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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十里桃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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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月色入户。
阒静的草屋似乎没有人的样子,唯木叶之声瑟瑟。东方平躺在小屋里唯一一只木床之上,明灭的阴影掩盖了他的面容,呼吸平稳,睡得安静。
院门竟毫无声息的开了。
地上一个条长的影子蛇一般滑入院子,那人脚步毫无声息,气息微弱几不可闻,藏了一身上好的内家功夫。他在院子里安安静静站了一会儿,仰头望了望中天的月亮,随即便无声无息地走到草屋窗下,仰头望了过去,视线所及处,正是东方所躺的小床。
那人夜夜来此,已经来了好些日子了。
他着了一身黑色紧身衣,脸上斜斜蒙了块黑布,站在窗外痴痴地望了一会儿,便垂下头,像是有些懊丧地塌下肩膀,呼吸粗重,吹得脸上黑纱一来一回,搭在窗台上的手臂肌肉虬结成块,一双大手指节分明,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抓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重新抬起头望着屋子里的人,痴迷地看了些时候,又再次低下头来,低低喘息。
如此反反复复许多回。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夜更深了些,按往常的时候那人此时便快该走了,可来的次数越多,那人停留的时间便越长,他虚虚靠在窗外,似乎难分难舍似的,目光伴着月色入户,像是在痴迷地望着屋里床上那人的睡颜。
纵然一片漆黑里可能什么也看不分明。
林间的风声呼号如怒,窗外的人手指握紧又松开,送开又握紧,终于无比缠绵地放开臂膀,转身要离去了。
就在此时,东方忽然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悠长如叹息般的梦呓。
那人浑身一抖,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瞪大,竟爆出些血丝。他踌躇了片刻,理智终于让位给欲望,于是再也忍耐不住,从窗外轻轻巧巧一跃跃进了小屋。
屋里很黑,幽暗潮湿。
那人似乎对房间里的布置非常熟悉,一片漆黑中他安安静静地走到了床边,俯下身来,干枯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床上摊成一片的长发,被那滑凉吓得一缩,又着迷似的再次碰了碰。
这不速之客的动作太轻了,又或者床上的人睡得太沉了,东方依然安安静静地躺着,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那人先是用指尖轻轻感知着那些滑而凉爽的头发,而后便用手掌笼了上去,接着是两只手,接着是嘴唇。
接着是更多,更多。
已经无法忍受了,那么多年苦行僧似的生活,逃避的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几乎是变态似的事实。可他就是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办法。
房间里响起野兽似的粗重的喘息,那人覆面的黑纱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一片幽邃之中看不分明,隐约却是一张苍老而布满皱纹的面孔。他忘情地亲吻着床上柔软细腻的皮肤,舔舐吮吸,辗转反侧,滑而凉的头发在身边如同温柔的潮水,将他推向极乐,推向刻在生命的原始里、不可破的罪恶。
这是具多么美的躯壳,不似那些女人们的肥硕粘腻令人作呕,这样的躯壳象征着力量与速度,曲线流畅,简直是造物的完美。
可这样是不对的。这样的着迷是不对的。
少不更事的时候,他也曾以为自己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名门俊杰,鲜衣怒马,那是他曾无比确信着的、一个属于自己的光明未来。
但生命中,总是有那么一次在劫难逃,将他小心遮掩的、难以启齿的、却无法逃避的真实暴露于大庭广众。
事实就是事实,无法遮蔽,他就是个变态。
无论出身如何,娶妻与否。
他终于吻上床上人的嘴唇,如此软又如此冰凉,那触感美妙极了,让他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就在此时,忽然一丝凉意破脑而入。
东方单手支着身子半坐起来,看着身上的人惨叫着从床上滚下去,抱着脑袋在地上来来回回打滚,惨叫声如野兽的嚎叫。
东方像是没睡醒似的,动作慵懒,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头发,垂眸道:“本来这是你的屋子,你来便来,去便去,我一个客人不好说什么。”
“可你脚步太重,吵到我睡觉了。”
地上翻滚的人一个鱼跃而起,又捂着脑袋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东方饶有兴致地抬起头看了看他,牵起嘴角,柔道:“痛吗?跗骨钉入脑,自然会很痛的吧。可……谁让你那么不守规矩呢?”
黑暗里,惨叫声中忽然掺入了一两声极冷的笑,那笑声轻且浅,却让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东方的声音里带着那股冷极的笑意,柔声道:“就算是我先诱惑你又怎样呢?谁让你……夜夜来吵我呢?”
地上的人叫声忽然断了,他躺在地上,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而后翻身扶着墙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朝门外走去。
东方也不阻止,只是理着头发似笑非笑地望着那人出门去。他忽然将手从头发里穿了出去,皱着眉低头在手心嗅了嗅,露出一个恶心坏了的表情,皱着眉头从床上跳了下去,施施然拿了些衣物,出门径直向后山的瀑布的方向去了。
东方浸在无边的月色里,像是染了满身飞霜。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东方终于走得足够远之后,小院东篱之下的草丛忽然动了动,钻出一个同样黑衣黑纱覆面之人。
这人身材矮小,驼背,头顶华发斑驳,步伐却矫健有力。这人回头扫了一眼草屋,又朝东方消失的方向望了望,转身一个飞纵,便消失在夜色里。
岳不群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这喷嚏来得毫无预兆,却又十分惊天地泣鬼神,岳不群掏出雪白的手帕拭了拭,抬头一看,只见一堂的人都面色有些怪异的望着自己。
岳不群心想,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这不知又是满堂仁兄弟们哪个放心不下自己华山派那点家当呢,于是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放下手帕,淡淡笑道:“唉,离开华山许久,怕是小女想念在下了。”
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手抬了抬,刚想说什么,却又面色古怪地停住,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左冷禅睨了一眼天门道人,又瞥了瞥挂在岳不群衣襟上的一串玲珑剔透的鼻涕串,面不改色地接口道:“岳掌门和夫人相携而出,华山之上无人主持,也怪不得岳兄挂念。”
岳不群笑道:“还好,我那大徒弟虽顽劣不堪重用,只是二徒弟劳德诺为人老成稳重,华山上有他坐镇,我放心的狠呐。”
左冷禅垂眸微笑,盯着岳不群衣襟上尚在颤颤巍巍的鼻涕串,心想这老狐狸指名道姓地跟自己提劳德诺,是看出来什么了?口中却依然不慌不忙地扯道:“岳兄门下英才辈出,可真是羡煞在下。”
岳不群摆手,道:“我那几个没脑子的徒弟怎能与嵩山弟子相比?左兄过谦了。”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润润嘴唇,抬眸望向左冷禅,不紧不慢道:“任我行坚守山上不出,不知左盟主下一步如何计划?”
左冷禅冷笑,道:“困兽犹斗,一时半会儿虽奈他不得,但网已布好,量他也飞不出去。”
岳不群闻言放下茶杯,身体前倾,露出一副关切的表情,道:“哦?此次与日月神教决战,华山虽仅我和拙荆二人,不能担任先锋,但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定当竭尽全力!”
左冷禅内心哼道,不能担任先锋?老子第一个想把你送到任我行前面去!于是慢慢抬起头来,正好遇到岳不群看过来的眼睛。两只老狐狸似笑非笑地对视了几秒,内心里互相朝对方吐了口口水,而后双双一笑,错开目光。
岳不群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如今万事俱备,左盟主打算何时收网?”
左冷禅端着盖碗撇了撇茶末,笑道:“岳掌门不必心急,自有需要掌门大显身手之处。”
岳不群闻言心里咯噔一声,眼神一肃朝左冷禅望去。
只见左冷禅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茶末,脸上的笑容一层层展开来,脸皮皱成几折,眼角的纹路呈放射状向周围散去,而后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岳不群,笑容诡异地灿烂。
岳不群心中警钟直响,只觉不妙,大大地不妙。
就听左冷禅道:“岳兄,你衣服浊了,我派人取一件给你换了去吧!”
岳不群闻言有些莫名其妙,顺着左冷禅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衣口上颤巍巍、略有些凝固的鼻涕,脸瞬间就绿了。
岳不群铁青着脸穿着左冷禅的外套回了营地,叫宁中则打了水浑身上下冲了三四边才消停,而后沉思半晌,对宁中则道:“师妹,我们今晚启程回华山。”
岳不群有洁癖这件事情宁中则是知道的,闻言有些好笑,只道岳不群在闹脾气,逗他道:“都是半个老头子了,还给自己喷了满身鼻涕,现在又要像个小孩子似的逃回家吗?”
岳不群侧脸,神情严肃,摇摇头道:“我说真的,我们回华山。”说话间已站起身来,负着手立在窗边,面色凝重地望着窗外。
宁中则愣了愣,叫了声:“师兄?”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岳不群身边,侧脸看他,柔声道: “出了什么事?”
岳不群脑子里各种事情转成一团,回想出山以来的事情,越想越不太对劲,只觉得这次行动进行的太过顺利,日月神教几乎全然不抵抗不抵抗,任我行一个教主竟然孤立无援、随随便便便被逼上梁山,实在是顺利到有些不祥。
之前那个绝密线报也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依如今几个月没擒住任我行的样子,若想生擒任我行,状况也依然险恶万分。
左冷禅是个老狐狸,如今这个样子却像是这只老狐狸也被人当了枪使,幸亏当时自己留了个心眼儿没把华山派的弟子带来,否则此次恐怕真的会把老本儿都给搭上、有去无回。
岳不群回过头来,眼神冷冽。宁中则被他的样子吓得轻轻往后一仰,而后有些担心地拉了拉岳不群的袖子,轻轻叫道:“师兄?”
岳不群却不回应,只是微侧着头俯视着宁中则的脸,望着望着,身上的冰寒和杀意一点点消退了去,眼角微微弯起来,露出一个如水般温柔的表情。
岳不群心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撤再说,可不能让师妹有危险。于是顺势搂住宁中则的腰,伏在她耳边道:“安心,没事。”
成亲许多年,宁中则依然会在岳不群靠近的时候心跳如鼓,她被岳不群温热的怀抱烫了烫,脸色一红,拧身躲开。宁中则脸色红到耳根,一双大眼睛佯作怒气,哼道:“胡闹,门还敞着,若被别派人瞧见可怎么办?”
岳不群只笑。
宁中则讪讪地别过眼去,脸色还是通红,僵硬地转移话题道:“师兄,任我行还在山上,怎么忽然说要回去了?”
此时阳光正好,午后流汞般的阳谷照进屋里,无数微尘在那光柱中飞舞,一室静寂。宁中则望着房子里别处的地方,良久没有等到岳不群的回答,便回过头来,望着岳不群。
只见岳不群垂眸沉思,窗外漏进来的阳光照得他面目斑驳,长长的睫毛像是被点燃了似的,照成了金黄色。
宁中则呆呆地望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岳不群终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不为什么,大庭广众之下鼻涕落在衣服上了,再留下去,多丢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