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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并育不害,并行不悖 ...

  •   天明在五层的兵器架前驻足许久,久到后背在殿中暖熏的蒸腾下出了一层细汗。他扭过头去看漏刻,发现此时已过二更,怪不得困意渐浓,原来是到了睡觉的时候。他抚了一把末尾的非攻,忽然叹了一声,倒退几步,猛地站定,对着兵器架出神,片刻后,终于不情不愿地往寝榻边上走,边走,边往不该想的方向想。以往他也有过夜宿咸阳宫的时候,譬如三年前。他总也闹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何能大着胆子提剑闯宫,是因为一下子恢复记忆后,大脑被种种对立的事实折磨得近乎窒息,不知如何自处,还是因为他其实希望那个记忆中抱着他的父亲能再一次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谁能知道呢?但夏萧歌曾经问过他的一句话却让他很长时间里都无法自拔。夏萧歌问的是:公子,你是笃定陛下不会把你怎样吗?
      当时,他愣住了,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脑袋里也成了一团浆糊,张着嘴,半天都没说出半句话来。夏萧歌以为把他吓着了,赶紧又是道歉,又是喂水。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脆弱,只是在心头的某个角落忽然清晰了,甚至想起最受宠的胡亥跟他撒娇说的话:“十七哥,你看,你一回来,君父都不要我了。”——这又是在抱怨嬴政给予他的特权。
      然而,天明知道,他所拥有的特权并不仅仅是嬴政对于母亲的爱,也不仅仅是因为那六年的父子之情,这里面有太多无法言明的东西,外人不懂,他懂,外人羡慕,他憎恶。
      他所真正期待过的,是嬴政如今对于晏如的宠爱,无关江山权力,只因为父女之情,就像许多年前嬴政对他那样。
      所以,他更无法想象丽姬是以何种心态撒手人寰的,但嬴政知道,有时,他会在梦里重复那一段记忆。

      “恭喜陛下,是位千金。” 伴随着五年来的第一声婴啼,黄寺人面露喜色上前禀告。彼时的嬴政已经有了十八位公子,不必担忧继嗣问题,女儿却少得可怜,前两个又已经出嫁,远离宫廷,今天这个将会成为他的掌中宝,几乎是不争的事实。
      “嗯”。嬴政挥手,所有人识趣地退出大殿。烛火摇曳,这里只剩他与丽姬两人。丽姬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皱皱巴巴地不成样子,面色也苍白得吓人,整个人带着刚刚生产之后的疲倦。嬴政忍不住上前,扶起这个曾经令他无比倾心的女人,轻声道:“你生了个女孩,这是寡人的第六位公主。”
      丽姬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怀中的婴儿,轻轻地点着头,本应红润的脸庞由于失血太多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嬴政轻抚着婴儿粉白的小脸,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或许只有面对不懂得揣测人心的天真婴孩,他才能将真感情坦露无虞。丽姬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忽然有了些微的错愕,更多的却是动容,只有她知道这个男子的心中埋藏的是冷酷还是温情,只有她知道对方从十三岁起就挣扎不断的梦境是什么。
      父亲不在了,母亲不在了,仲父不在了,祖母不在了,兄弟也不在了。
      父亲走时,将他推至王座之上,边咯血边挣扎着指向至尊之位,一字一顿,几乎泣血:“千万不要离开王位!”
      母亲走时,眼已经盲了,她最后的要求,是见一见她的故国,然而当他亲驱车驾载帝太后赶往旧屋时,已经晚了。帝太后的意识模糊了,在一片浓烟和瓦砾中,她一声声叫着“政儿”,早已不复当年步入咸阳时的风华。
      仲父走了,走前提点他:“春秋无义战,定之以力。定之以力者必以力而为之,穷兵黩武,征战难息,早晚还将为他人所灭。定之以德者,以德化之,则天下归心,万民拥戴,可保千秋万代之社稷。”
      祖母在升天前,于榻上见了他最后一面。那时,华阳太王太后已经老态龙钟,脸上满是褶皱,两鬓尽皆白发。她倚靠在绣满各式纹样的丝绸祍席上,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却闪着精光。“孙儿,祖母老了,你还年轻。祖母命不久矣,但还有两句话要告诉你。第一,七国之中秦楚最强,两国一心才能征服天下,我要你娶楚国公主,就是要断了六国谋楚合纵攻秦的主张,但你是大秦的王,楚国早晚是你的阻碍,到那时,切不可为私情而影响社稷。第二,你要除掉吕不韦,不然,就没有你的明天,没有大秦的明天,记住,你是嬴氏的子孙,不可让权臣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
      成蟜死时,尚在战场,兄弟俩没能见到,那些跟随他的将士也一并战死,并没有任何口信留给他。
      而现在,丽姬知道,自己也要走了,她已经不能继续陪嬴政走下去了。
      “君上。”丽姬靠在嬴政怀中,声音仍旧是轻柔的,温暖的,像是她一贯温在炉火上为他熬夜准备的菜粥,虽然只有那么小小一碗,却含着几个时辰的心血,喝下去身体温暖了,人也精神了。
      “怎么?”沉浸在惊喜中的嬴政不曾察觉到丽姬下身已经渐渐殷红的被褥,寝殿里的兰膏香亦将浓重的血腥气也一并盖住。
      “我生下天明时,君上也是这样的。”丽姬轻轻笑着,“陛下将怀中婴孩交到我的手上,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就好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那时,她心中一动:此种情景,正如一对平凡夫妻的日常生活,在旁人看来,又该是多么温馨的一幕。“陛下对我说:‘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好,试着让自己多些笑容。’妾始终铭记。”当时的丽姬不知道这算是一个王给她的命令还是一个男人对她的心疼,望着秦王高举天明的背影,她迷惑了:也许秦王与自己是一样的,都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害怕孤独……
      “夫人怎么想起这些了?”嬴政猛然觉察出她话中的意味,仿佛死前的回光返照,一点一点揭起过去的回忆。而此时蔓延在祍席上的鲜血终于沾湿了嬴政垂下的衣袖。“你!”嬴政大惊,随即便喝了一声“太医!”
      “君上,”丽姬笑了笑,摇摇头,止住他的匆忙,“是妾让他们不要声张的。”她轻轻在女儿的脸上啄了一下,随即哀戚地看向嬴政,含泪道:“君上,妾大限将至,恐不能撑到您君临天下之日。”
      “宫中太医三百,难道还救不了你的命?”嬴政握住她的手,暖熏的炎热让他的额头流下几滴汗水,不偏不倚地落入丽姬的手心。他胆怯吗?嬴政其实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个王没有胆怯的权利。而他,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王。只是,愈是在孤寂冷清的夜晚,愈是渴望有人陪伴。天下众人如此,天下的王更是如此,差别之处仅在于承认与否。
      “君上,妾受阴阳家掌门大师教导,略学了些皮毛,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下去了,但请君上看在妾侍奉陛下多年的份上,答应妾两件事。”
      “你说。”
      “第一,陛下一统四海,势在必得,然而,恳请陛下亡其国家后,能恕其百姓,不要再延续长平祸事。愿君上得天下的同时也能得到人心。第二,”丽姬犹豫了,嗫嚅了,甚至是胆怯了,刺秦之事刚刚发生,他真的会放过……然而丽姬还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祈求着:“妾希望陛下善待天明。”
      “你放心,天明姓嬴,是大秦的第十七位公子。”
      丽姬点点头,像是了却一桩心事,又低下头看向刚生下的女儿,轻声道:“这孩子,妾想给她取名晏如,恭祝陛下统一六国,子孙传递万世。”
      “夫人。”嬴政抱着她,怔怔地,怀里的躯体正一点点的变冷,但丽姬仍在笑,仿佛是鱼游进了水里,唇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变得异样的殷红。“自从我来到秦宫后,夜里每每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境里,出现了一整片很深很蓝的湖水,我感觉到自己正赤裸着身子在水中畅游。”丽姬的脸上,忽显出了无比畅快的神情,接着又道,“那感觉很是奇异,是我未曾体验过的。我看不清自己的脸容,但我觉得自己在那片湖水中仿佛幻化成了一尾鱼。鱼在水中恣意畅游,这不仅是自由的追逐,更是安定的寄托。”丽姬的神色变幻莫测,嬴政却已明白她心中真正的感受。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确定自己心爱的女人回天乏术罢了。
      “这些年,陛下给了我安定,希望在未来,陛下也能给天下人这样的快乐。”她轻轻闭上眼,眼泪同汗水融在一处,慢慢地从她的手心里永远地流走了。

      “丽姬。”嬴政呓语一声,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此时,不远处的十六连盏树形宫灯旁已经站了一个人。那人被他的声音惊动,放下了手中用来修剪灯芯的金剪,转过身来,定定地盯着他,脸上尽是难以言明的神情。“陛下醒了?”天明语带疑问,却并不吃惊,仿佛是早已经预料到了。他未等回答,转身走到漆案边,端起刚晾好的药为嬴政奉上。“陛下,该喝药了。”
      嬴政让他扶起身来,哑着嗓子道:“你来了,天明”他看看自己的儿子——帝国的十七公子,又看看药汤。面前的人正在和记忆里的人重合,他们有着一样的温和,只是,记忆里的那个女子是真正地温柔,仿佛是水做的骨肉,一颦一笑都带着氤氲的雾气,治愈他深夜里的焦躁和孤独,而面前的人他或许并不真正了解,他只是把对方当作另一种寄托。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总需要什么东西来犒劳。嬴政从不介意剖析自己的内心,觉察出其中的软弱,也不介意在天明的面前过多流露自己的情绪,因为,这条路实在太孤独了,他不愿意一个人禹禹独行。
      “陛下?”天明出声,善意地提醒着他,“药就快凉了。”
      “嗯。”嬴政应了一声,端起药碗,将内里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很快,苦涩充满口腔,就像这些年来走的的路一样痛苦无常。他再一抬头,发现天明已将丝帕备好,在他抬头的瞬间,利落地为他擦去嘴角的药渍。
      有时,天明的行为举止会让他想到过世的丽姬,但更多的,他还是他自己,帝国的十七公子,剿灭叛逆分子的优秀将领,始皇嬴政的得力帮手。
      “陛下发病的事,太医照例没有外传,宫中的夫人也都不知道。但今日早朝的情形众人都看在眼里,想必心中有数,明日再朝,或许会有人提起。兄长们都已来探望过,让黄寺人挡了回去,唯长公子不放心,至今还在外等候。另外,胡亥也来问过,也被黄寺人找了借口搪塞,不过,他不相信,还留下话来说陛下何时愿意见他,他何时再吃饭。但我看,不过是小孩子脾气,闹一闹也就算了。”他不失公允地述说着今日的一切,言语中的不偏不倚尤其令人满意。
      嬴政应了一声,正准备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深浅一致的脚步声,显然气脉沉稳,功力颇深。在这样的深夜里,什么样的高手会来,不用通报,他也知道。
      “陛下要见他吗?”天明放下药碗,又拿了一件斗篷为他披上,“还是让他等到明天早上?”
      “影秘卫的事——”嬴政咳嗽两声,脸上仍是不见血色,他捏住天明的肩膀,借他的力坐起身来,靠上身后的棉垫,喘息着道:“都是大事,不能轻慢。”
      天明看他脸色,知道他绝不肯因私废公,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嘲讽,安置好他后,起身走到门边。屋外寺人见有黑影靠近,恰如其分地奏报:“启禀陛下,章少府求见。”
      章邯作为影秘卫的首领,一直以来就有随时觐见的特权,然而,终归是同十七公子不必通传的权利相比差了一截。只是,门开的瞬间,章邯仍是错愕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向天明行礼,随后在对方让路并作出请的手势时,迈步入内。
      “陛下。”章邯近前几步,看到了铺塌上一脸病容的嬴政,躬身再拜。下拜的瞬间,他的余光扫过屋中几处。掐灭的灯芯,随意摆放的金剪,小几上的药碗,看来,十七公子在此处已经呆了颇长时间。
      礼毕,章邯抬头,见嬴政摆了摆手,自然是示意他不必浪费时间。然而,章邯并没有马上开口,他的视线在殿中环视,最后落到了刚刚将门合好的天明身上。“陛下。”两个字,是请示,也是一种提醒。若是别人,当然不会做出支开十七公子的蠢事,增添怨恨,而章邯始终如此,无论是深夜觐见还是白日回奏,他的视线里,只有嬴政一个人。
      天明一笑,开口欲言,嬴政见了,仍是轻轻将手一挥。天明皱了皱眉,又将门打开。纵使面露不悦,他也只好转身出去,因为影秘卫所要奏报的事,从来只能皇帝一人去听,再多的,就是僭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并育不害,并行不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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