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在水一方》f******n

60、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斟酒后，丽姬坐到了远处，欲言又止，好半天才不得已道：“这几年，外面如何了？”
　　韩申举樽欲饮，听她这样说，不由惊奇，反问道：“你与他日夜相伴，竟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他不说，我就不问。”丽姬叹了口气，这半年多来，嬴政越发少言，有时整夜都不说话，只是将自己圈进怀里，有时又站在窗前喃喃自语。她知道嬴政此时需要的并非一个好奇的女人，而是一个怀抱，一份宽慰，所以，无论心中如何去想，都不多言半句，总是静静地陪着。现在，韩申来了，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可信之人，丽姬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她问：“是不是外面又开始打仗了？”
　　“是。这两年，大仗小仗不断。”韩申沉吟片刻道，“韩国已亡，成了秦国治下的颍川郡，邯郸亦破，赵王迁也成了王翦的囚俘，即便公子嘉率宗亲奔代，自立为代王，与赵人联合抗秦，可势单力薄，也撑不了多久。如今，天下人人自危，都在盘算自己何时会成暴秦的盘中之餐。”
　　“是么？”丽姬轻轻晃动手中盛着甜酒的铜尊，想着昔日濮阳城的种种，苦笑一声道，“我看，是那些贵胄们都在害怕失去权柄的日子。庶民百姓也未必会有多少计较。”
　　韩申不得不承认丽姬是对的。韩、赵已成了秦国囊中之物，燕、齐等国依旧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不说远的，就说他半个月前刚刚离开的燕国。燕国本有六百多年历史，也出过颇有威势的国主，而到了今日，轮到燕王喜做国君，本该励精图治，继续合纵大业抵御秦国，谁知其叔父燕春君把持朝政多年，始终不肯归权，而他为政的本事又不似吕不韦，只知贪得无厌、聚敛钱财、纵情声色，这才导致国内人心离散，民怨沸腾。最近听说燕春君又看上了一个飞雪阁的女子。那人名叫雪女，见过的都说是冰肌玉骨，美得不可方物，《诗》中《硕人》一篇仿佛为其量身定做，果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让燕春君霸占的女子没一个得到好下场，韩申也隐隐为她担心。与燕国类似，其他四国王公贵族中虽有些如昔日韩非、张良一般的后起之秀意图改变朝局，涤荡陈腐之气，求强国之路，可他们毕竟是少数——或被贬谪，或被流放，有些甚至丢了性命。占据多数的是那些如同郭开一样的嬖臣，动一动嘴，进一进谗言就令名将李牧、司马尚一死一废，以致赵国百年基业沦丧秦人之手。韩申虽是江湖豪侠，昔日也在宫府里谋过差事，正是受不了内中的蝇虫硕鼠，才辞官游历各国，做了仗剑名士。可惜，长剑在手，能救的不过是被匪盗劫掠的老弱妇孺，至于那些被战乱驱赶四下逃难的无辜百姓，则是鞭长莫及。有几次，他甚至想卖掉自己的马去换些干粮，让那些流离失所的枯瘦男女有顿餐饱。
　　所以，他恨战乱，恨动荡，更恨那些穷兵黩武的人，譬如现在的嬴政。虽然，他知道嬴政待丽姬很好，待天明也很好，可他依旧无法原谅这个男人对九州所做的一切。
　　因而，更多时候他也无法理解丽姬，为何能这样心甘情愿躺在嬴政的臂弯里，而不是用头上的宛珠簪插进他的胸口——明明那么近，而嬴政又睡得那么熟。莫非仅仅因为她的大父在身死前对她的那句嘱咐么？
　　“不。”丽姬摇摇头，头上未插紧的玉簪稍稍动了动。韩申下意识地想去扶，却又在瞬间止住了。他是丽姬的大哥，荆轲的兄弟，天明的师父，他和丽姬之间，正好隔着远远的两张漆案。
　　丽姬看了他一眼，尴尬地微微偏过头去，扶正自己头上的那只微旧的玉簪，继续着方才的讲述：“当日，濮阳城破在即，我与荆轲两人随着逃难的人潮一路向东迤逦而行前往远离秦国、相对安定的齐国。”她的目光渐渐渺远，仿佛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语调也轻轻地，柔软得像是凤凰的羽毛。“人群离开濮阳二十几里地时，前方山口处忽然烟尘大起，蹄声如雷。只见扶老携幼杂沓而来的逃难人潮，刹那间如大水冲激的蚁群般零落四散，疾行而来的秦兵铁骑所经之处，嚎啕呼救声不绝，许多不及闪避的老弱妇孺纷纷惨死在呼啸飞驰而过的马蹄之下。”
　　“可恶！”韩申牙关紧咬，攥紧双拳怒道，“那些秦兵又在残杀百姓！”
　　丽姬没有答话，她的思绪仍停留在那一日。那一日，“迎面而来的有近千名秦军士卒，一个个如狼似虎、黑盔黑甲、戈戟如林、势若瀑洪，正式远途奔袭而来的最精锐的先锋部队。队伍疾行，除了兵士的马蹄声外，竟再无一丝声息，纪律之严整，令人惊叹。我那时心中暗叹：怪不得这些年秦国军队所向无敌，只看眼前这些训练有素的秦兵，就远非卫国军队可比。后来，我和荆轲侥幸逃生，却没有机会再回濮阳，也没有机会再见大父最后一面。”
　　“丽姬——”韩申一向疼惜丽姬，原先是有一份爱慕在内，却从未想过她经历过的这些惊心动魄，可这样一来，她岂不是更该憎恶嬴政？
　　丽姬仍是摇头，她起身又为韩申斟酒，淋漓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使人清醒。“那日，我与荆轲夜宿山中，我一直在想，若有一天，每个人都能有房住，有衣穿，不必再受战乱之苦该有多好。”
　　“会有这一天的。只要人心无私，欲望不存，这世上终有太平的一天。”
　　“可是，韩大哥，人心有私，欲望不灭。”她重新坐下，怔怔地望着手中的酒樽，确切地说，是里面宛如鲜血一样的甘醴。“单靠墨家行刺国君，农家诛杀强臣根本毫无意义。孝公死后，惠文王仍旧想着荡平中原，因而为武王取名为‘荡’；武安侯死后，蒙鹜等人亦能立下军功，荫蔽子孙。初进宫时，我将他当做蛇枭，若非为了腹中天明，我早已一死了之，何必收日日煎熬。后来，我夜夜随侍，见他挑灯夜读，彻夜不眠，一点不像我们卫国的大王，甚至有些可怜他，可怜他自十三岁起就要挑起的这一副重担，渐渐地竟然习惯了陪在他身边，看他为这个国家的将来而殚精竭虑。我甚至感受到了他的曾经入赵国为质的痛苦。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世上没有七国，只剩下一个国家，只有一个王，是不是就能天下太平，本国的臣民亦不会在他国受辱。我甚至想，他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曾经幻想着这个世界再无战乱的那一天，幻想着所有人能生活在一起，没有齐、楚、燕、韩、赵、魏、秦的差别，所以才这样宵衣旰食，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便梦里亦是呓语天下风云。可是，我从未敢去问他，他是一个王，他不该让人看到他的软弱。我也依旧恨他，恨他挑起战火，恨他穷兵黩武，恨他让无数人沦丧铁蹄之下。
　　“直到有一天，后宫里出现了一个男子。他是韩王送给陛下的罪臣，有人说他是因韩非之死逃离咸阳才触怒的陛下，也有人说他是同韩非一样力主抗秦而非求和才触怒韩王。不过，我并不在乎，他于我而言仅仅是后宫中可能得宠的人。我从不吝惜与任何人平分君上的爱，哪怕是一个男子。
　　“我所见到的他面容憔悴，精神却还好，仿佛千金重压亦不能摧折。和宫里的其他人一样，我对他也很好奇。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从未真正走近他，因为他的眼睛太可怕了，像狼一样，总让我心里发毛。天明也怕他，还没进门就吓得哇哇大哭，不过后来，就不怕了。
　　“那是在三个月以后，我走进了那间屋子——陛下忙着驯服那个孩子，半个月都没有来过我这儿，天明因此郁郁寡欢，连饭都吃不下。走进去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孩子的身上依旧是干干净净，没有铁链锁着，也没有撕扯过的痕迹，他只是披着一件玄色深衣，戴着金丝云纹的抹额侧卧在榻上，安静地闭着眼，仿佛仍是住在自己的别院或者广成传这样的官家驿馆里。我却有些心疼他：阳光漏过钉死的窗户缝隙照进去，连萤火之光都抵不上，难为他还能撑那么久。”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毫无反应，仿佛睡着了一样。我借着开门时透进的阳光才能勉强看清屋中的陈设——只有一张旧床和一张木案。木案上积着灰，摆着两只不算完整的陶碗。一只碗里放着半块儿饼，另一只碗里则是些稀粥。我以为这是前一天剩下的，毕竟看他的模样，不像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平民百姓。可看守告诉我，就算是糙饼、薄粥，他一样甘之如饴，从没有绝食相抗过，每日送进去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越发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心里对他也就更为好奇。可真要进门，又怕天明害怕哭闹。逡巡之时，随侍陛下多年的黄寺人来了。或许很多人都像我一样伫立在门口远远地望过他，黄寺人对我的到来丝毫也不感到奇怪，仅仅是如往常一样向我行礼。我这才发现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白瓶。这样的瓶子在宫中数以千计，我本不应该好奇，可当时黄寺人的动作分明是不想让我看见。我不敢让他发现我的疑惑，只好抱着天明出去，绕了远远一圈再折返回来，藏在门外，听屋里的动静。黄寺人耳聪目明，却不会武功，自然发觉不到我，天明也破天荒地安静，半点声音都没有。如此，我们母子躲在外面，黄寺人以为没人也就大胆行事。我听他说道：‘卫先生，如今韩国已经不是你的家了，韩王将你关进囚车中千里迢迢送回来，难道你还指望他救你出去？只怕他心中还怨恨你不是个女子不能为他交好大秦，生下带着两国血脉的儿子呢。这不，他嫡亲女儿红莲公主已经年方二八，正是出阁的好时候，想必过不了多久，她就得被亲父送来。听老奴一句劝，君上雄才大略，七国一统是迟早的事，先生出身鬼谷，何不效仿你的师兄一样为君上效力，待到功成之日，拜将封侯、封妻荫子，还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何必非要拗着君上的意思来呢？’里面始终无话。我以为是他不愿意说，谁知是不能。黄寺人又道：‘您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您服了哑药，如今说不出话。这不，我奉陛下之命给您送解药来了。’我趴到门缝去看，只见黄寺人将白瓶放到他面前，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是闭目假寐。黄寺人也不死心，循循善诱道：‘卫先生，事到如今，您也别使性子了。天下虽大，人心却小。若他们知道出身鬼谷又是韩国贵胄的卫庄曾在大秦后宫待过，恐怕艳羡就成了唾弃，青史上再不会有你纵横捭阖的只言片语，而只会有龙阳、余桃这样的淫词滥调。君上不忍你明珠暗投，才勒令宫人不许谈论此事，还望先生知道好歹，不要辜负了陛下厚爱。’他言辞恳切，仿佛阅尽人世沉浮的老者不忍后辈走弯路似的循循善诱，哪知，他话音刚落，屋中便是一直‘哗啦’声，我再凑近去看，只见白瓶落地，连着那两只碗也碎了。黄寺人叹了一声，终究还是忍不住，继续道：‘卫先生若是执意不肯，老夫也不多说，先生珍重吧，此处怕是要困你一辈子了。’
　　“黄寺人走后，我又进到屋中，地上已收拾妥当。其实，就算一地狼藉又能如何，我怀抱天明，总不会弯腰收拾。但我的动作惊动了他，我见他睁开眼，天明也在一瞬间哭了起来。我拍拍天明后背，好不容易才哄睡了他，再一抬眼，才发现卫庄一直在看我。我本该害怕，但那时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杀气，我能感知的只有疲惫，或许，黄寺人说的是真的，正是真话才如此伤人。”丽姬目色深沉，仿佛又回了那一日，说话的语气也如雾气氤氲，渐渐渺远了起来。

　　卫庄盯着她良久，忽然将视线一收，闭上眼道：“夫人身份尊贵，但我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地方狭小，怠慢了。”
　　“你！你能说话？”丽姬心中惊讶，却也高兴，高兴自己的夫君没有用那些手段伤害他，可下一句话说出来，她又失望了。
　　卫庄道：“我自小在冷宫中长大，比哑药更可怕的东西都不在话下。你夫君的药，效力不怎么样。”
　　他这样嘲讽君上，丽姬有些失望，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不该受这样的苦，也不该这么倔强。可丽姬毕竟不是他，总不能胡言乱语干涉他的想法，就抱着天明在床脚坐下，想起黄寺人的话，忍不住又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单调么？”她本意是想给卫庄拿上几卷书来。听黄寺人的意思，他若不屈从，便要在此处终老，未免凄凉，还不如与书为伴，好歹不至于太寂寞。
　　谁知他反问道：“宫中的女人与嬴政日夜相伴，难道就不单调？夫人这样的身份，几天见不到他，一样要跑到我这儿，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
　　丽姬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承认：论辩阖之术，自己远远比不上出身鬼谷的他。既然这样，她索性开门见山，道：“我只是觉得你这里太空旷了，我……下次来，帮你带些书吧。”丽姬以为自己这样说他会高兴，会感激，谁知他只是轻嗤一声，回答道：“德容言红的书，夫人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言辞无理，语气中充满嘲弄，丽姬却一时不察，反倒像是急于证明似的说：“这些书，其实我自己也没怎么看过，倒是有一些像是《荀子》《孟子》，大父教过我。”
　　听她这样说，卫庄仍是没什么兴趣，瞥了一眼道：“儒家之学不过尔尔，看来夫人的大父也只是泛泛之辈。”
　　丽姬平生最为尊敬大父，自然容不得人亵渎他，一时来气，也顾不得自己刚碰了个软钉子让人问得哑口无言，争辩道：“天下之学，不归儒则归墨，莫非天下士人都是瞎子不成？先生出身鬼谷，更不该对别家之学如此刻薄，莫非纵横家都如先生这般大放厥词么？《荀子》《孟子》皇皇巨著，乃是前人生平智慧的结晶，到了先生这里就一文不名了，岂不可笑？只怕先生自己都未曾好好研读别家典籍吧。”说完这些，丽姬紧盯着他，他也同样看着丽姬，好一会儿，他才道：“夫人读过《庖丁解牛》的故事么？”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丽姬当然读过。庖丁因技艺娴熟，因而目无全牛。她点点头，卫庄又道：“《荀子》《孟子》字数虽多，然而拆去皮肉，所剩下的不过三言两语。”说是三言两语，他倒还真是一点不多赘言：孟子继承了孔子的仁义学说，荀子则继承了孔子的礼乐学说。孟子专就内在之仁，主张性善，荀子就外在之礼，主张性恶；孟子重义轻利，荀子重义不轻利；孟子专法先王，荀子兼法后王；孟子专尚王道，荀子兼尚霸道。短短几句话，竟然将儒家三位大师的学问讲了个通透。
　　丽姬说着，笑了笑，脸居然红了，仿佛小儿女的羞怯布在脸上，新熟的苹果般可爱俏丽。韩申听她缓缓道来，也不自觉地感染到了当日的气氛。原本只将她当做要人保护的女子，谁知道她还有这样的本事，说起话来，让人沉醉其中，久久不能出来。
　　“后来呢？”韩申问，他忽然对那个出身鬼谷的人有了兴趣。
　　“后来——后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抱着天明，摇啊摇，借以缓解尴尬。”
　　卫庄看她如此，不知为何，一反刚才的咄咄逼人，语气也和缓了，对她说道：“韩非的书，如今街市上还有吗？”
　　丽姬那时不知道他与韩非的交情，只以为他喜欢那些峻峭犀利、锋芒毕露的文字。她读《韩子》的时候，虽然也钦佩其论证严谨、植根现实，终究敌不过对方言辞的咄咄逼人，才转了《荀子》一书，觉得荀夫子比他这徒弟温和得多，哪怕他后来又写了《非十二子》。卫庄问起，她便点头，说：“当然有。君上一向喜欢韩非的学问。韩非死后，他命人将韩非生前所著文章重新整理，又以篆字誊写，至今还摆在案头研读。”听她这样说，卫庄一言不发，只是苦笑。丽姬猜测他应该是可惜韩非怀才不遇且遇人不淑，可那时，她还不懂这些，忍不住抱怨道：“我没想到，他会把仲父的书束之高阁，却将阶下囚的书奉如圭臬。”
　　卫庄听了，稍微一愣，随口道：“术以知奸，以刑止刑。”
　　“什么？”丽姬一时没听懂，他沉默片刻又道：“《吕氏春秋》偏于儒家之学，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万民之主，不阿一人。’这是嬴政绝不会允许的。”
　　丽姬问：“遵天地之法、顺自然之道，七国各安，难道不好吗？”
　　他沉吟片刻，反问：“什么是天地之法，什么又是自然之道？”
　　丽姬脱口而出：‘自然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他瞥丽姬一眼道：“可惜，依我之见，‘人性恶，其善者伪也。’‘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前一句出自《荀子》，后一句就成了《韩子》，丽姬正奇怪他这样厌弃儒家学问，为何又要将荀夫子的话拿出来，卫庄又开口了。
　　他道：“荀卿游历各国，见惯世间百态，如今黄土半埋，却只说人性有恶，仍主张君权、礼义、法度、刑罚兼用，与他徒弟的人性本恶相比，就落了下成。”
　　“一字之差罢了。”
　　“一字之差？”卫庄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冷笑道，“人心有私，生而有欲，不死不灭。周末至今，已有八百年，要是能安早就安了。以道德来整治人心，礼法来规范言行，不过是自欺欺人，甚至是给了那些欺世盗名之徒一个借口罢了。”
　　这——丽姬在大父公孙羽身边多年，即便连年征战，大父也教导她“德行”二字，她也一直按照对方的要求克己复礼，从未敢有逾越，哪怕后来跟了嬴政，也是有天明这个遗腹子在的缘故，所谓为母则强，她断不能为名节二字而断了孩子的生路。可今日想来，她对嬴政除了恨之外，就没有其他了吗？在他揽过自己的肩头逗弄天明的时候，在他为自己披上衣服的时候，在他强作威严逼迫自己要好好活下去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妥协了。天明给了她借口，而她现在认识到了。
　　丽姬羞怯地看向卫庄，总觉得心事被人戳破，无地自容，但卫庄显然还不清楚他面前的女人究竟是谁，他也并不在乎。他只是刻薄地列举着他所见过的那些险恶的经历，还有韩非在书中所写过的那些故事，无论是《说林上》的伍子胥出奔，还是《内储说下》的太子逼宫，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连丽姬都忍不住捂嘴惊叹，倒是刚刚醒来的天明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伸手要人哄。
　　“所以，便只能‘术以知奸，以刑止刑’了吗？”丽姬想起他之前说的话，又将这八个字仔仔细细地重复了一遍，犹疑地问。
　　“除非，人心无私，欲望不存。”卫庄直起身，又道，“夫人既然久居秦宫，自然不会不知道秦国百年来一直奉行的连横之策。”
　　丽姬点点头，道：“我知道一些。”所谓连横，乃是秦相张仪所倡导的政治主张，即六国侍奉秦国，因秦在西方，六国地处西北而名，与苏秦所倡导的合纵相对。简而言之，连横是事一强以攻众弱，而合纵是合众弱以攻一强。如今，连横功成，而合纵失败，那两名鬼谷弟子的结局同样令人唏嘘。丽姬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纵横家前辈，但也明白如卫庄这样惜字如金的人绝不会对无关紧要之事多费唇舌，于是静待下文。
　　卫庄道：“那夫人可知我那两位前辈为何有如此不同的结局？”
　　丽姬思忖片刻道：“先生是想说缘起连横合纵的方略。”
　　卫庄点头，或许是觉得面前女子可教，欣然回道：“不错。人心叵测，谋事者越少，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连横，功在两国，虽有强弱，却也能合作无间。合纵不同，六国谋秦，六国各怀私心，各有筹谋，难以合力，是以事败。秦人开关延敌，六国反而逡巡不敢入，如此鼠辈，安能长久？”他说完，却见丽姬惊讶地望着他，“怎么，夫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丽姬拍拍天明后背，哄他入睡后又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如此评价帝国。我以为——”她言辞谨慎，“我以为你会憎恶君上。”
　　卫庄一愣，却扭身过去，冷冷道：“我只是觉得秦国比东方六国更有逐鹿中原的本事罢了。”
　　“那——”丽姬不解道，“那你为何不愿意做个谋士？自孝公起，六国士子入秦者甚众，其中就有不少纵横家和韩国士子。”
　　“这是我的事。”卫庄闭上眼，显然不想多谈。丽姬猜测他大概是想到了自己曾经雌伏的事实，不过，大丈夫生于世，又何必为外人眼光苦了自己呢？只是这话她还说不出口。她只能看着屋外有些暗沉的天色道：“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起身走到门外，丽姬忽然站住了，她扭过头问：“卫先生，若有一天，天下只有一个国家，真的会更好吗？”
　　“至少——”卫庄淡淡道，“各地不会再打仗了。当然，这得看坐在上面的那个是不是足够聪明。”

　　“这么说，”韩申握着手中酒樽，怔怔道，“他反倒替嬴政说服了你？”
　　“或许，”丽姬苦笑着，“是我自己说服了自己。”
　　“那后来呢？”韩申又问。如卫庄这样聪明的人绝非能在囚牢中关一辈子。
　　“后来啊——”丽姬放下手中酒樽，轻声道，“他走了。”
　　“走？”偌大一个咸阳宫，戒备森严，岂能说走就走，莫非——他看向丽姬，丽姬恰如其分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