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素衣化为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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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稽查处工作了一段时间，王伯当把重庆十三个县下属的十多个稽查所和三十多个稽查哨都跑熟了，乌七八糟的事也看了不少，一开始还生气，后来气得都没脾气了。他更加拼命地工作，认为如果多查办几个败类，没准就能给抗战救国的事业减少一点儿损失。他觉得平津沦陷区的生存气候像塞北的风，凛冽如刀，卷地而来，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倒也知道怎么防；而重庆大后方的气氛则像江南的雾，朦胧混沌，无声无息，看起来温柔，其实湿冷入骨，避无可避。好几次忍不住想找李密谈谈，但李密永远“很忙”，不是加班就是会客，不是出差就是开会，总也没时间。会面的日子一直往后拖，一拖就是半年，直到阴历八月的一天。
这天，王伯当接到手下特务的汇报，说朝天门水上稽查所截获一艘可疑船只，本应扣船抓人，但涉及军统，需要督查部门介入。王伯当闻讯来到码头，只见稽查处扣了一艘满载的货轮，名字很俗，富贵号。押船的船主已经被叫到岸边的稽查所办公室谈话，船上留着几个船员和稽查员看着。王伯当带人登船一看，货舱里装的都是一桶一桶的桐油。
桐油是一种重要的军用物资，在战争时期更是紧俏货，生产销售本来都由国民政府严格的控制，绝对不应该往外倒卖。抗战爆发后，大后方受到日军的封锁，什么物资都缺，物价每天都在涨，法币每天都在贬值。可是，总有一些不法之徒走私贩私，或者将外面的商品走私到后方牟取暴利，或者将后方的重要物资往外倒卖，而走私桐油就是把大后方出产的战略物资往外卖。重庆周边是桐油的主要产地之一，嘉陵江上查到走私桐油的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按理说应当公事公办，可是这件事牵扯到了军统其他部门，水上稽查所不敢自行处理，就报给了副督查长王伯当。
江边的稽查所办公室，货船船主正跟稽查员们坐在一起喝茶吃点心，有说有笑的，耗子和猫一团和气。船主见了王伯当，一边说自己做生意一向规矩这些都是误会云云，一边一个劲往王伯当手里塞钞票。王伯当不接，那船主也不紧张，还是满脸堆笑，看起来根本不担心。
稽查处的人拿红包赚外快是个公开的秘密，商人塞红包，稽查处放行，大家见怪不怪。但王伯当不理这套，要来货轮的证照手续亲自检查，果然，这船上根本不应该出现桐油，必是走私无疑。但他也更明确的意识到了稽查所的人找督查的原因。根据这货真价实的执照显示，眼前这位船主是二股东，这条船的大股东是军统局华北办的机要参谋，蔡建德。
居然是蔡秘书。
机要参谋就是机要秘书。王伯当记得这个人，这个蔡秘书也是李密的门生，长得五大三粗，跟秘书这个职业不太相衬。蔡秘书是内勤特务，级别不高，战争爆发初期随军统局总部迁到重庆。李密回重庆后做了华北办的主任，他也跟着做了华北办的秘书。虽然没怎么听李先生提起过，但王伯当估计，李先生的财产能够悄没声地转移到后方，蔡秘书应该是帮上了忙。
既然蔡秘书有问题，那么玄邃兄是否知情？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军统局的人牵扯走私也不是很新鲜，而督查的职责就是把这些丢人现眼的货扔进望龙门军统看守所。王伯当处理了这么些人，终于有一天查到了熟人头上。王伯当心里琢磨，水上稽查所的人保不齐也牵涉其中，又想放行，又不想担责任，这才找了他。谁不知道王督查长是跟着华北办李先生回来的功勋特工？李先生现在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王督查长既然是他的门生，那肯定穿一条裤子，必不会深究。所以，只要王伯当点头放行，一来没人再敢查船，二来他也算下水了，真TM是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能放行。让手下人盯着，王伯当一个人直接去了军统局总部办公室找李密。走私军用物资，这可是破坏抗战的罪名！如果李密不知情，那么不管督查部门是否继续查办蔡秘书，都得提醒他赶紧撇清关系，省得节外生枝。如果李密知情……王伯当不愿意相信，跟他同生共死的玄邃兄会为了点钱纵容部下干出这种缺德事？这是发国难财！破坏抗战！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到了枣子岚垭军统局总部，正是上班时间。王伯当亮出通行证，进了大门。在江山口音的环绕下，找到了华北情报办公室，敲了敲门，就听到一声久违的“请进”。王伯当一推门，正看到李密坐在办公桌后头，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两个人四目相对。“伯当，你来啦？”
“先生别来无恙！有件紧急的公事必须和先生谈一谈。”王伯当站在门口，敬了个军礼，板着脸，直接注视李密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李密的目光有点躲闪，但马上恢复原状。这一个眼神，王伯当立刻意识到，李密肯定知情。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王伯当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胸口闷得慌。
李密站起来，绕过桌子，绕过以标准军姿站在门口的王伯当，确认门已经关好，转过来围着自己的老部下转了半圈，好像要把他里里外外看个清楚。王伯当是稽查处的，出外勤自然穿着军装，戴着大檐帽，腰带扎得很紧，军姿一站，正着看倒着看都很精神。李密胸有成竹地笑，拉王伯当坐到旁边的沙发上，道：“好久不见，像个当军官的人了。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军统总部的内勤特务平时不穿制服，女特务一水的素色旗袍，男特务一水中山装。李先生在局总部上班，也穿了一身中山装。本来特务俩字就不写在谁脑门上，浅色的中山装，口袋上别了金笔，挂了金表链，加上鼻梁上的一副眼镜，李密这幅样子很像政府的公务员，也有点像学堂的先生，就是不像曾经以身犯险开枪杀人的老牌特工。
多年前在特训班的时候，李教官坐在办公室里就是这样，姿势和神态都没变。可是此时此刻，王伯当看着李密，却觉得无比陌生。王伯当道：“今天早些时候，稽查处来报，货轮富贵号走私军用物资，已被扣押。但是，事情牵扯到了蔡秘书，王勇想问问先生的看法。”
“蔡秘书也在这栋大楼上班，怎么直接找我了？哦，王督查长定是怀疑我李某人也在这里头！这是提醒来了？还是问罪来了？”李密没有正面回答，寒潭似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王伯当。
“这件事先生到底知道多少？是知情，还是根本就参股了？先生不愿交底也无妨，王勇正好去找蔡秘书问个清楚。”王伯当干脆不绕弯子，撂下话，作势起身要走，但是让李密拉住了。
“伯当，我们是朋友吧？坐下来慢慢说。”看王伯当这架势真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李密也装不下去了，连忙说，“这件事的确是我让蔡秘书办的，他是我的机要参谋，你查他就等于查我。伯当，算帮我个忙好吗？别管这事了，放行吧！”
“这是走私！”王伯当说前半句的时候有点激动，忽然反应过来，环顾四周，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走私军用物资可是破坏抗战的罪名！”
“嘘！容我解释，好吗？伯当，你看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都是被逼无奈啊！”李密也本能地环顾四周，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小声说，“我真的太缺钱了。你认为我弄钱是为了买房置地自己挥霍？错了！在重庆待了半年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些许了吧？进了这军统局大楼，听着全局几千内勤一水的江山话，有什么感觉？你和我，是外乡人，不是老板的嫡系！想在重庆站住脚，光靠军功是不够的，要跟戴老板、郑主任、毛主任、还有八位处长搞好关系才行。这不都得花钱？光靠咱那点工资，喂不饱他们啊！这里头是个无底洞！你可知道，嘉陵江上每天来来往往的货轮里，多少是军统的人参股的？每年的军用物资里，有多少是从军统流到外面的？不光军统，还有中统，还有其他党政军机关单位，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我不做，自有人做。你稽查处能查的，说白了都是上头不管的。哪天遇到硬骨头，搞不好还会引火烧身。说句不中听的，你做督查是个得罪人的活，不收钱，不收礼，还能顺顺当当走到今天，还不是因为我在？伯当，我说这些，你明白吗？”
原来还有这么一通道理！王伯当听了，也不知是震惊还是生气，只觉得脊背发凉，胸口更憋得慌。眼前这个人，当年给他讲了多少抗战救国的道理，传授了多少特务工作的经验。勇敢的、可靠的、足智多谋的、永远胸有成竹的李先生……理直气壮的走私军用物资！
“好……先生，最后一个问题，这批货会流到哪里？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在跟日本人做生意。”王伯当的声音压得非常低，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后槽牙挤出来的。
“伯当！你想到哪去了？我是那种人么？货我是想送去香港，跟欧洲商人那边换些外汇。这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在重庆站住脚，在军统站住脚，还不是为了多做点事嘛！你看我不比那些常年待在后方吃饷的主儿强些？蔡秘书这事要是捅出去，戴老板就算不把我一起处理了，也不会再相信我了！伯当，求你了！放我李密一马吧！”说到最后，李密整个人身体语言都不一样了，完全是一种躬身求情的姿态，这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王伯当心软了，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玄邃兄，我信你。但是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李密也松了一口气，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后来不出一个星期，李密破天荒的主动给王伯当打了个电话，说蔡秘书被调离了总部，去了山西前线。这里头还有什么隐情，王伯当也不愿多想，无非是异地复出的惯用手法。不过，不用在重庆见到这厮，也算一件难得的顺心事。
至于那条装满了桐油的货轮，当天下午就开出了港口，顺着嘉陵江航向远方。一句放行，王伯当知道，自己完完全全被当成了李先生的“私人”。沧浪水清，沧浪水浊。经过这件事，他手上也不干净了，无处可退，无处可躲，只好往前走。前头是什么呢？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且不去想它。要是李先生鬼迷心窍上赶着非要往里跳，拉的住就拉一把，拉不住就只能一道往里跳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素衣化为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