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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长恨人心不似水 ...

  •   一连几周,王伯当的情绪一直很压抑,理智和情感发生了强烈的冲突。有时候觉得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一处干净地方,李先生是不干净的,他自己也是不干净的。当初入行时的崚嶒侠骨,几经打磨,少了许多棱角。李先生曾经带给他的那些希望,就像茫茫雾气里的一点烛火,飘飘忽忽,明明灭灭,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他心里又苦又忧,又不舍又不甘,于是更加拼命地工作。他告诉自己,即便只有微茫的希望,也值得争上一争。

      转眼又到了起雾的季节,防空警报不再频繁响起。王伯当以为过去的事情已经渐渐归于平静,但是转过年来的春天,余波又起。

      前一阵子,军统从重庆派出一批督察,北上潜入敌占区巡视各情报站工作。按照原定路程,督查团从重庆出发,走陆路到广东,再到香港,水路到上海、天津,再巡视北平、张家口、归绥、保定、大同、太原……然后到达兰州后方,顺着陆路南下,由秦入蜀,最后回到重庆。戴老板为督查团挑选的头头,是军人脾气的老牌特工、军统局总督察长翟让。翟让在特训班当过几年教官,特务行业的晚生后学们都要尊他一声翟教官,战争爆发后一直在中原几个省做督查,以严厉著称,号称军统的头一条硬汉。

      当督查团巡视到第二战区的时候,重庆总部收到一条噩耗,这条消息在军统内部迅速传开:督查团在山西境内渡黄河时翻船了,翟督查长不幸殉职,和他的工作记录一起被黄河所吞噬。翻船的原因,据说是日军炮火袭击,而出事的渡口不久以后就被日军侵占,事故原因调查工作遭到了极大的阻碍,最后不了了之。

      翟让的死讯传来,总部开了盛大的追悼会,定性为意外事故、因公殉职。众所周知,山西是中日交战的前线,表里山河,日军并没有完全占领全省,当然会和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游击队发生交火,中国军民遇到日军炮火袭击并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可是,关于翟让的死,渐渐的生出流言,说翟让在督查岗位上呆久了,得罪了什么人,结果被仇家暗算,伪造成事故。至于到底是谁暗下毒手,有好几种说法,有说是共产党的,有说是中统的,有说是晋绥军的,还有说根本就是当地军统的人干的。其实稍微想想就能猜到,作案动机和条件都最充分的,只有当地军统组织。

      山西是华北五省之一,有太原、大同两个比较大的情报站,还有当地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和其他组织,各有一百多号人。这里头有没有、有多少违法乱纪的败类?还真不好说。督查团很可能是查到什么,这才被人谋害了。很多浙警特训班出来的特务都为翟教官抱不平,可是查无实据,而且戴老板都说是事故了,底下的人只好闭嘴。

      王伯当和谢映登他们私下也都议论过这件事,大家都觉得事有点可疑。而且王伯当心里头还有更不好的联想,无法说出口。但一切都是流言和揣测,军统这个组织本来就不甚光明,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太多了,黑幕套着黑幕,隐情连着隐情,很多事可能一辈子都说不清楚,这也是每个人必须接受的现实。

      乱世浮沉人命如草,按理说,追悼会开过了,大家叹息一番,也就过去了。可是事情到这里还没完。翟教官的追悼会结束后不久,王伯当被上级叫去谈话,这一番谈话,让他本来就存着的一丁点疑心滋生出了更加强烈的怀疑。

      约他谈话的是军统总部的主任秘书毛人凤,此人是戴老板的江山小同乡兼头号亲信,永远面带和善微笑,人缘相当好。这次谈话,毛人凤先是笑眯眯地让他汇报所知道的蔡秘书的情况。王伯当说平时和内勤的人只有工作上的接触,并无私下往来,只知道蔡秘书几个月前就调到山西的稽查处当处长去了,其他情况不太了解。然后又问起翟让,还问起他跟华北办李主任的私交如何。王伯当捡了一些面上的情况做了汇报,只把走私桐油之事略过不提,对李先生不利的话他一个字都没说,总算把这次蹊跷的会谈对付过去。

      王伯当一直认为,光走私军用物资这一件事就够缺德了,迟早遭报应。可是事到临头,回护李密似乎变成了一种本能,不需要理性思维的支持。也许总部知道的比他能猜到的还要多,也许明天戴老板就会处理他,但要是为了摘干净自己就把玄邃兄的行状抖落出来……太不够意思。

      没过多长时间,军统发出内部通报,宣布处决了一个特务,就是上任没几个月的山西稽查处的处长蔡建德。此人在翟让出事不久被当地军警逮捕,交给军统,解送重庆,没审没判,直接“家法”枪毙,对内通报的罪名是走私和贪污。

      这回王伯当彻底坐不住了,一个电话打到华北办,约李密晚上下班出来吃饭。电话那头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是随即就答应出来见面。自从到了重庆,从没这么痛快答应过,真不容易。

      既然是他约的李先生,那也就是他请客,这顿饭不能太寒酸。王伯当算了算工资,凑合还够用,一咬牙,在凯歌归定了雅间。凯歌归是几个前国民党军官合伙开的饭店,主打川菜,的多是达官显贵和政府公职人员,在抗战期间的重庆非常出名。

      下班以后,王伯当先到,进了雅间,落了座,叫了茶,还没点菜。这时候李密来了。雅间里,两个人相对而坐。一个穿着新式军装,一个穿着中山装;一个英武,一个斯文,此时正以一种奇怪的默契注视着彼此,各怀心事。

      虽然好久不见,也没寒暄,就跟昨天才分开似的。斟了酒,李密开口道,“今天接到电话我就知道你想说些什么。这么说吧,山西的事情绝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的话当然最好,可是现在外面的流言很多,恐怕对你不利。”王伯当压低声音说,“三晋地区的军统站是你建立的,按理说接待翟教官的也是你的门生故旧,蔡秘书更是你举荐到山西的。时间地点如此巧合,更何况还有去年秋天那件你知我知的事在这摆着……三颗珠子串在一起,让人是不多想都难。”

      “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总部的调查结果?戴老板都点了头,还有什么不放心?你啊,有时候太冲动,有时候又太爱瞎琢磨。这第一,这次蔡建德被枪毙,那是他自己夜路走多了撞上了鬼,山西和重庆隔着千山万水,我手可没那么长。第二,老翟的死是个不幸的意外,大家都很痛心。他是个正直的人,我们在一起共事几年,相处很好,怎会有旁的心思?再者说,瞒得过戴老板吗?在军统总部眼皮底下做手脚,纯粹是不想活了,我还真没这胆子。其三,去年秋天那件事,当时向你保证过,就真的没有第二次。你是做督查的,大概已经看出来了吧!总之,这三件事彼此没有任何关系,我话说到这。咱们相识四年,外人信不过,难道连伯当老弟你也信不过我?”李密又是一通剖白,条陈缕析,言辞恳切,听起来颇有说服力。

      王伯当犹豫了一下,道:“在戴老板面前过关自然是好事,至于事实如何,反正死无对证。就如玄邃兄所说,夜路走多了迟早遇上鬼。咱们团体的龌龊事还少吗?我也是打心眼里希望玄邃兄不要陷进去。”

      “伯当,你还是信不过我!也罢,在重庆,在总部,在戴老板面前,谁不是个零件……听说毛人凤先生找过你?你是华北区的功勋特工,年轻有为,前途似锦。怎么样,不如趁着这机会改换门庭,从此跟我李密划清界限,免得误了前程。”李密冷笑一声,自斟自饮起来。

      这话太刺耳了,王伯当觉得胸口憋闷的紧。在这件事上李密是很可疑,但没有真凭实据不是?他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才招来李先生这么一句话。他的表情绷得紧紧的,心里却十分委屈。谁都可以改换门庭,惟独他王伯当不会这么做!

      晚清以来的几代人遇到了五千年未有的变局,过去的一切都被时代的洪流冲得四分五裂。旧的制度和价值体系已经毁坏,新的却还没有成型,他们这一代人也注定是新旧交替的一代。对于王伯当来说,读了多年洋学堂,又学了多年“主义”,他外表看上去像个新派洋学生,但骨子里却是旧式的。三纲四维,五常八德,他对儒家理想和价值体系深信不疑。而且,他很在乎李先生。抛开了师道和忠诚,他们还是朋友,水里火里闯过来的生死之交。可是,自从来到重庆,他觉得原本在乎的东西开始出现裂痕,这道裂痕就在于李先生。

      以前就看出李先生有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但他一直觉得,官僚的脸是假的,名士的脸是真的。可是,在重庆待了这么长时间,特别是查到走私桐油的案子之后,王伯当开始怀疑,这两张脸大概都是真的。他无法将这两张不同的面孔区分,因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这怎么办?他得接受完整的李先生,有两张脸的、与阴谋和谎言共生的特务头子。毕竟,李先生跟其他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那些功勋和业绩,那把漂亮的十响镜面匣子……

      “不是我不信先生,而是先生不信我。毛主任找过我不假,但若是我说了什么,先生现在还能平安无事的坐在这里?谁都能改换门庭,惟独我王勇不能。” 说到这儿,王伯当站了起来,深深地望着李密,“王勇这条命早就是先生的。今后的路,先生怎么走,王勇跟着便是。”

      听了刚才那番话,李密面色瞬间和缓下来,好像寒潭化了冻,拉住王伯当的手,拉他坐下来,“伯当……我们是朋友不是?是就坐下来好好吃饭。你是关心我的,是我不对,刚才说的是气话,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伯当放心吧!今后的路怎么走,我心里有谱。”

      但愿如此。

      上菜了。两个人紧张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吃着喝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彼此的生活。窗外红日沉入青山,夜幕悄悄降临。

      “好久没有深谈了。酒楼说话毕竟不方便,有时间的话,饭后去我家坐坐如何?”李密道。

      “恭敬不如从命。”王伯当抬起头,笑了笑。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没去过李密在重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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