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碧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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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见林翠薇听了张蕙芳的话脸上愁云惨雾顿时消散了不少，自己也安了心。可张蕙芳却喋喋不休越讲越起劲，拉着林翠薇的手片刻也不曾放下，直把月白瞧得心中怏怏不快，仿佛方才林翠薇脸上那片愁云惨雾如今都飘到了自己脸上，可在人前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能继续装作淡然品茶低头不语。
在一旁的小桃红早瞧不过去，为了止住张蕙芳的话头便提议请她弹奏一曲。张蕙芳行事张扬外露，本来就喜欢人前卖弄，小桃红这样一提议她便欣然接受。可她又像是故意要惹月白不开心，不仅自己弹还硬要拉着林翠薇吹箫与自己琴箫合奏。
“琴箫合奏”四个字让月白甚为诧异，认识林翠薇这么久，只知她抚琴出神入化，却从不知道原来她竟然还会吹箫？！更奇怪的是怎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张蕙芳刚认识她几天便都晓得了，想到这里月白的胃里又泛了阵酸水。
尽管林翠薇红着脸一再推辞说自己箫吹得不好，张蕙芳却不肯罢休，竟连贺彩云也在一边跟着添油加醋恭维道，“早就听徐少爷说林小姐古琴弹得好，却从不知道原来您还会吹箫，我们今天可真要大饱耳福了！”
“你们不要听芳儿这丫头乱说，我真是许久不曾碰过箫了。还是前几天去萧老爷子那里作客，见他有兴致我也一时兴起就合着他老人家随便吹过几句，没想到就给她听到了”，林翠薇指着张蕙芳无奈地摇头说，“我本来就是粗通一二，再加上许久不碰，如今怕是想吹首完整的曲子都难……”
“认识这么久都没听你提过会吹箫，今日真是借了张小姐的光，姐姐就别再推辞快让我们一饱耳福吧！”月白虽然已经尽力镇定自若语气平和，可林翠薇早已瞧出她神色不对，忙解释说自己当初只是跟着徐子清的父亲徐崇业学了些皮毛，徐崇业过世后她便不曾吹过，再者说徐子清长于吹箫，自己搬来北京后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班门弄斧，是以连月白也不知道这回事。
可任林翠薇怎么说，张蕙芳仍不依不饶，林翠薇无奈之下也只好让梅香取了自己凤鸣琴和一支洞箫来，两人商量过后决定就来一曲林翠薇前几日曾与萧老合奏过的《寒山僧踪》。众人皆凝神静气，只听得琴声先起，箫亦随之，声短韵长、音断意连，于无声处，两相谐，自空灵，仿若晕染开来的泼墨山水空不亦色直指人心，直至一曲奏罢，众人仍如在境中。
“好一曲《寒山僧踪》！”小桃红赞叹道，“云山古径，雾霭香浓；水月镜花，一心不动。七弦辗转妙不染，箫音低回向法深。今日在林小姐家里喝禅茶、听梵音，真是好一番度化！”
正当众人玩味她的这番溢美之词时，她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只是我们生逢乱世，如今战火燎原烽烟四起，这世上还真有这样清净的所在吗？”
林翠薇抚着手中箫穗欣然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谓境由心生，只要身心清净，无论身在何处都可坐忘一空，得无上自在，这样想来便无处不是寒山，无时不能闻法鼓禅音！”
听了林翠薇的话，小桃红却似乎并未释然，反而时神色愈加凝重地哀叹道，“林小姐张小姐千万不要怪我唐突，方才有此一问是因为我确实被两位的一曲《寒山僧踪》所动，不觉间心里生起了‘出世’的念头，恨不得即刻便躲到青山暮霭里修仙得道去了。可是我又隐隐觉得那是太平盛世时该过的日子，值此国难当头之际若人人都去遁世寻仙，还有谁来保家卫国，只怕中原大地必将生灵涂炭永无宁日。虽然我只是一介女流又误堕风尘，却也实在不甘心在声色犬马之中妄度春宵，真恨不能像男儿一般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小桃红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月白更是向林翠薇称赞说，“我之前不是跟姐姐说过，若是早生几百年，小桃即便做不成红拂也一定该是梁红玉！”
林翠薇也不断点头赞许，把手中洞箫递给梅香，一边继续煮水泡茶一边对众人说，“江南好景本无多，只在晓风残月下！小桃姑娘这样一说我倒觉得刚才奏的不是《寒山僧踪》，倒像是《玉树后~庭花》了，实在惭愧”，她淡淡一笑递了杯新茶送到小桃红手里，继续言道，“记得去年第一次相见，便觉得小桃红姑娘旷世秀群，后来也常听月白讲你心厌色沮，出淤泥而不染，听方才这几句慷慨陈词更有须眉丈夫之气，料想以姑娘今日的气概，他日若得脱困，定能巾帼不让须眉、大有一番作为！”
小桃红接过茶水，点头称谢。
一旁的张蕙芳听小桃红这一席话也像是大有感触，提到去年有人来请自己父亲去满洲国唱戏，被父亲断然拒绝，没想到父亲最器中的大师哥却奴颜媚骨，竟然不顾父亲反对私自招募了一些人跑到东北给溥仪唱戏去了，惹得父亲气急攻心大病了一场。
月白一听到张蕙芳提及去满洲国唱戏的事，便已完全肯定她是张世奎张老爷子的女儿。老爷子对自己的另眼相看月白一直感激在心，一听说他老人家大病了一场，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忙问，
“令尊的病如今好些了吗？”
“有劳戴老板费心，家父已经没事了”，本来正说得来劲的张蕙芳，被月白这么一问却似乎有意回避，只客客气气这么回了一句便不肯再说下去，月白悻悻然也不敢再问。
林翠薇早有意撮合月白和张蕙芳合作来一段京戏，见话已经说到这里，便直接问月白和张蕙芳的意思。月白自是乐意，却没想到张蕙芳竟然驳了林翠薇的面子说自己不要跟月白唱，而要跟小桃红唱。小桃红哪里肯唱，推辞说自己不敢再行家面前卖弄。张蕙芳却不肯罢休，拉住小桃红拼命央求着，“好姐姐赏个面子嘛，碧筠姐姐告诉我说您都跟戴老板学了小半年了，唱的一定不差，姐姐不肯唱难道是嫌我不够资格跟姐姐同台？”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桃红也不能再说不答应，只是一时间倒不知道唱什么好，最终还是月白提议两人唱段小桃红拿捏得还算不错的《游龙戏凤》。张蕙芳不愧出身梨园世家，一亮嗓子便不同凡响，眉眼身段更可见李凤姐的俏皮可爱清新利落。不知为什么，有一瞬间月白几乎觉得自己眼前看到的不是张蕙芳而是芷兰，两个凤姐，竟是如此神似。林翠薇见她痴痴呆呆看着张蕙芳入神，也猜到她是又想起芷兰来了，偷偷拉了拉她的袖子，月白恍恍惚惚回过神来，看着林翠薇眼里却还是一片黯然神伤。
林翠薇见张蕙芳唱得颇有兴致，便想趁热打铁，再撮合月白跟张蕙芳来上一段，可张蕙芳仍是不给面子，非说自己饿得紧唱不动，要姐姐快点开饭。林翠薇知道她脾气大，勉强不得，只好顺了她的意，不再坚持，吩咐梅香开饭，又把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早的彩凤硬拉到餐桌上一起用餐。
因为听月白说小桃红和贺彩云都善饮，林翠薇特意备了些香雪酒，餐桌上唯有不善饮酒的月白面前摆的是茶水。众人之中除了张蕙芳，人人都晓得月白的酒量差，是出了名的一杯醉，因此也都不觉得奇怪。
方才张蕙芳故意不给月白面子，让贺彩云心中有些愤愤然。别看平日里她自己常常捉弄月白，却一丁点也看不得别人欺负月白，心中暗想一定要替月白出掉这口恶气，便提议大家划拳取乐。
贺彩云虽然姿色稍逊于小桃红，可论到划拳喝酒她确是云吉班里当仁不让的花中魁首。张蕙芳虽然也会划拳，却哪里比得了贺彩云行家里手，一上来便连输三阵。她倒也不小家子气，输了便认帐受罚，该喝的一杯不少，这样一来反倒让贺彩云不好意思再灌她，便说自己不玩了。张蕙芳却屡败屡战兴致正浓，又硬求着贺彩云陪自己玩了几个回合。赢的仍是赢，输的仍是输！贺彩云觉得自己赢的面上无光，倒像她在欺负小孩子，怎么也不肯再玩，张蕙芳又只好拉着林翠薇陪自己划拳，岂不知林翠薇也是个中高手，她便又输了几阵，却也不讨饶，又继续找小桃红叫阵，自然又是自找苦吃。众人都劝她歇会再玩，免得醉，她也不听，还要月白陪她划拳。
月白料定今天若不让她赢上一回，她便定然不肯罢休，想到张老爷子对自己的厚爱，自己让让她又何妨，上来便故意输了一局给她。张蕙芳这回总算扬眉吐气，见月白面前无酒，忙把自己的酒塞在月白手里催促她快点喝下去。月白正待要喝，却猛听见耳边三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喊着说，“我替你喝！”
话音未落，林翠薇、小桃红和贺彩云三人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张蕙芳原本就是小孩子心气，一见三人都袒护月白争着为她挡酒，心中不忿，更是冷嘲热讽不肯放过月白。月白自知躲不过这杯酒，先谢过众人的好意，随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如众人所料，等月白再醒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彩凤和林翠薇正并坐在紫藤架下一边聊天一边做女红，伺候在侧的梅香看到月白正要唤她，月白却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则悄悄走到林翠薇和彩凤身后，仔细一看原来彩凤正按家乡的样式绣着一个蝶恋花荷包，而林翠薇手里的却是个喜鹊登梅的扇套。
彩凤回身见到月白，立刻嗔怪她，“你醒了？睡这么久，席都散了，人都走了！”
月白嘿嘿笑道，“这已经算早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应该一觉睡到明天的！”
梅香灵机一动，接着月白话说道，“既然你本来就打算睡倒明天的，我看索性你们也别回去了，就在客房里将就一宿吧”，她虽然也知道自己这样说林翠薇一定高兴，可又怕自己一个下人冒然做主有些不妥，便问林翠薇说，“小姐，您说呢？”
“梅香说的对，今儿就留下吧，让彩凤睡我房里，陪我说说话，月白你就还睡方才的客房里如何？”
见月白点了头，林翠薇笑逐颜开，即刻吩咐梅香去给月白准备吃的，梅香也不等彩凤绣完荷包，硬拉着彩凤一同去了厨房。
院子里只剩了月白和林翠薇两个人。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傍晚，风儿柔柔吹在脸上，眼前的良辰美景让月白刚一清醒便又有些微醺之意。
林翠薇告诉月白，吃过饭后，大家一下午都在打牌聊天，小桃红和贺彩云都放心不下，去客房里瞧了她好几次，直等到方才见她实在没有转醒的意思才走的。
月白也不回话，一直盯着林翠薇银针纷飞忙于手中的扇套。
“真是两位好姑娘，可惜她们竟都有了意中人，不然我一定想个办法把她们俩都讨来给你做老婆！”
月白也不去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仍是痴痴看着她，直到她一针一线把扇套缝完月白才伸出手来摊在林翠薇面前，林翠薇以为她要看扇套，便把扇套递给她瞧，没想到她却摇摇头说，“我要你的手！”
林翠薇完全没有准备，带着三分羞怯两分失措，战战兢兢把自己的右手交给月白。
月白轻轻在她手心里写下了一个字，字一写完林翠薇立刻握紧手掌，像是生怕手掌一张开这个字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一直紧紧握着。
两人之间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什么话也没有再问，林翠薇静静靠在月白肩上与她一起看着最后一抹红霞慢慢消失在天际。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碧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