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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六、判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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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除了我,只有爸爸是C+。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爷爷也不觉得,可妈妈很高兴,简直高兴疯了。她逢人就炫耀自己嫁了个C+,生了个C+的儿子。很多时候,我特别害怕跟妈妈一起出去,尤其,不喜欢跟她去上班。
最开始,我挺傻的,以为小孩子都是要跟着爸爸或者妈妈一起去上班的。所以待在实验室里一点儿没觉得讨厌,还很听话地让叔叔阿姨给我检查拍照。偶尔他们会在我手指上取点血,然后给我一根水果味的棒棒糖做奖励。
本来我总是很快就把糖吃完,只有一次,我在小区里交到了新朋友,他说自己上幼儿园,从来没有跟爸爸妈妈上班过。我傻兮兮觉得他可怜,想把糖带给他,告诉他跟妈妈上班可开心了。他吃了糖,他哭了,在地上打滚,说身体里有火在烧。大人们来了,救护车带走了他,就剩我一个人留在广场上。
那天晚上我被关在房间里,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客厅吵架,奶奶也骂妈妈,乱哄哄的。然后门开了,奶奶进来把我拎出房间,说不要我,让妈妈带我一起走。再后来,爷爷发火了。我第一次看爷爷生气,吼得我耳朵都疼了,大家也全都不说话了。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努力回忆那天晚上爷爷说过的话,妈妈说的话,想回忆起是什么样的理由让爸爸不顾爷爷的反对,默许妈妈又把我带回实验室。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渐渐地,叔叔阿姨不满足只是给我拍照,和在我手指尖上取一点血。他们开始用刀割我,一针管一针管抽我的骨髓,成瓶的给我挂药水。经常我在病床上失去意识,醒来后不知道春夏秋冬年月日。最后,我变成了现在这样。
爸爸很后悔当初的决定,他跟妈妈决裂,把我从实验室领回家。还威胁叔叔阿姨,只要有实验室的人员试图接近我,他就把所有事公开给媒体。他整理了行李可没说去哪儿,妈妈来的那天,他正好接了个电话出去了。是我给妈妈开的门。明明爸爸关照过,除了爷爷来不要给任何人开门禁的,可那是妈妈。我总想,妈妈也许已经改变主意了。
但是她进来后仍旧拿出糖叫我吃。他们总是给我吃糖,有的吃完很开心,有的吃完了身上会变得很奇怪,还有些吃了就睡着了。我不肯吃,妈妈就硬塞。她捏得我嘴好疼,跟我说,我是她最成功的实验成果,是寄托了她毕生梦想的杰作。我本来就是试管培育的产物,根本不需要家人,不需要爸爸和爷爷。她要把我带回实验室去,在那里他们可以提取我的基因反复克隆,制造出近乎完美的人体。想象一下,世上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我,我们都是她的孩子。
她还说,说,如果爸爸舍不得,她完全可以再送一个“我”给他当儿子。另一个我,另一个糖糖,拥有我的身份,代替我生活。
我很害怕!怕爸爸和爷爷不认我了,不要我。我才是莫一!失去了名字和身份,我究竟又算什么?我是谁?我是谁呀?”
——宛若罪者的自白,莫降自言自语地讲述着真实的童年,真实的那一天。
后来的事,他没有讲完。沈立宇不让他继续讲下去,也实在不需要讲了。
滴溜溜,义眼自邓寄川手中滚出去好远,撞在人行道的边沿,冥冥中有意般,恰好停在沈立宇脚边。
他拾起来吹一吹,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歪过头撇了撇嘴,索然道:“就是只仿生的眼珠子,有夜视功能。你可真能唬人!”
没有实时图像传送,但两人间的对话仍旧被听取,仅限于小范围。
更确切说,仅限于同一频率上的盖伊还有原彻。
所以才会按捺不住冲出来制止。沈立宇护着莫降,盖伊抢下了邓寄川,伙伴或者兄弟,彼此的用心殊途同归。
沈立宇跟盖伊说谢谢,为他遵守约定没有伤害莫降。
盖伊也向沈立宇道谢,为他醒来后手下留情的一拳。
“日你妈的,偷袭还连打小爷六枪,你这是怕我不会死啊!”
骂一声打一拳,恩怨两消,沈立宇的因果报偿磊落干脆,率性又可爱。
于是一起躲在暗处观察窥探,伺机而动。
盖伊说:“老朋友越来越少了,能活得比我长的老朋友更少。”
所以一个也不能再丢了。
而沈立宇的想法更简单:“开玩笑,一码归一码好不好?小爷来参加选拔的,谁也别想给我搞猫腻。算计我兄弟更不行!有病吃药去,想死跳江去,剑川没盖盖子,鱼多王八多,下辈子再见拜拜不送。请把世界留给愿意生活的傻逼们糟蹋,多谢!”
盖伊笑:“你对病人真是不友好!”
“小爷对一切阻碍我尽兴的家伙都不友好。无论他是不是神经病。”
“小川不是神经病。”
“看出来了。他比神经病疯多了,属于魔幻史诗级别的。”
“小孩儿真有趣!”
沈立宇嘴角一抽:“大叔真情怀!”
随后便一道从隐蔽处冲了出来,冲向各自的前尘往事难舍难离,也有未来的可期可盼共同进退。
只是真相听完,彼此都悄然噤声。蓦地了悟,人心自大,以为当断则断何必忸怩,念念不忘无非多情自扰,但其实谁也不是谁的生活体验者。爱多深恨多切聚散多惆怅生死多凄凄,人不语我不知,即便说了,也点不到心上,痛不进骨髓。
什么爱人兄弟朋友知己,去了己身,都是外人。
你哭我笑,哪个更苦?
鬼才知道!
——那便都见鬼去!
邓寄川喘得跟个哮喘病人似的,情况着实堪忧。竟还有力气抬手按一按耳后的通讯器,磕磕巴巴吐出几个字:“结、果、新、筑……”
说完就昏睡过去,诸事不理了。
沈立宇母鸡护雏一样笼着莫降,紧张兮兮问盖伊:“啥意思啊?”
盖伊眨眨眼,灰色的瞳仁反射了晨光,看起来特别清亮。
“管不着呗!”
“什么管不着?”
“你管不着我管不着,谁都管不着。爱谁谁,自生自灭,阿弥陀佛!”
“嘿,你一洋鬼子还信菩萨?!嗳不是,管不着,那意思不管啦?野放啊?”
盖伊嘟起下唇斟酌了一下:“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肯定还是会有人来管管的。”
“管什么?”
“管吃管住管劳保啊!劳动人民最光荣!”
沈立宇又牙疼了:“大叔你都看什么教材学的汉语啊?太文物啦!”
盖伊一脸得意:“我是一个酷爱钻研传统文化的优秀老外。”
沈立宇翻个白眼,不再搭理他。转头看见失魂落魄的莫降,随手在他头顶乱揉一气。
“真蔫儿啦?”
莫降始终颓败地跪倒在地,耷拉着脑袋看不清面容,好像一只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
沈立宇皱起眉头,状似认真:“六岁弑母,罪恶感特强烈是不是?哎哟我特么不是东西,禽兽不如,我该死,我伏法,是不是这么想的?”
莫降一声不吭。
沈立宇蹲下身勾住莫降肩头:“我五行缺德,无法无天惯了,公序良俗在我眼里都是狗屁。所以在我看来,六岁的未成年人要反抗一个成年人的暴力,就算是神功盖世的超级C+,也带有一定程度的自卫性质。至于莫爸爸替你顶罪,妨碍司法公证的是他,他是有错的。他的错误选择不该由你背负。总而言之,这事在我这里结案了。我不想谴责你声讨你,更不打算把你送警察局去翻旧案。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
莫降迟钝地抬起头偏过脸来将他望着,眼神发怔。
沈立宇心头一阵酸楚,拍一拍他身上的尘土,好声道:“我胡说八道呢!都听你的。如果赎罪能让你活得踏实些,我陪你去自首。”
莫降缓慢地眨了下眼,仍旧没有说话。
“莫,你总得选条路走下去。十六年前是莫爸替你选的,走了十六年,你不能突然又说不想走了。停下来干嘛?给死人守灵还是给活人腾地儿?你们家还有谁活着?这么多年了,不都是一个人活过来的?人活着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借口,就是为自己,想活要活,活不明白可还是不甘心别离这花花世界。那就再看看,再想想,稀里糊涂都好,胡混呗!图一乐!”
呆然地看了看挚友诚恳的面容,又转头眺向另一边有条不紊收拾残局预备撤退的人们,莫降眼中仍只是空虚彷徨,不再笑了。卸下伪装的孤兽,被过往打回原形。
不远处,黎锦襕也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坐在废墟的一块大石头上。许天阶拾起她丢弃的武器,原样给她挂回身上。她只坐着,没言语,没拒绝。
骆琛从他俩身边路过的时候,许天阶下意识扥了他一把。骆琛躲开了,眼神同身体语言一样耿直。
“选拔还没结束,你的角色是叛徒。我不与叛徒为伍!”
许天阶愣了下,骆琛已径自走开,穿过马路来到莫降跟前。
“玻璃渣子还嵌在肉里,有话回头再说,先治伤。”他俯身拉过莫降的左胳膊绕过自己肩头,手在他腰上一抄,稳妥地把人架了起来。
沈立宇跟着站起,有些惊喜,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骆琛懂他神情间的意思表达,坦诚道:“这里头的事我听得一知半解,不过掌柜他们这次的做法我实在不认同。选拔就是选拔,不该假公济私用来解决额外事务,这对小莫对我们小组都不公平。而且我很不喜欢预设情境的钓鱼执法。强行逼出人内心的恶意,诱惑犯罪企图制造凶徒,我不针对任何人,我只说这手段,真脏!”
顿一顿,低头又瞟一眼莫降,还说:“离开这里以后的事我不掺和。但只要选拔还在进行中,Q组没散,莫是我的伙伴,我认他。”
沈立宇用力点了点头。彼此了然,什么都不必再说。
正要走,那边坐着的黎锦襕霍然起身,牛犁地一样闷头大阔步冲了过来。别的不多说,就一句:“Q组没散,老娘不认输!”
接着一指盖伊和他怀里神魂无知的邓寄川,凶神恶煞地表示:“这俩是俘虏,算咱的胜数绩点,出局!”
不出局也没用,邓寄川的样子实在就比死尸多口气。盖伊纯来搅局的,从内心里拒绝加入选拔。
这时候,拦截小队那边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觑一觑自家面色阴沉的队长,挠挠脸狐疑:“选拔选拔的,这不都完了吗?乱七八糟的,还打?”
黎锦襕逮谁瞪谁:“人没死绝呢!打!”
那人把Q组五人挨个儿瞟一遍,十分不客气道:“一个内奸,一个宕机,一个弃权了,战斗人员两名,按规制,你们组就算残啦!没法儿打,选拔提前终止。”
一听这话,沈立宇不服气了,梗着脖子刚要呛回去,骆琛手在他肩头一按,气定神闲道:“谁弃权了?”
所有人愣住。
“放弃任务,不是退出选拔。评估战况后有选择地保留实力,不作无谓的抵抗,以生命存续为前提选择对敌投降,并且获得基本的人权保障,这是写进国际公约里的俘虏政策。如果只计算死伤人员,我这连战损都不是,你们可得好吃好喝供应着我。至于最后是否平安送还,那就要看你们的角色设定了。这期间我不保证自己不会越狱。需要临时编个剧本实际演练一下吗?”
对方哑然。
沈立宇雀跃欢呼:“我的天,老骆你简直浑身充满智慧的光芒,我要爱上你了!”
黎锦襕则赶紧递把匕首过去,厚颜无耻道:“行了,你被解救了。欢迎归队!”
骆琛似笑非笑,回敬:“荣幸之至!”
远处的许天阶目睹这峰回路转的情势变化,神色莫名萧然,眼中说不好是怀想抑或失落,总显得又空又远。
咚——
乍然一声巨大的钝响,把所有人都惊着了,还以为哪个毛手毛脚的不小心又打了枚炮。但看看四周,并不见任何爆破的迹象,平安无事。再仔细观瞧,尘烟散处,拦截小队的队长大人正把着装机器人的铝合金箱,一身戾气,恶灵见他都要退散,遑论人乎。
黎锦襕顿时想起来,之前光顾着救人,许天阶返回楼里号称接应沈立宇后,她和骆琛都没太在意放在车后厢的箱子。想不到一场骚乱之后,那人居然神思敏捷,想到第一时间把标的物夺走,冷静程度同摆弄文字游戏的骆琛委实不相上下。
“这样算完了没?还演吗?”
不咆哮不骂娘,稍显正常地说着话,队长的声音听起来透着股烟熏火燎的干哑,可意外又显得年轻。不过他抹了一脸油彩,鸭舌帽沿儿压得很低,基本判断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忽听许天阶叫他:“小穆!”
他一抬手:“我气没顺,跟你没话说。”
一时间,许天阶里外不是人了。
沈立宇却坏坏地笑:“这位兄弟,你不把箱子打开验验货?”
穆队长肩头一震,继而一把抓住箱子边缘左右大力晃了晃。
“操!”他恨恨咒骂一声,抬脚踹翻箱子,返身在作战吉普里翻出柄便携式工兵铲,抡圆了往箱子上狠劈。
金刚石镶的铲头,连岩石都能铲碎,堪称挖洞铺路、援己坑敌的绝佳装备。此刻穆队长径直拿它劈铝合金箱子,可见是气着了,气得暴跳如雷。
待变了形的箱盖被掀开,果不其然里头只有一堆碎零件,穆队长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拽下帽子愤然掼在地上。
“呃、噗——”
不怪黎锦襕当场乐了,谁能想到跟自己对抗了一晚上,指挥若定气势如虹的队长大人居然光头锃亮,脑袋上还爬了一道蜿蜒曲折的蜈蚣疤呢?
其实光头并不可笑,关键各人先入为主在心里有了勾勒,乍一见如此反差的形象,忍不住都笑喷了。
沈立宇更过分,还伸手摸摸骆琛的圆寸头煞有介事地作了对比:“嗳我说,那哥们儿头型比你正嘿!圆你圆不过人家,亮又没人家亮,啧,老骆,这回是你输了!”
骆琛有闲心附和他:“心服口服!”
“啊哈哈哈哈——”
黎锦襕笑翻。
其时,空间里倏闻扩音器的杂鸣,旋即一道清丽的女声在空旷的天际徐徐荡开。
“Q组选拔结束。标的物安全抵达,判定:胜!”
在场谁都认得,说话人是黎小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