漫着一种戚然的氛围,军司马夏侯利,除了日常的汇报,也不再和秦靥说任何一句话。
秦靥自然知道他们的心情。其实这段时间,自己的内心也在经受着各种煎熬,有时候她甚至想,当初就应该让大将军上报朝廷,责罚下来了便一了百了,但是转念想到秦予儒对自己的期盼,心头又是焦灼愧疚难当。在这种心绪下,她唯有让自己不停地忙碌,不停地训练,不停地整理军务,仿佛才能缓解一些压力。
“秦校尉最近简直是疯了一样。”从外面办完事回来的穿云,一见到李夏,就摇头感叹道,“我才碰见越骑营的军司马杨海,他和我说,整个越骑营已经被秦校尉折腾得叫苦不迭,感觉她比男人还要像个魔鬼。一个姑娘家的,背上这样一个名声可是不好听。”
“她这也是心里难受,总比一个人憋着的好。”李夏淡淡地道,眼神扫向穿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殿下放心,都准备妥了。”穿云指指脚下的一个大包裹,有些疑惑地开口,“我只是不理解,这次是秦校尉要去寻找那条北戎的秘密路线,殿下为何要一起去?”
李夏点了点案头,示意穿云把东西拿上来:“你以为这件事,是凭她一个姑娘家就能够办成的?”
穿云把包裹抱到了李夏的案头上,拆开,露出里面一大堆百姓的衣衫:“我倒觉得秦校尉挺聪明的,未必做不成。”他偷眼瞧了瞧翻拣衣服的李夏,咕哝了一句:“就是殿下最近对秦校尉过分上心了点。”
“哦?”李夏抖开一件像商贩穿的衣衫,拎在眼前瞧了一瞧,神色自若道,“才是最近觉得吗?”
“……”穿云被自家殿下的话震得愣在了当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看着李夏施施然负手离去,抛下一句话在他耳边回荡。
“穿云,你的观察能力,退步了啊。”
秦靥向章武申请离营的时间是十五天,也就是说,在十五天内,她必须找到北戎人偷袭鸿门的那条秘密道路,不然就得受到军法惩处。因为是秘密调查,她带的人并不多,一行人扮作过路游商,去边境贩卖织物。考虑到行宿方便,她与李夏以兄妹相称,穿云和几个贴身军士扮作家仆,一行人赶着两辆马车就这样出发了。
“李容玉,”看到李夏一身短襦的打扮,秦靥就笑了,“你这样不像商贩,倒像是个书生扮的。”
“是吗?”李夏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我没当过商贩,商贩该是什么样子的?”
“游商当然是风餐露宿,面带风霜之色。”秦靥其实也不能说出商贩具体该是个什么样子,只能凭自己的想象侃侃而谈,“你的脸色,就不像是常年在外奔波的样子。”
秦靥其实也有点冤枉李夏。这几个月在军队的磨砺中,李夏身上仅存的宫廷文弱气息已被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将军所独有的沉稳和坚毅,更令他焕发出一种自信的魅力。只是他的脸生得太好,根本不是秦靥印象中的商贩形象,秦靥只能一味地说不像,也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像。
“那我就是儒商罢。”李夏笑了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既是兄妹,我们也不可用以前的称呼了,小心露出破绽。”
“那便叫你哥哥了。”秦靥歪了歪头,笑道,“哥哥尊姓大名?”
李夏略一思索:“既然隐瞒身份,那就隐瞒得彻底点,不要给人联想。就姓张,叫个张石吧。”
“张石?”秦靥转了转眼珠子,“容玉却称自己是木石之人,楚王殿下真是谦虚。”她抿嘴一笑,“那我就叫张笑了吧。”
“挺符合你的身份。”李夏笑道,“此去艰苦,有劳妹妹了。”
几人敲定细节,旋即启程往鸿门县去,希望在那里能打听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鸿门县,盖因以矿为生,整个县城,最多的就是各种大大小小铁匠铺子,冶铁匠人是县城里最受欢迎的职业。对力量与技巧的崇尚,使得鸿门县散发出一种极具张力的民风,也难怪与北戎一战中,身为县令的封鹏敢亲身上马领兵与敌人作战。
当李夏一行人的两辆马车走进鸿门县城,那轮毂碾压在地面发出的“咯吱咯吱”声音似乎就显得格外的清晰。经历两次大战的鸿门县,街上已不复人头攒动的景象,三三两两的行人,眼神木然,行色匆匆,街边的店铺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关门歇业的不在少数。像他们这样驾着车,带着货,行走在这样一个凋敝的街道上,反而变成了件稀奇事。
秦靥的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她无言地绞着双手,却被坐在一旁的李夏敏锐地捕捉到。明白她心里所想,李夏却不点破,只是转头对驾车的穿云吩咐道:“先找个地方歇下来,我们出去转转。”
鸿门县城不大,但因地处边陲,往来客商倒是不少,客舍也繁多。穿云很机巧地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客舍,条件既不会太差,也不会太惹人注意。
一行人装卸了马车,进得门去,才发现整个客舍,冷冷清清,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像是客舍老板的中年男子,面色蜡黄,在柜台后面抬眼看了他们一眼,表情却是淡淡:“住店?”
“要三间房。”穿云点头,见老板不甚热情,有些好奇地问道,“我瞧你这客舍也是不小,这生意难道就一直这般冷清?”
“北戎人来过一趟,能活下命来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想着热不热闹?”老板头也不抬,在账簿上自顾算着帐,“前段时间又差点被北戎人打进城来,提心吊胆了一夜,我看这鸿门县,是没法待啰!”
穿云偷眼看了一眼秦靥,只见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便不再多问,接过找回的钱就准备领大家上楼,不想李夏倒是凑到近前,状似随意地问着老板道:“现在的战局如此紧张,那我这两车货物是不是脱不了手了?我还想着换点皮货回去呢。”
听得此言,老板迟疑了一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李夏一圈,见他一脸坦然的样子,便笑了笑,道:“年轻人这是想和北戎人做买卖?你难道不知道这仗打了这么些年,边市都弃了多久了么?我看你像是第一遭做生意的样子,好心劝你一句,不拘什么人,能拿回本便很好了,现下这世道,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老板这说的,倒像是在赶客了。”穿云夹在一旁笑道,“哪有开客舍的劝客人早些走的呢?”
“我倒是在和你们说真心话,听不听由你们。”老板把柜台上的账本一一收拾好,淡淡地道,“过两天,我这客舍也是要关了,你们再要住也是没有的了。”
李夏和秦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忙地问道:“老板这是要走?”
“走啊。”中年男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凄楚的神色,“内人不在了,孩子不在了,一个家都没了,为何不走?”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老板凄然一笑,对李夏道:“你们如果不想落得像我这样,就听我一句劝,早些离开罢。”
“会结束的。”秦靥突然出声,倒把老板惊了一惊。她浑然不觉自己的拳头已经攥得不能再紧,一字一句仿佛就是从牙关中咬出来的一般,“我们会赢的,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一定会结束的。”
“你这女娃……”老板抚了抚胸口,苦笑一声,“谁不是这样想的呢,谁想背井离乡呢?都在等这一天,但等来的是什么?老百姓总想着有和平的一天,但是朝廷是这样想的吗?你看看城门外那些士兵的尸骨,他们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啊!谁想打仗呢!”
“我……”似乎早就读出了秦靥的心思,李夏暗暗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适时掐断了秦靥的话。他低低地向秦靥摆手,继而转向老板,开口却是换了个话题:“虽说边市是关了,但我方才一路进城,看到街上也有不是中原长相的人乔装打扮着,想必这私底下的交易还是有的,还望老板指点一二。”说着,又把几枚大钱推了出去。
“你们……”老板似乎震惊了,望着李夏久久说不出话来。见李夏只是微笑不语,叹息着摇摇头:“何苦来哉?为了几个钱,至于么?”
他伸手指了指街上:“出门左转,一直走,看到那个红色招子的食肆,买了胡饼坐着吃,如果有人向你搭话,基本上便是了。”
“多谢老板了。”李夏感激道谢,那老板却像是不耐烦再见他一般,挥挥手让他快走,李夏便也不再多言,领着秦靥穿云一行人自上楼去了。
一路上见穿云他们都盯着自己和李夏,欲言又止的样子,秦靥终于忍不住了:“李容玉!”她涨红了脸,“你把我的手放开!”
“注意称呼,我现在是你的哥哥张石。”李夏神色不变,把秦靥领到客房门前,“你就住这一间。换身衣裳,等会我们出去。”
“我知道了。”秦靥咬牙,“你先把我的手放开!”
“那你保证不再胡思乱想了?”
“我……”秦靥习惯性地想反驳,却突然想到那一天清晨,在鸿门县城外,李夏温柔而坚定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在耳边低喃“靥儿不要哭”。心中的软弱忽地开了一个口,她这才发现,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她总是无法强装坚强。
或者说,他太容易地就看到了自己的心底。
秦靥低下头,半晌方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李夏却知道她懂了,松开手退开两步,微笑道:“那我先走了。”
“你……”秦靥抬眼注视着他,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在滚动,李夏耐心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却见秦靥轻轻地提了提嘴角,绽开两个极浅的笑窝。
“放心吧,哥哥。”
见李夏一个人回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穿云方匆匆从后面跟了上来,低声报告:“我已经把其他人都安顿好了,不该说的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无妨。”李夏停在客房的门口,“该知道的他们迟早会知道。”他伸手推开房门,打量了一下屋子,赞道,“虽说就要关门了,但还是打扫得挺干净的。是个负责的人。”回身看见一脸呆滞的穿云,不由奇道:“你还傻站在这做什么?”
“殿……少主人,我这就,回去了。”穿云的眼神有点直愣愣,但还好还记得他们在外的身份,挪动了两步,消失在了李夏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