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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四、絮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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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那年,莫爷爷去世了。
一直以来,莫降没有劝诫过爷爷戒烟,甚至还陪爷爷一起抽。反过来,是爷爷劝他:“小孩子,别学坏榜样!”
可说归说,爷爷又从不没收莫降的烟。于是经常就是他趴在阳台抽烟,莫降不声不响过来,自己摸过烟盒取一支点燃,站在他边上一起抽。
那一年,爷爷被查出肺癌,医生叫他戒烟。
那一年,确诊到病逝,只有短短的三个月。莫降陪爷爷抽了最后三个月的烟,爷爷走了,他的烟也戒不掉了。
得益于沈立宇的周到仔细,后事的操办十分顺利。就连莫降都感到意外,自以为足够独立与坚强,奈何所谓人情世故干练通达,借由一场从简的白事让莫降彻底醒悟到,原来关于生活与生存,自己仍是一知半解的,也没有做好准备独自去面对。一直以来他都只是活着,活在长辈庇护下,而非自立自足地行走人间。
与他形成反差的是,看似养尊处优的高智商转校生沈立宇,则对一切大事小情的处理都显得驾轻就熟。他仅仅摆着一张挑三拣四万般嫌弃的精明脸,就能与人达成交流沟通,并且收效显著。智商的优势似乎不仅仅体现在学习方面,更有一种本能的天赋融入在骨血里,教会他从容地将合群与孤傲两立,在多重面具下自由切换。
这样的沈立宇令莫降很是羡慕!
他清楚地意识到,离开了爷爷,在这世上自己其实没有任何生存技能。不再有依靠,不再有等候的灯光,也不再有人能陪伴身边,一道去阳台上抽烟了。
那段时间里莫降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哭不出来。
失去了世上最后的血亲,他却自始至终没能落下一滴泪。
追悼会之后整理遗物,也是沈立宇勤快卖力地分拣打包,莫降则盘腿坐在地板上,两眼失神地等着。手边是一盒烟一支火机,外加一只插满了烟屁股的烟灰缸。
啪——
沈立宇不知丢了个什么过来,正甩在莫降眼睛上。他疼得下意识眯了眯眼,恍惚指间夹着的香烟即将燃尽,长长的烟灰岌岌可危地坠着。他机械地低下头,将烟揿灭在一堆香烟残骸里,顺便拿起落在腿上的一块名片盒大小的移动数据盘。
那是沈立宇刚刚从莫爷爷的枕头里摸出来的。
插上电,虚拟投影反射出密码键入界面。莫降木讷地看着光标跳动,毫无头绪。沈立宇重重地叹气,过来蹲下,对着数据盘念出自己推测的密码。
莫降听得清楚,心里知道那是自己的生日。
朴素到缺乏悬念的设置,无需沈立宇的智商帮忙,莫降也猜得到。他只是不想猜,不想知道。
却还是明明白白地看见,知道了。
电子列印的储蓄记录,最后一笔的日期显示三个月前。总金额,三十万百夏币。
一块钱可以买三包廉价烟,吃二十个包子,在近郊萧条的小影剧院看通宵场的电影——
莫降麻木地用实物换算着这笔财富的价值,最后无稽地想到:三十万呐!在如今这样全球经济萧条的背景下,够他在立宇家隔壁买下间两百平的大房子。
可大房子里除了自己,还能放下什么呢?
孤身一人,要两百平的房子有何用?要这三十万又何用?
想来想去都是空虚,莫降仰起脸,望着天花板,莫名吃吃地笑起来。
孝犹在身,无泪悼念,兀自笑了。
沈立宇一声不吭站在他跟前,目光不冷不热地落在他脸上,听他用调笑的口吻说:“怎么办,小宇?我没有家了。”
沈立宇没搭腔。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嘛了。你说,人这辈子,究竟为什么活着?”
“我也不知道。”沈立宇两手插兜,拿足尖磕了下莫降的脚,“所以起来去看呐!管它幸福还是苦难,不到结束的那天生活就永远是一场无解的悬念,凭空想是想不出答案的。走下去,睁大眼看清楚,落个明白!”
莫降仍是笑:“可我不想走了!走不动,想不通。”
沈立宇俯身一把揪住他前襟用力拖起来,逼视着:“什么事情想不通?讲出来我帮你想。走不动了?我背你走。成人都没到资格,小屁孩儿别坐地下耍赖!”
“你不明白……”
“你不说谁特么能明白?”
“都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怎么就结束了?”
“生我的养我的,爱我的不爱我的,这世上与我有关的人都不在了。我是谁?我算什么东西?谁能证明我活着?谁能说,我是真的?你吗?”
莫降惨笑,抬起胳膊,猝不及防拿打着的火机烫了上去。然而转瞬间,叶形的烧灼伤便愈合了。光滑的手臂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仿佛适才极端的举动只是一次海市蜃楼般的错觉。
“真实吗?还是虚假?庄生晓梦,你我究竟谁在梦里?”
沈立宇放开他,也抬起胳膊,右手攥住左手食指。
“我说过,莫,别在我眼前自残,否则——”说着竟用力去拗自己的手指。
莫降出手很快,想要阻止对方。沈立宇一向也是身手矫捷,滑步撤向侧边躲避的同时,就听一声骨骼发出的脆响,他已将自己的手指生生拗断。
莫降面色铁青,冲上前托住他伤手,一手已捞起床上的床单拿牙咬住狠狠撕开。
他深呼吸,握住沈立宇畸形的手指毫不迟疑地掰正回来。沈立宇闷哼,疼得满头冷汗,脸色发白。
左右没寻摸到合适的支架,莫降索性摸出钢制的打火机垫在沈立宇的断指下,再用撕成条的床单缠好,拖起他往外走。
沈立宇还犟:“放手,我哪儿都不去!”
莫降几乎是求他:“你不是C+,弄不好会落残疾的。”
“什么残疾?你不是故弄玄虚说什么真真假假么?你凭什么说我手指头断了?眨眼的工夫,你又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你在诡辩!”
“是你抽疯!”沈立宇冷不防一头撞在莫降脑袋上。那一声撞击简直堪称巨响,疼得沈立宇眼前一花,活活晕过去一秒。醒过神发现自己跌坐在地,对面莫降也正捂着额头蹲在地上。
小子乐了:“哈哈哈,嘶,疼疼疼,妈的,你脑袋怎么这么硬?”
莫降抬睑瞥他一眼,哭笑不得:“咱俩到底谁脑袋硬?你看看!”他摊开手,掌心赫然一摊腥红。
沈立宇更开心了:“卧槽,你头破啦?啊哈哈哈,活该!”
莫降轻轻抚一抚眉骨:“眼睛差点儿让你撞瞎了。”
“怕啥?反正你自愈力跟欧米巴原虫一样。切,连个疤都没有,气人!”
莫降过来搀他,被他一胳膊甩开。
“行了!”
“不行!”
“今天到此为止,有事回头再说。去医院!”
“不去!不把话说清楚小爷哪儿都不去,就跟你个糟心货死磕到底。”
莫降拖不动他,只得服软:“不说了,就当我错了。我抽疯!”
沈立宇挑眉撇嘴:“就当?”
“就是!”
“是个屁!”沈立宇不依不饶,“我告诉你姓莫的,你还少跟我这儿糊弄。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咱俩认识到现在,哪回不是我迁就你?这么多年我问过你一个字,逼过你一回吗?咱爷爷没了,我不难过呀?我从小没爷爷没奶奶没外公外婆,除了我爸我妈,我生命里就没有过别的亲人。这公母俩还成天野鸳鸯似的在外头浪,只顾着过二人世界,压根儿不管我。我住在这里的日子比回家的天数还长,吃莫爷爷做的饭比吃我妈做的饭还香。这儿就是我家,莫爷爷是我亲爷爷。你怎么就没家了?特么我还是不是你兄弟?你当我死的啊?”
莫降垂着头任打任骂,态度良好。
沈立宇拿绑着火机的断指一遍遍戳他肩窝,戳得自己生疼,才想起来换右手戳。边戳边继续数落:“小屁孩儿能不能阳光点儿?你比我大嗳,是我哥,应该你罩着我懂不懂?你得疼我关心我,刮风下雨给我打伞,刀山火海替我淌路,吃路边排挡拉肚子了都得让我先去厕所知道不?别一天到晚伤春悲秋地惆怅,会影响我这未来栋梁的心理健康。哥哥,你要对我负责的呀!”
莫降歪着头,好气又好笑:“要不要还烧个黄纸结拜一下?”
“繁文缛节,不必拘泥!”
“我把你户口迁进来,跟我姓吧?”
“那不好,据说我是三代单传,还是你随我姓比较合适。”
莫降牙疼:“我怎么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别扭?”
沈立宇也咧嘴龇牙:“是别扭!”
“去医院不?”
沈立宇看一眼自己的断指,终于痛苦地点点头。
“蠢蛋,白长个聪明脑瓜子!”
“呸,小爷这是义薄云天!”
“我谢谢你!”
“我谢谢你,谢你全家!”
“我就是全家,全家就是我。”
“又把我排除啦?”
“你不是不跟我姓么?”
“嗨,我说,这别扭话能不能终止了?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哧——”
莫降自嘲地笑,有气无力地掏出了口袋里的烟盒。
回忆飘渺,往事萦绕心底不过眨眼一瞬,落在世间却已斗转星移,新闻淹没了旧消息。
“又没家了。”他指腹在过滤嘴上一一捋过,似乎在挑选,又像是确认,说得很慢,笑容很疲惫,“这一回,是真的没有了!你说得对,是时候结束了。反正,也没什么舍不得的。来吧!”
他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棒棒糖,剥开糖纸随意丢进嘴里叼着。
“不好意思,没有什么安魂曲。打架费力气,他们只给我糖吃,免得血糖值回不来提前死掉。”
话音未落,眼前残影掠动,骤然贴近鼻尖的面容令邓寄川的身体失措到僵硬,完全来不及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