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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五、□□ ...


  •   奇怪天空明明流云轻纱,清风和煦,空间里却一丝凉爽的吹拂都感觉不到。汗水和着黏血覆盖在创口上,又痒又疼,内层衣物湿透了,密不透风地包裹住身体,很不舒服。
      说毫无还手之力倒也非确切。单就体能而言,邓寄川自信远在莫降之上。然而那孩子实在太快了,即便肉眼勉强可以捕捉他的移动落点,但对于出拳还是出腿、攻击来自哪一侧,事先都无迹可寻。很少有人在行动之前能保持住身体各处关节不提前发出征兆,一次肩颤,或者仅仅是眼球的游移,都有可能暴露己方的意图。莫降却不会。
      另外,物理攻击对双方造成的伤害也不在同一程度等级。
      莫降的拳骨碎了,下一刻就能完全长好。邓寄川不行。
      莫降的眼角裂了,擦干净血,视野中依旧是清明无染。邓寄川不行。
      莫降的胸骨断裂、肋骨挫伤、脏器受创,一切的伤筋动骨都可以在轻松地抖抖腿扭扭脖子后迅速完好如初。这些,邓寄川都不行。
      满头满脸的血让邓寄川看起来好像一具哥特式糟糕向设计的恐怖人偶,彰显着血腥黑暗的主题。他恹恹地歪靠在人行道沿街外墙上,被迫拗出一副濒死的绝望,供人摆拍与临摹。
      三十分钟高强度无缓和的连续徒手搏击时间里,他始终明晰又悚然地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同一具消灭了弱点的机器人对战,一切的动作都无法预测,难以挫败。每一次奋力还击的后果都只是徒然增加了自己的能量消耗,身体的负担越来越重,受伤也在所难免。
      两人从街头缠斗至街尾,血肉之躯将沿途的坚固统统破坏。车、柱、窗、墙,和人一样,都是伤痕累累的。只是邓寄川这个人。
      人生迄今为止的经历中受过枪击,也曾死去活来,还被爆炸的冲击波推得宛如一片破布在室内滑翔而过,摔得呼吸骤停。如今,邓寄川却被对手一记重拳捣在胸腹间,仍好似一块飘零无依的布片,低空划出一道抛物线,狠狠撞到了竖立在人行道边沿的复古邮筒上。他疼极了,直觉比之前体验过的任何一次重创都要疼。
      模糊的意识里,他恍惚听见全身的骨头都在撞击中碎裂折断,身体古怪地瘫软着,一点一点缓缓滑落在地。
      隔着不足十米的距离,莫降手扶着墙,气喘吁吁,同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尝试用后槽牙咬碎尚未融化殆尽的最后一圈糖果,却发现仅仅是咀嚼这样简单的动作,自己也已没有力气完成了。他颓然跪跌,汗水如瀑,不断地滴进路砖中。
      两个油尽灯枯的人,两张灵魂出窍的面孔,各自望着顶上不真实的蓝天薄云,迟迟不肯安息。
      周围人不自觉屏息旁观,残忍地不去救治关切。不敢去!
      “你完全可以杀死我的。”邓寄川眸光都将涣散,话音却是遗憾。
      莫降贪婪呼吸着火药味弥漫的污浊空气,用力睁大双眼想要去看清什么。他断断续续地说:“换成……普通人……你早就,咳咳,哈嗬……你早死过很多遍了……”
      邓寄川也在残喘:“这样的解释……很牵强……你总归是……是手下留情了……”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杀了你不可?”
      “证明你不是一个疯子。”
      “无缘无故杀死一个素昧平生的的人,才是疯子干的事吧!”
      “你不杀我,我就会来杀你。”
      “原来疯的人是你!”
      “是,我是疯子!只有疯子,才能逼疯另一个疯子。”邓寄川丝丝倒抽着凉气,呼吸都疼,嘴角淌下殷色的涎。
      莫降偏头茫然地望了他一眼,随后僵直地翻动身体,四肢并用,迟钝笨拙地爬到邓寄川身边。他尝试寻找伤者的脉搏判断伤情,颤巍巍抹去粘连在他眉眼上的发丝。
      他有些担心:“他们是在等你的口令吧?你需要治疗!”
      邓寄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虚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侧边倒去。莫降双臂无力,只得祭出胸膛勉强顶住他东倒西歪的趋势。两名对手以暧昧的姿势互相依偎抵靠着,邓寄川忽然笑了下。
      “金钱、权力、名誉、地位,你对这些东西都没有渴望,我想不出情感以外,还有什么能成为你自制力的临界点。可没想到,你的道德自律是连亲友枉死都无法挑战的,我都不知道该赞美你高尚,还是讥笑你冷酷。所以我更加不明白了。”
      莫降的呼吸正趋于平缓。即便体能不似伤口那样须臾就能得到复原,不过相较于普通人,还是要快上许多倍。
      在不确定对方伤势的情况下,他不敢轻易去碰触甚或搬动邓寄川的身体,于是只能别扭又小心地将自己挪一挪位置,慢慢俯下身,尽量轻柔地把伤者放到地上,让他可以舒服地平躺着。
      “不明白什么?”他有口无心地接了句茬儿,目的只是想用对话令对方保持意识清醒。
      邓寄川失焦的瞳仁缓缓滑动到一边,像是在注视莫降。
      “我不明白,一个被陌生人百般逼迫都没有显露杀意的人,当初是基于怎样的动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莫降呼吸倏地一窒,瞳孔收缩,耳中宛如晴空炸雷,嗡嗡鸣响。
      邓寄川声音很低很轻,双唇几不可查地翕动着,兀自嗫嚅。
      “我知道一定是你!你也说我们其实很像的,不是人生经历,而是同类相斥。你闻得到我身上的血,我也看得见你皮肉底下的本质。我们都是蛰伏在人群中苟延残喘的小兽,假扮成孤独柔弱的样子,榨取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来让自己寄生。但被母兽抛弃的小崽长大后,就成了狼,成了虎,会咬人。而在那之前,首先要将能揭穿我们真面目的证据全部销毁掉,才能长久地维持住自己受害者的伪装啊!”
      莫降的眼底溢出诡戾的红丝,面目渐渐狰狞。
      “离开新筑之前,我住过一段时间福利院。因为他们突然找不到我的爸爸了。他在医院匆匆露过一面,连妈妈的遗体都没有认领回去,从此消失了。警察推断他是不想负责,所以跑了。他们想不到,那个理应逃跑的人早已经沉在剑川里了。影画师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抹杀自己的父亲。那是我此生最大的恨意,也是最彻底的解脱。你呢?掐住妈妈喉咙的一瞬间,有没有感觉很痛快?”
      邓寄川在笑,温和腼腆,像害羞的孩子不小心自曝其短,羞怯但又渴望交流倾诉。他的面前是难得的知己同好,他迫不及待想要与之分享秘密,也分享各自的快乐。
      快乐?
      ——莫降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霍然起身后撤几步,看怪物一样瞪住地上气息奄奄的邓寄川。继而,又同样恶狠狠审视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又能自如地活动了。
      邓寄川的手也能动了。
      C+总还是较普通人的身体素质更优秀,虽不得拥有莫降那般神奇的自愈力,重伤之下,尚能多支撑些时候。他吃力地抬手抚上自己右侧的义眼,用力将眼珠抠出来,袒露着空洞的眼窝看向莫降。
      “我从来没敢告诉任何人真相。包括弟弟,还有最心爱的妻子。你呢?爷爷和小宇知道爸爸是替你顶罪的吗?那些同情怜悯甚至畏惧你的人,知道你其实是个弑母的杀人犯吗?哦哟,看呐,”邓寄川转了转手心里的人工眼珠,恶意地告诉,“这义眼有实时图像传输功能,我好像,还忘了关话筒咧!”
      莫降目龇欲裂,双拳死死攥紧,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黎锦襕性格中的高傲从容早已荡然无存。她完全遗传了姑姑黎小薰的脾性,无法忍受事态脱离自己的掌控,不喜欢被隐瞒,更讨厌失败。此刻她亦暴躁地抖腿咬下唇,手指一把一把毫不吝惜地揉抓自己的头发,克制着问:“他们特妈的说啥?完了没?小莫干嘛停下来?干嘛不怼残那个龟孙?妈的妈的妈的!”
      许天阶仍维持住镇定:“小莫不是杀人犯!”
      黎锦襕猛地扭过头看神经病一样瞪大眼:“一路过来他打的都是木桩子吗?虚拟状态下毫不犹豫地击发,即便没有造成实际伤亡但快感是一样的。生物原始的本性从来没有因为进化而从人类的基因中剔除出去,我们只是用理智思考出来的法律和道德尽可能束缚住杀戮的渴望。如果杀人不犯法,这世界早特么尸横遍野了。何况他没有用枪,冷兵器近距离殴杀,这绝对不是虚拟的。小莫跟他揍的那货一样,就是杀胚,他们……”
      许天阶冷冷打断:“但小莫不是杀人犯!”手中的半自动手枪开了保险,端起来,稳稳地瞄准,“小川更不是!”
      黎锦襕莫名感到惶恐不安,视线顺着枪口所指望去,莫降正狂戾地揪起那名乍然空降的闯入者。那人真的就像一具填满了棉絮的无骨毛绒玩具,双臂低垂毫无生气,任人宰割。
      原本多恨那人啊!恨他下令炮击小楼,恨他夺去了伙伴的性命,恨不能亲手将他结果。可黎锦襕看见那具破布一样的身体在莫降的掌握下风雨飘摇,突然就想:算了吧!放下他,要么给他一个痛快,结束这一切,然后收拾收拾,回家去悲痛和哀悼。
      砰——
      仿佛是在回应黎锦襕的心声,许天阶的枪响了。然而中弹者并非邓寄川。
      黎锦襕仓皇扣住枪管,难以置信:“你他妈瞎啊?那是小莫,咱的小莫!”
      许天阶不理她,强劲的臂力保持枪口始终指向既定的目标。
      莫降身形狠狠晃了晃,没有倒下。他转过脸来,目光遥遥地,不看人,直落向小楼上噬人的巨大空洞。
      许天阶高声喊话:“考验科目:背叛!我是最后和沈公子在一起的人。现在你有两个敌人两种选择,杀了小川,我会在同时击毙锦襕和老骆;杀我,则要看你够不够快了。”
      黎锦襕真要疯了。她下意识端起自己的枪,双手却遏制不住颤抖。眼热,手烫,心全乱了。
      骆琛扔下了武器,选择:“放弃任务!”
      孬种、懦夫——类似的词黎锦襕骂不出来,她枪指着许天阶扣不下扳机,嘴上说莫降是同伴又难以尽信。蓦地恍然,自己其实已经一败涂地了罢!这场选拔荒腔走板隐晦曲折,压根儿不存在任务没有测试,所有人都是为莫降而来。他们要他疯,逼他死,可自己也都痛不欲生。
      一点亮红突兀落在莫降眉心,远处的狙击手做好了掩护的准备。无疑许天阶稳操胜算了。
      这不公平!
      黎锦襕移动枪口朝着无力反抗的邓寄川腿上打了一发。
      虚拟弹头,但是很疼。
      邓寄川叹息般哼了声,微弱地说:“挺好的姑娘呀!漂亮,讲义气,心眼儿好,她也不知道那个故事是你编的。她说信你,你要不要先跟她解释一下?”
      “呃啊啊啊——”
      莫降低吼着掐住了邓寄川的脖颈,拇指压在他喉结上,脸上汗泪交织。
      “放开小川!”
      “谁打小莫我就打死那货!”
      “都他妈别动!”
      黎锦襕、许天阶、拦截小队的队长几乎同一时间咆哮,所有的枪口都举了起来,人们互相胁迫,信任瓦解,混乱一触即发。
      “莫——”
      尖利的嘶喊刺破空气的凝重,直达人心。
      莫降浑身剧颤,随即僵立住。
      亮红色的小点左右摇晃,总是无法定下来。
      那名意外闯入射程的年轻人恰到好处地遮挡住瞄准镜里所有能准确把莫降爆头的射击点,用力戳住自己的眉心,朝着狙击手所在的方向怒吼:“来呀,朝这儿打!杀人就费一粒枪子儿的事儿,不用编正义的理由。杀一个是杀,杀两个稳赚,小爷买一送一。手别晃,打死我!”
      与此同时,莫降手中陡然一空。
      “嗨,丹,你看起来需要系统重装啊!”
      茶褐发色剃成板寸、留着满脸络腮胡、长着一张典型原产西西里面孔的西方男子,操一口字正腔圆的美式英语,熟稔地调侃起枕在自己臂弯里的邓寄川。
      邓寄川阖上悚人的右眼,左眼眼神依旧涣散,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下,居然礼貌地也用英语寒暄:“好久不见,科斯塔!”
      他咳了声,呛出星点血沫子,又说:“还有,我不叫丹。”
      “所以咧?”来人笑容痞坏,“你打我呀!”
      邓寄川没说话。他实在讲不动了。
      几步外,莫降艰难地回转身,愣怔地望着面前熟悉的背影,胸口有一瞬的窒息。
      “小、宇……”
      沈立宇倒退着靠近,用自己的身体将莫降牢牢护住,快速回头冲他咧嘴笑笑:“猢狲戏,折腾!没事儿,小爷在,摆得平!”
      转而一指西方人,直接拿英语飙脏话,末了吼一句:“还不赶紧让狙击手滚蛋?散场了,回家吃奶去!”
      想不到那人摇头叹一声,向着远处慢条斯理打了个手势,蹦出一嘴标准的汉语:“这年头的青瓜蛋子怎么都这么没礼貌呢?德育课缺失啊!我们的教育系统应该反思。”
      说话间,游移在沈立宇身上的亮红圆点消失了,那厢拦截小队的队员们也都警惕地放低了枪口。许天阶瞥一眼完全状况外的黎锦襕,收起枪,朝科斯塔颔首致意。
      “小川怎么样?”
      科斯塔皱皱鼻子:“够呛!”
      “指挥室的命令?”
      “不,我自己的判断。和你一样。”
      “我想我的动机应该跟你不同。”
      “是吧!”科斯塔低头,指腹轻柔揩去邓寄川嘴角的血痕,不无慨然,“对你来说,小川只是投诚己方的一名鉴别者。在没有进一步命令的前提下,保障他的安全会成为你的行动准则。你向那孩子举枪,多数是基于维护公家的财产减少损失。作为行动部的特勤主任,你有自行通达临场便宜的权限。所以我其实应该感谢你的。”
      许天阶耸耸肩:“我不过好奇‘门神’被赋予的最终使命而已。”
      “好奇‘门神’还是好奇我?”
      “因为你是‘门神’,才会好奇。七年了,老盖伊可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十方的选拔和培训。”
      盖伊摆摆手:“可不是!我都六十了,年轻人要多体谅老年人嘛!”
      许天阶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身旁的黎锦襕骤然爆发,愤愤然把枪掼到地上,一手揪住许天阶衣领,河东狮吼:“这他妈究竟怎么回事儿?你们给老娘解释清楚!”
      解释?在场许多人都需要一个解释。却不知,该向谁要这个解释。
      嘭——
      沈立宇回头,惊讶地看见莫降跪跌在地上,两眼空虚地仰望,病态地咯咯笑着,眼角有泪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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