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

  •   出了门,天明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和里面的温暖相比,外面的风过于凛冽了。可这时,若要再回去,又显得小题大做,免不得让人看笑话。他衣衫单薄,外袍也扔在里面,面对天寒地彻,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不知为何,他总也不愿意在嬴政面前示弱,就如方才,宁可冷着一张脸扭头出门,也不肯像胡亥一样扭着君父的脖子撒娇,或许真能留下也说不定。
      不过,那样就不是他了。天明冷笑起来。他宁可多花些心思,绕道而行,也不愿意抄近道,在嬴政面前扭捏。再者,嬴政就真的希望自己侍立一旁听着影秘卫的回禀么?真要如此,他也未必会把自己支出去。章邯正是揣测到了他的真心才会如此郑重其事。论对嬴政的了解,自己未必胜得过他。只是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有趣了。
      譬如不久前的那一次会面。
      那一次,正是星魂触怒他后被他勒令跪在后院受罚的时候。他看到对方一身血痕,袒胸露乳地跪在碎石上,冷得浑身打颤,面上也无血色,却仍是不肯讨饶,心下烦乱,兴致全无,连在府上待着都成了苦差,便深夜入了宫。本打算借着回禀围剿江湖叛逆的事在咸阳宫赖一晚上,哪知在宫门前见到了刚刚述职完毕的章邯。
      “公子。”见了他,章邯并不惊讶,他如往常一般恭恭敬敬地向着天明行礼,仿佛做惯了似的。天明同他历来没有深交,自然也谈不上亲近或者厌恶,但正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客客气气,自己也没有熟视无睹的道理,于是借夜近二更赞扬道:“将军彻夜不眠为陛下尽忠,为帝国鞠躬尽瘁,实在是令人钦佩。”
      “公子谬赞了。”与那些张口闭口总跪地磕头谢恩的人不同,章邯语气淡淡。天明听说过他的事迹,深知对方个性,也不介意,只是未免尴尬,拿了个常用的话题,随口问了句:“现在情形如何了?”
      影秘卫本属嬴政单独管辖,不对中央官制中的任何一级负责,也不受任何人钳制,即便尊贵如天明,亦不会从章邯口中问出什么。这一点,帝国长公子已经给他做了例子。那时候他跟在扶苏身边,看着自己这位一向宽容的兄长尴尬得白了脸,起因便是不凑巧向步履匆匆的影秘卫询问了去向。
      眼下,他早预料了章邯会敷衍了事,这样一来,正好他赶紧入宫,外面可真冷死了。怪就怪在,章邯给他的待遇和扶苏大不相同。他问什么,章邯真的就说什么。
      “墨家已在咸阳聚集,道家似乎也牵扯其中,抓来的舌头说,逍遥子和大铁锤一道,正在路上。”
      他本觉奇怪,但既然章邯肯说,那就姑且听之,正好他也需要这些叛逆分子的蛛丝马迹,赶紧顺着对方的话问:“路上?”
      “是。”章邯折身拱手,分明是向上回禀的姿势。
      天明看着他,心念一转,忽然想起之前星魂探得的消息,又问:“若我的消息不错,逍遥子三个月前就启程了,从瞻紫台到咸阳,脚程再慢的马也跑不了三个月。”
      “是,臣也觉得奇怪,所以仔细盘查了一番,发现了两件事。”
      “什么事?”天明皱起眉,听他细细回道:“其一,他离开家后,并没有立即前往咸阳,而是去了太乙山观妙台。”
      “太乙山观妙台?”天明曾在嬴政命令下随着卜博士了解诸子百家,偶尔听他提过几句,当时没在意,今日不知怎的想了起来。“就是那个用来抉择何人执掌秋骊剑的道家圣地?”
      “的确是。”见他回宫三年不到,已然对道家如此了解,章邯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忍不住道:“公子渊博。”
      天明这两年听惯了恭维,甫一听他说,也没觉得如何,更加由于情势所逼,连客套都没有,便问:“可,若我所记不错,五年之期尚未到来。”
      “臣也这样想,所以派人日夜把守附近,终于见到了前来的晓梦大师。”
      “大师——”天明没有放过他对这位道家前辈的尊敬,同样也没漏过他尾音中小小的不自然,就像在机关城时捕捉到盖聂那声刻意而做作的“小庄”。生于市井之人,对这些细枝末节的拿捏可以说太过熟悉,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出盖聂以何种心态面对过去的师弟,所以,他才为荆轲不值,十几年的光阴,终究辜负了。
      “公子怎么了?”章邯听他咀嚼起自己最后吐出的两个字,也觉得诧异,寻常称呼罢了,竟让一向颇有手段的十七公子恍然失神,却是为何?他当然不知道:天明已经从他的口气中得到了他想要的,而道家的叛逆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没什么,”天明笑了笑,“将军请继续。”
      “是。”章邯又道,“臣的手下发现,这两人在山脚下来了一场对决,晓梦大师用了一招天地失色,而逍遥子回了一招万物回春。”提及晓梦的招式,章邯的神色略微变了变,仿佛他曾亲历现场,当时天地失色了,现在他的心也失色了。
      “结果如何?”天明故作不知地看着他,听他的语气略微压抑,看他的神态稍有些紧张,便知道晓梦至少没有输。
      果不其然,章邯回道:“不分伯仲。”
      “看来,”这个结果章邯有些遗憾,至于究竟是遗憾晓梦的实力,还是遗憾她对逍遥子的手下留情——毕竟她从无败绩,十八岁出山开始,便一举夺魁,继任天宗掌门——天明不能完全确定,但是,至少那两人都很满意。这说明,晓梦不一定是反对逍遥子的。因为根据传言来看,她根本没有将人世放在心上,只是遵从老子之学,以“道”解天下万物运行之理,“绝圣弃智”,“清静无为”;又领悟了后人庄周于“道法自然”中顺应天地运行之道得出的“内圣外王”的道家真谛。所以,每五年争夺一次的“天人之约”,对晓梦而言,绝不似近五十年来纵横家内部那般冷硬激烈,而仅仅是修道之人相互批驳的一种手段,借以证明何者方为大道,何人剑走偏锋。天明不禁评点道:“这只是一次预演,而之后的观妙台之战才是真正的重头戏。”但愿那个时候,晓梦能够胜过逍遥子,让道家人宗一败涂地,让他的信念彻底失去存在的价值,也让人宗弟子早日看清局势,不要做挡车螳螂,白白牺牲性命。
      章邯点点头,道:“正是。”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看向天明。这不是他所期望的。
      “如果到时仍旧胜负未分,那就有趣了,届时秋骊剑的归属会加速道家内部的分裂。”天明也看着章邯,这是另一种对帝国有益的结果,但也不是他所期望的。
      “如今,道家已经分裂了。”章邯沉思片刻道,“否则天宗、人宗不会如此执着于秋骊剑。”
      “那不过是门派内的小打小闹,”天明侧过身,“他们的心还没放到帝国上来。”就像当初的盖聂和卫庄,什么天下,什么权势,什么地位,什么万代江山,在他们眼里连沙尘都不如。故而,转烛飘蓬,一梦难归,这才是他们活该忍受的。
      “公子何出此言?”章邯见他面色越发阴戾,几乎让人想到饥饿的猛虎,想了想,仍是没有多言,压低声音,就着他的话头继续问去。天明或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换了容色,转身道:“陛下出行在即,为策万全,我修书晓梦请她前来咸阳,她虽应承,却是拖了整整三个月,原来是惦记着那把剑。她的心里,根本没有帝国。”
      “可也没有叛逆分子。晓梦大师非世俗之人,行事与常人不同,只要她与墨家等人没有牵连,对帝国来说就是一件好事。”章邯再次出言驳斥着,但他的话听起来就像寻常对上的回禀,没有任何刀口剑锋刺得人心口疼,所以听起来不至于有什么不快。天明听他这样说,心里虽然察觉到端倪,还是若无其事地看向一边,语气淡淡的,仿佛是老友间的笑谈。就像对着花匠说他了解西府海棠的花期,或是对着庖丁说他了解如何烹饪熊掌,再不然就是对着绣女说她了解织就一匹绸缎的时间。
      “看来,将军对她很是了解。”天明的弦外之音自不必说,哪怕越描越黑,章邯还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一些,勉力分辩道:“臣只是在桑海与晓梦大师有过几面之交,不敢妄谈了解。”
      也好,不必急于一时。天明转过身,重新看向远处黧黑的群山,微微笑起来,又问:“那另一件事呢?”
      章邯见他已不再纠缠,有所松懈,赶紧趁热打铁,抛出他早已怀疑的人与事:“另一件就是逍遥子离开观妙台后,与一伙疑似阴阳家的人有所接触。”
      “疑似?”天明微微偏头,章邯也明白这两个字太不谨慎,低声回道:“是。臣的手下技艺不精,把人跟丢了,所以无法确认具体身份,只是那些人脚不沾地,形容诡谲,像是阴阳家的傀儡。”
      傀儡?
      天明的心跳仿佛降了半拍,阴阳傀儡术是星魂的傍身绝学,虽说门派内部修习的人不在少数,可真正炉火纯青的不超过一只手的数量。星魂平日乖戾也好,胡闹也好,就算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也尚可容忍,只是有一条不能碰,那就是与叛逆分子有染。星魂的身世算不得清白,若再跟叛逆有所勾连,不仅他今日的一切要被收回,更严重的还会有牢狱之灾。他当初辛辛苦苦将人带出来,可不是再让他进去受苦的。这一点,天明心里很清楚。
      “既然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能确认它们的身份。”天明小心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偏不倚,言辞也不置可否,“阴阳家是我帝国的柱石之一,没有十成把握,就不能判定他们与叛逆分子有牵连。”
      “公子所言甚是。”章邯站在他背后,留意着他的身体不经意间泄露的反应。很明显,一向对叛逆分子绝不留情的十七公子有些动摇了,否则,他绝不会以背相对,而是应该转过身,直视自己,尽量分析这件事背后可能牵扯的人和势力,狠厉决绝地指点什么人将要身首异处。现在,他没有这样做。他的背影暴露了内心的无奈和恐惧。或许,自己猜对了,天明心里的确有了叛逆的人选。而那个人,正是三年前才与他相交甚欢的星魂。不过,有一件事,章邯可以肯定。那就是天明对帝国的希冀绝不比任何人少。
      天明吸了口气,凝眉对着黑暗看了好一会,终于转身道:“不过,将军的手下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能从他们手下逃脱,其实力必定不容小觑。”话里话外,又是为章邯的手下开脱,也是为他本人的失职找了合理的借口。
      章邯听着这句同嬴政说出的一般无二的话,心里又犹豫起来,说到类父,眼前人明显比长公子更为相似,而这,正是近两年来他风头正劲的原因,也是持续观望的庙堂格局有了些微变化的契机。那么自己呢?自己仍要置身事外,还是——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天明,便又俯身道:“末将已经派人在东绣岭附近设下陷阱,一旦叛逆分子出现,必定无法逃脱。”
      东绣岭?那可是星魂未曾受封国师来到咸阳前所住的地方。若星魂与叛逆分子有染,这便是证据,如果他清白无辜,这就是脱罪的良机。天明笑了笑,道:“将军心思缜密,一切就拜托了。”
      “公子放心。”章邯再拜,心里却紧张起来。

      这件事后,他勒令星魂不可再用傀儡,星魂表面答应,实际阳奉阴违,不过三天他就在江山传附近看到了那些半死不活的东西。于是又是一顿狠罚,可看着星魂泡在盐水里,伤口发白,脸色更白的模样,他又心软了,将人从暗室中抱了出来,擦了药,喂水喂饭,守了足足三天。这三天,他衣不解带,连甘棠都挺不住被他赶回房去了。可是又怎样呢?星魂蜷缩在自己怀中,怯生生地看着他,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而自己又如何绝情辜负了他。气得他将刚好了没两天的星魂一把摔在地上,又下了禁足令。如此折腾了半个月,星魂好歹有些怕了,再加上他身体有恙,出不了门,两人之间总算消停了些日子。
      那时候,多好。天明微微叹着。没有了那些烦人的叛逆分子,也没有了星魂的阳奉阴违,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日子。他偶尔下厨,做的还是白粥。待粥做得了,就伸出两个指头,拈一点撕碎的熟鸡肉撒上,趁着香味刚飘出来,赶紧给屋里端去。就算是星魂这样的人,也能在他怀里吃上两碗。吃完了,两人就腻在一处。星魂再不跟他打听叛逆分子的事,像只猫似的枕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他也不跟星魂主动说近来江湖上的风云变幻,像怀里有个稀世珍宝似的,整晚保持着一个姿势,连翻身都小心翼翼。
      那段日子,让他仿佛回到了过去,他也曾满心想着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可惜啊,他还是错看了星魂。
      不久,便出了逆流沙探子死在各地的消息。他一面装聋作哑当此事没有发生,一面派人重新布局。可如今连夏萧歌这个在众人眼里忠心不二的太医丞都被扯了进去,门口布满了盯梢的影秘卫,他还能如何是好?只怕在章邯眼中,这是某人为摆脱自己嫌疑而做的局。实在是不够聪明。
      哎。
      天明叹着气,仍是往前走,边走边往手上呵气。守卫宫廷的卫士见了,不少都上前询问他是否要披件衣服,宫人们往复穿行,也有要给他递上行灯的,都被他一一婉拒。不过在心中,他却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不拉地记下,当然,还有那些木着一张脸直视前方旁若无人的“老实人”。
      走到长春殿前的时候,天明停住了。他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长春殿本是他母亲丽姬在世时住的地方,与帝太后生前所住的朝阳殿仅有一墙之隔。天明的记忆里那些嬴政抱着他的画面有不少都是在这里完成的。那时候,他还小,他还不懂自己的身份,也不了解母亲的处境,更不会想到那个叫韩申的人每次偷偷潜入宫来教他剑术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满足于自己在咸阳宫里的优渥生活,有父母宠着,还有师父教着。
      师父——
      他自小有两位师父,一个叫盖聂,是宫廷的护卫,君父眼前的红人,达官显贵们争相巴结而不得的对象;另一个叫韩申,是父母的故友,为了他能离开咸阳宫,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如果没有韩申,他就没有命等到嬴政回心转意,也就不会有十七公子今日的显赫声名,所以说,韩申是他的恩人。他一直记着。
      母亲死后,长春殿就空下了。和隔壁的朝阳殿宛如冷宫般的境遇不同,嬴政虽然没有再让任何女人住进来,可一切都维持着原本的样子,仿佛主人还在,仿佛那些情谊也在。天明偶尔过来,也能见到些曾受母亲恩惠的宫人们在此悄悄祭奠——他们或拿些自己俸禄范围内所能买到的最好物品供奉在花园里的那棵埋着母亲衣冠的桃树下,或主动前来打扫,将母亲生前所用的东西擦拭得一尘不染。天明看见了,极少去打扰他们,在这偌大的宫廷了,他所能得到的最大快乐,或许就是站在一边偷瞧着这些人。
      但今天,实在有些冷了,他想进去拿件衣服。走到门口,他站住了。有人从长春殿的院墙迅速掠过,闪身进了隔壁已经落锁多年的朝阳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