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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

  •   天明微微皱眉,也赶紧跟了上去。然而,翻墙入了朝阳殿的院落,眼前一派萧瑟,全无住过人的痕迹,地上落雪也不曾打扫,半个脚印都没有落下。
      怪了。天明暗暗思忖:莫非自己眼花了?可不对啊,他分明见到一个黑影闪身而过。通过这几年的历练,他的眼力绝不亚于那些盯梢的影秘卫探子。可,若是自己没有看错,那人去了哪儿呢?
      眼下落雪上没有脚印,面前的堂屋也都关着门,要有人进过这里,他也不敢相信。
      他正迟疑着,忽然听见假山后有了些响动,忙飞身过去,这才看见一点火光。
      “夫人,我真不明白。”引烛的女子说话了,她的声音对天明而言并不陌生。“您要出宫,为什么不大大方方从正门走,而要到这儿来?”
      “这个时辰,宫门早关了。”另一人答道,“你打算让我深夜叩开宫门,到外面去?”
      “可——”那女子争辩道,“您不是有陛下给的令牌吗?陛下曾说只要凭此令牌,任何时候都能出入宫廷。”
      “哎。”天明听到假山中女人长叹,“你以为这令牌是宝贝?”
      “难道不是?宫中女人这么多,陛下可就给了您一个人,连商臣夫人都没有呢。”
      “这就是了。这样的特权,只有我一人独享,你以为这是好事?这是泼天大祸!”
      “宁忧不懂。”
      “我问你,帝太后身为陛下生身之母,掌握朝局十几年,文信侯是陛下仲父,扶他登基,这两人要见面,为何还要偷偷摸摸靠着一条密道,为何不光明正大?”
      “因为他们怕天下悠悠众口?”
      “不。嫪毐为太后面首,嚣张跋扈,一众老臣,嬴氏宗亲都熟视无睹,不过是待他闹得大了才将其除去。你以为这是为何?”
      “您是说,这悠悠之口的风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威胁了自身?就如那些老臣和宗亲一样,担心的并非太后或者相邦跟谁有私情,而是怕他们拴在一起,撼动自己一派的地位。”
      “对。‘彤弓殿’这三个字已经让不少人对我切齿拊心了,若是再让他们知道了我有随时出入宫门的特权,我可就不止架在柴火上了,他们中一定会有人拼了命地将火点燃。”
      “可陛下赐您‘彤弓’二字,也是为了您为帝国的付出,若没有您,今日的罗网——”
      “宁忧——”李夫人叹了一声,“‘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以为儒家的那些话是说出来唬人的么?那是鲜血染出来的,是白骨堆出来的。若这天底下所有人都明白什么东西属于自己,什么东西不属于自己,什么东西是努力了以后该得的,什么东西是没有努力就得不到的,就不会有将近千年的乱世,也不会需要律法。”
      “夫人——”
      “宁忧,我不能求陛下撤去‘彤弓殿’的封号,因为君无戏言,但我可以避免使用陛下给我的特权。你知道丽姬夫人为何时至今日仍受人尊崇吗?”
      “因为她待人宽厚?”
      “你以为帝太后待人便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吗?”
      “那是——”
      “因为丽姬夫人从不将自己当做三夫人之一,她只将自己当做陛下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她不争,也不妒。”
      “可她活得未免太苦了。”
      “但至少,她死后仍有人记着,天明和晏如也会活得很好。”
      “夫人——”
      “我也希望到了那一天,还有人记着我,胡亥和荷华也能活得很好。”
      宁忧忙道:“会的,会的。”

      天明扒着墙壁,小心前行,尽量不碰落雪,而是将脚踩在冻死后不久的鸟尸上。这样走了十几步,倒真的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待走近假山边上,听里面传来一阵轰隆声,天明附耳过去,听二人又道:
      “夫人,您怎么知道这里有一条密道?是陛下跟您说的?”
      “当然不是。陛下怎么可能说这些。”李夫人叹道,“是我曾在这里遇见了韩申。”
      “韩申?”宁忧奇道,“就是那个叛逆?”
      “叛逆?”李夫人笑了笑,颇为感慨道,“当初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叛逆。他只是个爱慕丽姬夫人的江湖豪侠,身着青衣,配着一柄名剑,眉目如画。”
      “画?”宁忧见韩申时,他已成了个血人,身上伤痕无数,墨色深衣已被染得不成样子,头发也打绺黏在脸颊上,整个人望过去就如同传言中的厉鬼,看上去狰狞可怖,能让人晚上做噩梦。但是,李夫人这样说,宁忧也不会不信,她甚至已经幻想起了对方真正的模样,忍不住好奇道:“他是因为爱慕夫人才偷跑进皇宫吗?”
      “不,是他们所谓的兄弟之谊让他甘于冒险。”李夫人淡淡笑着,当年那一幕,至今仍未能忘怀。

      “谁!”夜晚方逝,旭日东升。丽姬服侍嬴政起身,帮他穿好袍服,目送他远走,回身准备梳洗,一转身的功夫,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心下正疑惑,以为是他落了什么在己处——她羞赧地笑起来,上一次,可不是落了半只猛虎在她褥间。那一天,嬴政批了奏折后过来,人已困倦得不成样子,衣袖里落了案上的虎符都不自知。就在一脱一穿之间,虎符掉在塌上,没出声响。事后,他派人到处去找,还是黄寺人提醒,这才找急忙慌地跑到自己这里来。那么大的一个人,仿佛孩子一样,急得满头大汗。她见了,却忍不住心疼,只想将人圈在怀中,轻轻地抚慰呵护。——再一抬头,却见到门外乔装成卫士的韩申。
      “来人——”丽姬不由得惊呼,宫里何时有这么一个面色凶恶的汉子!韩申心中一急,连忙上前迅速捂住了她的嘴,扯下人皮面具,低声道:“是我,丽姬。别出声!”
      丽姬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不禁抬头仔细望了韩申一眼。“韩大哥!”她认出了韩申,随即难掩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守在咸阳,不曾离开……”韩申无法直视丽姬的眼,于是将脸别开,脸上掠过一丝落寞的神情。
      “韩大哥……”丽姬似乎能察觉到他的异样,却又不好明说,只是静等他自己开口。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碰巧来找丽姬讨教女红的李琼。
      韩申忍不住关切道:“丽姬,你过得好吗?秦王都是如何待你的?”
      丽姬听他语气急迫,似乎正为自己的安乐担忧,不进眼眶一热,颇为动容。然而,以她的身份,又不能对韩申流露太多的情绪,是以偏过头去,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很好,一切都好。”韩申隐隐察觉这笑容底下的眼神和从前略有不同,却又说不出差别在什么地方。当然,丽姬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情感,更是他无从了解。
      “秦宫守备森严,韩大哥为何冒险闯入宫中?”丽姬忽想起了韩申处境危险,忍不住担忧道。
      韩申正欲回答,解她心中忧思,一转头,忽见床上熟睡的婴孩。他心中一震,不禁质问道:“丽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
      丽姬看他愠怒,一时面露难色,含糊地道:“韩大哥,他……他是天明,是我的孩子。”
      韩申心中仿佛火烧,燥热中却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面前的女人,他曾经心爱,现在心爱,甚至未来依旧会爱着的女人,过去选择了与自己的兄弟荆轲结为夫妇,如今,竟然成了暴君妃嫔,为他诞育子嗣。韩申强抑着心痛,冷冷道:“孩子,哼!是秦王的孽种吗?”
      丽姬脸色一沉,支吾道:“我……韩大哥,你别问了。”
      韩申一时激动难耐,使劲抓住丽姬的手腕,道:“为什么不能问?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啊!”丽姬一声惊呼。韩申才觉自己逾矩,连忙松开了手,色厉内荏地问:“丽姬!难道你这么快就变了心?”他无法想象事情的真相,尤其是荆轲还蒙在鼓里,正为自己练出了“惊天十八剑”而欣喜莫名。
      “不,不是的,”丽姬摇着头,试着让韩申明白实情,“我是为了他,还有……孩子好,才这么做的。”
      “为了他好?孩子?这是何意?”韩申大感不解,却见丽姬神色哀伤。她万分无奈道:“韩大哥,丽姬求你别问了。这孩子应该属于这里,这对大家来说都好。”
      韩申冷冷瞥了婴孩一眼,拔剑出鞘,道:“这孩子若真属于这里,就更不能留他活在世上!”
      不好!躲在石柱后面的李琼立即反手握住刚从头上摘下的金钗。眼下她一人前来,没有人跟随,丽姬身边寺人、侍婢也早就在她令下退去,丽姬目前能指望的,大概也就是她一人了。天明乃是嬴政的子嗣,亦是自己庶子,若有人要威胁这孩子的性命,她是断不会不管的。所幸,未等她出手,丽姬已经拦在韩申面前。“韩大哥,你误会了……”说来也怪,面前这男子状似果决,却在丽姬面前外强中干,让她一挡,这人并未发怒,只是难忍激动道:“你若不说明白我是不会离开的!”
      “这孩子……是……”丽姬坐到床边,抚着孩子的头低声道,是荆轲的……”
      什么!
      竟还有这般隐情!
      李琼和韩申同时呆住了。
      韩申“啊”了一声,一时语塞。他看不见丽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神情,但李琼却可以借着玑镜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个男人似乎被骇住了。好半晌才看他恢复冷静,疑道:“此话当真?”
      “是,他确实是荆轲的孩子。”丽姬轻锁眉头痛声道,无奈中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韩申沉吟片刻道:“那你们母子二人快快随我离开秦宫吧,有朝一日定会与荆轲见面的。”
      丽姬轻轻摇摇头:“韩大哥,你还是自己走吧,我们出了宫又能到哪里去?难道还要天明过那种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生活吗?天明只有留在宫里,才会有安稳平静的生活。韩大哥,我求你了。”
      韩申叹了口气。他知道,丽姬所要的那种生活,不仅是荆轲,也是自己所无法给予的。沉吟片刻,他收剑入鞘,扭身的瞬间,李琼听他道:“好吧,我不逼你。你和孩子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言罢,他一个纵身,从窗户跃出,身影霎时消失在远处。
      他走后,李琼也悄悄退去。宁忧见她面色惨白,格外惊讶,赶紧扶她回到房中休息。李琼静静坐着,细细思量了许久,直到红日西沉,夜幕低垂,宁忧传消息来通知她君上传召,她才终于下定决心朝嬴政那边去了。
      夜深了,银霜遍地。
      丽姬坐在连盏宫灯前,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手中的棉袍。嬴政则坐在一边,不时伸手拍着在梦中呓语的婴儿。“哇……哇……”床上的天明忽然从熟睡中醒来,大哭不已。丽姬正欲上前,嬴政却已抢先一步。天明在他宽厚的怀中愈显娇嫩可爱,如同清晨带露的花苞。他仿佛对嬴政的脸产生了好奇,止住了哭泣,黑亮的眼睛瞪得滚圆,盯住面前男子,然后张开仅长了几颗的乳牙的小嘴,无声地笑了。
      李琼站在殿外,怔怔地看着在屋中三人人,这样的静谧与和谐,仿佛旁人再插不进去。“走吧。”她转过身,对身旁的宁忧吩咐。一直无语的黄寺人见此,出言拦阻道:“夫人,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李琼低低苦笑出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最好,再加一个就多余了。待陛下问起,烦请您老回禀陛下一声,就说我今日一直坐在殿中练习女红,哪儿都没去,等手艺精进了一些,再去面见陛下。”
      “夫人没别的话了?”黄寺人又问,见这个如自己女儿辈的孩子站在眼前垂泪,他总有些不忍。然而李琼摇摇头,嬴政轻柔的呵护与宽厚的胸膛早就不再属于她了,她又何必自取其辱,贪恋着不属于她的东西?于是放任自己深深地沉溺,沉溺在这浓浓的绝望里。

      “夫人?”宁忧试探性地问,李夫人的神情分明是已经陷入回忆中难以自拔。奇怪了,夫人一向淡定自若,今日经会被往昔种种困囿,莫非如她这样的人也会有难以割舍的东西吗?
      她当然不知道,那一天的李琼失去了什么,更不会知道往后的几年里,她又承受了多大痛苦。
      丽姬从白露殿搬到长春殿是在三天后,迁居的命令几乎下得毫无来由。其时,李琼正在殿里小心翼翼地绣着一只鸳鸯。听到这个消息,她并没有太大的惊异。毕竟,整个咸阳宫对嬴政而言不存在任何秘密,他的耳目早就灌植在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里,所谓“隔墙有耳,伏寇在侧”不仅仅是《管子》上一句风干了的墨迹。而他依旧用当晚的融融景象告诫自己,丽姬是他不可或缺的女人,天明是他心爱的儿子。她除了将那日见闻当做不存在一般申明,还有其他的方式么?而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她又能被什么东西震慑住呢?
      只不过,她仍旧是低估了嬴政。当她五年后悄无声息地趁夜踏入长春殿想要远远看一眼长达一个月未曾到来的嬴政时,意外地看见了翻墙而入、没入深宫的玄衣男子。
      韩申又见到了丽姬。眼前的丽姬愈加耀眼夺目,岁月不曾在她容颜上刻划下一丝痕迹,反而是洗涤出一种澄净而透彻的精致美感。这么多年来,韩申来看望过丽姬多次,但当熟悉的容颜出现在眼前,仍是令他如此痴迷。此刻静静地驻足门外,韩申仍是忍不住将视线流连了许久,一时间,竟忘了迈步向前。
      丽姬轻咳了一声,提醒他自己的身份。韩申抬首望去,同丽姬四目相对。丽姬盯着他一身黑色劲装,不禁笑起来,隔着十步的距离,唤了一声:“韩大哥。”
      “师父——”丽姬身边的天明见到他,喜不自胜,一下扑到他的怀里。丽姬站起身,在敞开的店门前,轻声道:“韩大哥,这些年辛苦你了。”
      “没什么。多亏朝阳殿里的密道才能让我这几年出入自由,在夜里教天明武功。”韩申揽过天明,将他高高抱起,又小心放下,像对着个薄皮的鸡蛋般小心翼翼。
      “师父,今天教我什么?”天明缠着他追问,一面又举起手上木剑哀求道,“您看,木剑已经用烂了,该换新的了。”
      “好好好,这就给你换新的。”韩申取下腰间布包,递给天明。天明打开一看,不由喊道:“娘,您看,是木剑!师父给我削了一把新的!”
      “那还不好好谢谢师父,”丽姬一笑。经她提醒,天明这才想起宫中博士所说的礼仪,立即有模有样地站直身子,整理衣冠,长揖到底,一字一顿道:“谢谢师父。”
      “天明现在,越来越像他了。”韩申喃喃道。天明还小,他当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只顾着看师父新给他的这把木剑,手还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上面行云般的纹理。丽姬却再明白不过,她叫天明去院子里玩儿,自己则引韩申坐到宫灯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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