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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满庭芳华是微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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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就这样簌簌地落着,愈下愈大,莲池里的雪极为深厚。我踏了一脚已没小腿。
苏彦站在莲池边上望着我,调笑着“娘子你这般拼死不从倒显得为夫极为蛮横。”
我牙齿不禁酸了两酸,道:“淼淼的肚腹一天比一天大,想是不久便该临盆生产。你不去陪她,在此处做什么?”
我起身想要往上爬,却不想这莲池里的雪不仅厚,池壁上冻了冰,滑溜溜不着力。
苏彦道:“我若是走了,娘子你怎么办?”他看着我手脚并用试图离开莲池,“三九天这样的冷,你若是哪里冻坏了为夫可是心疼的紧。”
说着脚尖一定飞身落在莲池里。待我看清,他已经落定在我身旁。
他向我伸出手,指尖落了一朵晶莹的雪花,瞬间融化成一滴剔透的水珠,宛似凝在指尖的一滴泪。那眉目间却明媚如春光,暖暖融化了这漫天的风雪。我想兴许是我眼睛不太好。竟看他如此温存。
他见我迟迟没有去接,便一个抬步拥我入怀。
“你若是再不乖些,我可真的不管你了。”说着伸手拢在我腰间,我顺势将手抱住他的脖颈。只见他一个踏步跳出了莲池。
我从莲池出来后,忙放开他。他去拦我,又被我劈手打掉在我腕上的手。
冷着脸兀自抱着身子回了屋里。
他轻哼了一声,在我身后调笑道:“你这可是在怪我陪你太少?”
我听了只觉得胸闷,却不想与他辩驳什么。
苏彦跟着我进了屋,将门关上。屋内炭火哧哧燃得极是欢快。
说实在话剪秋一直希望我与将军交好。我也很能理解她的所想,我身为苏彦的结发妻,两人却一直冷淡。他有他的淼淼,我有我的小狸。我嫁进府中鲜少与人有所交集,大多时候躲在院中图个安静。苏慕有时过来我这坐坐,喝杯清茶,聊些八卦。
我与苏彦,似乎在新婚之后更是鲜少相见。我想也是,他身边毕竟还有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自然要多多照顾才是。
我倒了杯茶在手中捂着,“诚如你所言,我这个人便是又小气又善妒,还十分的小肚鸡肠。”
苏彦听了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嘴上却悠悠勾起了一丝丝笑意。
我只赌气说;“你娶了我,此番就是折磨。不若休了我。从此钱货两讫,各不相干。”
苏彦眉毛更是跳了一跳,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眸子暗黑如墨,此刻又是深邃了几分。嘴上喃喃道:“休了你自然是免受些折磨……”
我咬了唇。恨恨握了拳。强忍着要不要撸起袖子挥他一拳的想法。
他一个踏步走上来,伸手擒了我的手腕。手指深深嵌入衣袖中,广袖群皱了皱。恨不得将我衣袖生生撕裂。
他却又道:“可是若是休了你,那更是折磨。”
窗外的雪似乎又大了一些,簌簌落地极是欢快,院里很快铺了一层雪白,好似是极白的棉线纺出的软毯。
白梅树上,雪花与梅花一并盛开。院里那窝兔子还在试着将怀中萝卜往怀里拖了拖。
四周是极其的静谧。这一番话语如珠玉落盘,声声分明。
我这方愣了神,不知他何出此言。
他这厢伸手拥住我,“你怎敢说出这般混账话,往日里我自是盼着你能够醋上一醋,你今日说你小气善妒小肚鸡肠,阿萦,你不知我多欢喜你的小气善妒小肚鸡肠。”
我的头轰地一声空白了,我此番莫不是听错了。
往日里苏彦从未来到我这里,此番却说得好像多欢喜我一样。我不禁想要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我仔细回忆了从嫁入苏府中的这半年光景,只觉得苏彦这番情,表的实在没有什么道理。
我初初嫁与他时,那时淼淼就已经怀胎三月,肚腹微微隆起像是一个发了福的贵妇人。那时我尚才知晓他竟已有了一门妾室。此后我与苏彦相见不过数面,说起来我在苏府的这半年左右不过一个闲散的人。身边带着的剪秋总是被他们差遣来做这做那。我心想着苏彦这情若不是表错了人,便是今日的日头从西边升起了。
我仔细往窗外瞅了瞅,唔,大雪飘零,今日没有太阳……
苏彦道:“阿萦,自我们成亲之日起,到如今已有一百九十五天。你可知我等你这番话等了多少时日。今日里看见苏慕抱着你,你可知我心中有多么妒忌苏慕,他竟然可以如此光明正大抱着你。”
我被这一席话雷的外焦里嫩。心里想着苏彦欢喜我的这一份心竟然埋得如此深,深到我嫁给他半年后,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竟是欢喜与我的。此番他又是希望我将心放于他,我不禁再次望了望窗外,看来很多事情都是可以不按套路出牌的。
我问苏彦:“那你往日里不多是陪着淼淼的么?”
“淼淼住在我府上,是因我要还她一个恩情。”他诚然回答。
我不禁嘴角抽了抽,这恩情是一定要还的。我曾见过有女子被侠士相救以身相许者,却不曾想原来还有男子被女侠士相救以身相许的。我想,淼淼予苏彦的恩情应该不是一般的深厚。
苏彦道:“淼淼身世凄楚曲折,我那日奉命去查封翘楚阁时,认出了她。便将她带回了府中。左右我欠了她许多。”
我想了想这翘楚阁是什么地方我还是知晓的。
翘楚阁,邺都皇城里首屈一指的烟柳之地,歌舞勾栏,美酒佳人。
我从没有想过淼淼竟然歌舞坊里处过一段时日。
正待我想着,却听见门外扣扣两声。
苏彦起身去开了门道:“何事?”
门外小厮答:“大公子,奴才寻你良久,此番、此番是夫人要生了!”
苏彦道:“可有请过稳婆了?”
小厮道:“已经派人去了。夫人一直在哭喊着,公子还是去看看罢。”
我在屋里听得不甚清明,后来苏彦随那小厮一同去了。
我也起了身出了院门。执了一把竹骨伞,去了苏慕的住处。
只是我去到时,苏慕尚不在自己院中。我想起苏彦去找苏慕时说父亲寻他有些事情。
苏慕的小童是个清秀的孩子。递了我一个红铜手炉,奉了一杯茶,欠了欠身道:“烦劳大夫人在此等一等了。”
我挥了手说:“不妨事。”那小童便退下了。
我左右看了看这院中陈设,倒比我的院子还要小上一份。
屋内陈设也多是古玩字画,十分没趣。便招呼过来那小童一起玩双陆。
我说这样玩着着实没什么意思,不如这样,若是谁输了,便要回答赢家一个问题。
那小童是个心眼实在的孩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眨呀眨的点了头。
我往日里闲来无事,又不喜什么女红文书,却是双陆玩的极好。那小童堪堪输了几局。
“你叫什么名字?”
“二少爷给小奴取名清越。”
“你今年多大?”
“十三。”
“那芙蕖院中住的人是谁?”
“淼淼夫人。”
苏慕回到院中的时候我正问着清越,淼淼来自何处。
嬉笑着圈起手指敲了敲清越的头,“傻孩子。你同她玩这个是怎么也赢不了的。”
又坏笑着看我,“你可真是无赖,竟跑到我这来欺负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便是。”
我干笑了两声,从袖中掏出一把糖塞到清越怀里。苏慕挥了挥手,道“你忙你的去吧。”
苏慕看着我:“你想知道什么?”
我说:“便是你听到的那样。”
苏慕与我说这件事其实牵连众多,很多事情如一团乱麻左右都有牵扯。
这话还要从大燕国的公主说起,苏彦前往大燕国之时曾偶遇燕国公主。此番为故事开端,一切都是从这一场偶遇里发生。
只是那大燕国似乎十分不济被藩王易了主,这堂堂公主沦为阶下之囚。这是细细说来倒也能成一个话本子,却是血和泪相与流,凝成一本悲天悯人的折子戏。
原说这天下三分,鼎立九州之上。这三国便是:上燕,下宛,中原。
淼淼原是上燕德昌皇帝的幺女,封号微云公主。说是从一首词里取得,那首词名叫《满庭芳》。开篇第一句便是“山抹微云”。大约是大燕皇帝觉得这句写得十分巧妙,便给自己女儿取了封号,唤作“微云公主”。
苏慕说这些八卦事时,我几经唏嘘,看来这大燕皇帝委实是个纨绔。竟以青楼艳词里的诗词给自家女儿取名。
纨绔的皇帝向来都有一个看似太平实则粉饰太平的天下。一向的歌舞升平,一向的莺莺燕燕,一向的灯红柳绿,一向的醉卧美人膝,一向的脚踏云间月。
百姓总是向往着太平,只道是浮生苦短,一世长安。只是这世间那有什么太平年,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片刻安宁。
这微云公主实在是个倒霉的人儿。年方二八,绝代芳华的好时候,偏偏遇不到好光景。
那一年,微云公主十六岁。成人之礼上,藩王前去道贺。众藩王心知燕皇共有九个孩儿,这微云便是最小的公主,燕皇极是宠爱尤嘉。便巴巴过来讨好一个年尚十六的小姑娘。各自献宝,呈了些金银珠宝稀奇古玩一同献给了微云公主。
然这呈宝之人中亦是有个中异数。有一位来自大燕极西之地——西吉的王,名唤“楚牧”。亦是大燕藩王中唯一的异姓藩王。大燕国姓“慕容”,藩王也多是先皇的直系亲嗣,藩王中唯一一个不姓慕容的王便是这位西吉王楚牧。
此番又是牵扯到皇家秘史,话说楚牧的母妃是先皇膝下的长女,容貌姿色皆是绝世倾城,却一直不受先皇青眼相待。与先皇不似父女,却像路人。于是这位不受宠的长公主草草嫁了当朝的一位文官,分了极西的封地。远远离开了大燕皇都。此生再也没回去过。长公主后诞麟儿,便随了父姓,唤作楚牧。前年承了家族官爵,封了西吉王。这微云公主的劫便从这人开始。
西吉王正值双十年华,翩翩风雅之士。携了一柄蚕丝桐木七弦琴,踏入燕都皇城。
金銮殿里,西吉王堪堪拜了拜,道此番前来求亲。
燕皇知晓此人,应该还是二十年前。那时皇长姐诞下孩儿,他差使者送了礼后便再也没有过问过什么。
燕皇认得出下面这琴,七弦琴纯华质朴,原是先皇遗物,皇长姐嫁人之时,先皇以赠之。说是平日里缺欠了她许多。若有所求,便执了琴来皇都,答允她一个心愿。燕皇堪堪没想到,此物竟被西吉王呈来求亲。
燕皇只觉对于皇长姐心中愧疚,又因先皇曾许过这么一个诺,便允了西吉王的请求。
何况那孩儿该喊自己一声“舅舅”。
燕皇问西吉王,可有心仪之人。西吉王答曰“大燕微云公主”。
这才真真惊了燕皇,往日里半眯着的双目猛然睁大,眉目却愈是纠结。
燕皇共有九个孩儿,却只有这第九个最小的孩儿是女儿。又因这幺女聪慧非常,内心里极是喜爱。一直都是心尖尖上的宝。微云的八个哥哥平日里欢淘惯了,有个乖乖巧巧的妹妹软软唤一声“皇兄”心里也是疼爱的紧。
这西吉王此番一来就要娶微云回去,且不说燕皇不舍,那微云的八个哥哥又怎愿意自己妹妹嫁去这般遥远的封地。
又因先皇的确许过这么一个诺,左右是推脱不开的。
燕皇便堪堪在这“不舍”与“欠缺”上生生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得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便一直拖着西吉王,没有给一个答复。
这是整整拖了两个月,西吉王仍不急不躁地等着,左右权当观赏燕都皇城的景色。
这番倒是微云急躁了。收拾了衣物细软金银票张,留书便逃了。只说已有心仪之人,怕是要负了西吉王的诺了。
谁知这一逃不当紧,竟引出了一场极大地变数。
西吉王竟发兵直逼燕都皇城,一把长剑劈开了皇宫大殿的漆红大门。
谁也不曾料想到,这男子竟会因求亲不成就兵戎相见。谁也不曾料想到,五万大军甲胄披身,铮铮然的铁甲竟踏上了燕都皇城禁卫军的尸骨,一步一步踏入皇城宫殿。
之后微云被生生捉住,只是西吉王已再无心情。便将公主和宫中女眷一同流放。皇族成年男子一律无人生还。
我听了不禁唏嘘,这摆明了就是为求皇位来的,还说什么求亲不成一怒之下兵戎相见。拿一把破琴,只说什么求亲,哪个求亲之人会带了一队铁甲军!那个什么西吉的王也忒无耻了一些。
这世间人都喜欢找什么理由,使自己那些龌龊事看起来略略冠冕堂皇一些。
却说那位微云公主,几经辗转,一路风餐露宿。许是公主殿下别的本事没有却是逃跑的本事极大,不知怎地竟被她找了个几乎给逃了出来。
但这位公主的运气着实不济,堪堪就是一个小倒霉蛋儿,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因迷了路被人拐到了歌舞坊。签了字据,按了手纹印。
好好的一个大燕公主流落民间做了舞姬。
我摇头叹息道:“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就遭遇到这番国破家亡。简直是倒霉蛋儿中的极品倒霉蛋。”
苏慕接话道:“若是那姑娘知晓这征战始因竟是以她留书不嫁做借口,那姑娘一定悔青了肠子,恨不当初该应允了西吉王。”
我咋了咋舌道:“即是个借口,就是随便捏了什么都能做借口。便是那姑娘嫁了,这场变数也是改不了的。”
苏慕道:“你竟看得如此清澈。”
我道:“这天下怎么会有为情发兵的痴情人,只会有为权谋尊贵持刀相见的中山狼。”
苏慕扯了嘴角微微一笑,道:“怎么没有,我那兄长便是如此的痴情人。他为了这微云公主可是剑指大燕,堪堪驱兵十万。可怜我中原好儿郎,却是战死沙场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眉毛跳了两跳。倾耳细听他所言。
苏慕一双细眼斜睨着我:“看你这番打翻了醋坛子的样子,可真真是了不得。”
我敛了衣襟,正色道:“你此番与我胡说也就罢了,莫要与外人这样说。苏彦不过皇城里的将军,兵权始终都是握在中原皇帝的手中。带兵打仗从来都是不得军令不可点兵。中原发不发兵不是苏彦说的算的。”
苏慕啧啧道:“你说了这些不都是想说兄长发兵并非为了公主。”
我脸微微红了。
他说:“阿萦,你可知若不是兄长驱兵,微云本应嫁与西吉王做后。兄长提出的退兵条件,除了吾皇定下的一些之外还有一条便是将囚牢中的微云公主放出,再也不要回到大燕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