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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月光长照金樽里 ...

  •   李密在重庆的家位于南岸江边的丘陵地。这块丘陵上,高高低低地建筑着崭新的小洋楼,每一栋都自带花园和防空洞,颇为豪华。其中的住户大多是抗战期间迁居重庆的达官贵人,所以连累这些洋楼得了个绰号,叫“国难楼”。不过李密这种人也不怎么在乎外人如何鄙视他的财产来源,反而对自家购置的“李公馆”颇为得意。

      抗战之初,军统有令,未婚的特务,不管职务高低,不到抗战胜利就不准结婚。如有违反,一经查出,轻则关军统的禁闭,要是赶上戴老板心情不好,保不齐还有杀身之祸。虽说下头的人在八年中想出了各式各样的对策,比如让女友假装老家来的包办媳妇,找喜欢的女特务假扮夫妻再假戏真做什么的,但这道禁令还是阻断了相当一部分人成家的脚步。就比如华北办的李主任,虽然李公馆的大门从来都对名媛交际花敞开,但始终没有女主人。

      在凯歌归吃了晚饭,王伯当跟着李密来到李公馆。私宅总比饭店说话方便。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一点余晖擦着青山的边缘,渐渐消失了。公馆建在丘陵上,看着远处的江岸,江水悠悠,江风淡淡。近处,零零星星几盏路灯照着公馆的花园。但李密的宅子前几天刚刚挨了炸弹,房子没事,花园却遭了秧,当中一个巨大的弹坑,姹紫嫣红都成了废墟,好好的花园就剩了一个角。穿过花园的残骸,进了洋楼。洋楼的格局是西式的,陈设却是中式的,门外贴着春联,中堂挂了字画,客厅里放着麻将桌,四周靠墙是多宝格,摆着各色古玩,也不知道都是哪儿淘换来的。

      平时这个客厅总是充满了玩牌、送礼的人,今天却很清静。王伯当跟着李密进了门,在客厅落座,只觉得李公馆虽然富丽堂皇,而且男女帮佣、司机厨子全都不缺,可就是不像一个家。跟当年的老宅子差不多,像临时避难所。不过也对,在战时首都,谁的宅子不是临时避难所?

      “怎么样,青藤的画,跟重庆淘换来的,绝对的真迹。”李密炫耀似的指着墙壁上挂的一幅青藤老人的墨葡萄。这要是换了别人,看见这一屋子文玩字画,没准会更加疑心他产业的来路。不过他可以肯定,王伯当不会说什么的,因为他的这个老朋友、老部下,本质上也喜欢这些风雅的事物,只是被多年刀尖舔血的生涯给压抑了。王伯当是个正直的青年,但是凡人心里都有个私字,再正直的人也会有偏爱。只要摸透这点偏爱,也就能抓住人心了。

      王伯当果然一进门就被墙上的字画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心里的阴霾莫名其妙消散了一大半。他半开玩笑地说:“玄邃兄,你弄这么多文玩字画摆在客厅,万一哪天挨了轰炸,不就亏大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挨了炸弹也无妨,我活着,以后接着淘换新的。死了,留着它们也没用。”李密笑笑,领着王伯当穿过客厅,进了另一间屋子,说,“记得你也喜欢线装书吧?跟我到书房来,给你看看我在南边收的古籍。”

      书房很大,四面墙中的三面是书柜,书房中间一张紫漆的大书桌。王伯当记得李密在北平的宅子就有很大的书房,搬来南边刚一年,又收了几柜子的书。来到书柜前,李密指着其中一排,“宋版《汉书》,四十多本一整套,一本不差。”

      宋版书,黄色藏经纸,四十多本一大排,品相还很不错,绝对是古董。王伯当看了,两眼直放光,说,“玄邃兄果然懂行,不知是从哪里收的?蜀地湿热,保存得这么完好,很是难得啊!”

      “一个联大的老师,大老远背着这么多书逃难不容易,我可没短人家钱。怎么样?喜欢吗?喜欢送你。”

      王伯当低头一笑,“这些东西我可不要。玄邃兄要是非得送什么,就送我回前线吧!”

      “我说伯当老弟,且不说你的工作安排是戴老板直接决定的,就凭特高课的黑名单,你也不能现在回到一线送死!重庆毕竟是战时首都,门路也多,在稽查处好好表现,肩上多扛一颗星是早晚的事。”

      王伯当叹了口气,“重庆雾太大,再待下去就该锈了。”

      “也罢,我再想想办法。”李密说,“别说这些了,今儿好不容易聚在一块,方才我可没喝痛快,正好家里还有好酒,咱们接着喝?”

      半天以前,王伯当约李密出来的时候,心里还存着兴师问罪的念头。但此时此刻,这念头也作烟云散了,全然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的。直接点头道,“好!屋里喝还是外头喝?”

      王伯当习惯了在院子里喝酒,说了这么一句,不过忽然想起来外头花园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似乎有些不妥。

      不过李密没反对,想了一下,道,“我那花园还剩下一角,也行,幸好还留下一套桌椅,外头摆酒!”

      路灯照着花园的废墟,爆炸过后的弹坑边上,还剩了一套凌乱的石桌石椅,几丛鲜花,一棵老树。两个人扶了扶桌椅,把风灯放在桌上,摆上杯盘,一点下酒小菜,两个人相对而坐。

      天上云开雾散,露出一轮大月亮。山城望月,天低城高。江上吹来的水风柔柔地抚摸劫后余生的花木,老树的树干上还带着弹片的划痕。此情此景还颇有几分荒凉的美感。

      “好月色。”李密举起酒杯,对着天空作敬酒的姿势,“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这样的月夜就应该狂歌痛饮,不可虚度良宵。”

      喝得是泸州的酒,用的是瓷杯。王伯当喝了几杯,先前在凯歌归就喝了酒,现在接着喝,直喝到两颊泛起酒晕。低头看玻璃杯,杯子里月影浮动,月光也带着酒香。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和李先生独处了。自南下投军以来,时局变迁,转战千里,一切都在变。唯有这明月依旧,从古照到今。感慨上来,用筷子敲着酒杯打起节奏,即席来了一阕《酹江月》:

      “悲歌慷慨,邈人间、依旧江山风物。黯黯浮云遮白日,回首神州半壁。秋泪铜驼,春风金谷,杜宇空啼血。劫灰一捧,消折千古英杰。”

      “几度身世飘零,天涯戎马,万里曾轻别。把酒与君说肺腑,只道寸心如铁。易水金台,登车西去,不悔身成骨。柔肠谁付,樽中照见山月。”

      好久没这么率性的吟诗作词了。上一次填词还是多年前念大学的时候,现如今北平已经沦陷了数年,也不知燕大怎么样了。自从加入了力行社,干了特务这行,他只当自己是半个死人,早把学生的作风抛开。没想到在这个月夜,神经放松下来,过去的诗情又涌了上来。他抬头看去,李密对面,平静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以前跟谢映登、齐国远、李如辉一起也喝酒,也胡侃,也天南海北的聊,但感觉不一样。大家的性子和爱好是不同的,他是绝对不会跟老齐、小李面前拽文。但李密是不一样的……

      “好,好词!慷慨悲歌,我喜欢。”李密好像也喝多了,听了王伯当填词,拍桌子叫好。风灯的光使劲摇了一下。“李某也和你一阕《酹江月》!”

      “丹枫向晚,正萧条、木落霜风初起。江左昔年挟策客,曾负东山远志。泽国葭芦,荒园葵藿,万壑惊雷疾。遍野龙蛇,苍茫天亦如醉。”

      从没见过李密这样吟诗。江上水风吹来,李密醉后吟诗,双眼异常明亮。他拍着桌子,打着节奏,吟出了下阕:“犹念汉业初平,从来王道,总藉风云势。旧有匣中三尺剑,此夜长鸣破壁。萧相功曹,樊侯市井,放眼空余子。今我碌碌,古人相见应愧。”

      月光皎皎,照在花园的废墟上,好像有水银珠子乱滚。

      “玄邃兄才情高致,佩服,佩服。”王伯当听着这一阙《酹江月》,抬起头,专注地望着对面的人。虽然多喝了两杯,看什么都有点朦胧,但他看李先生却似乎格外清晰。李密半边身子在月光底下,眉眼分明可见;半边身子在老树的树影里,好像融进了山城的暗夜。

      何夜无月,何月不照人?他们两个人能坐在一起饮酒玩月却十分难得。纵酒狂歌,举杯邀月,真TM带劲! 夜风吹来,王伯当觉得有点不胜酒力。隐约想起明天还要上班,带着宿醉出勤他还怎么督查别人。

      “玄邃兄,不……不能再喝了,明天还得出……勤。”确实喝多了,话有点说不利落。王伯当想起身,只觉得腿有点吃不上劲。醉人先醉腿,他扶着桌子才勉强站起来。忽然想起小谢,这时候会不会还给他留着门呢?不过他们工作比较特殊,随时加班,又带点保密性质,已经习惯了各自晚回来或者不回来……

      李密赶紧起来,扶住王伯当,其实他自己也站不住了,但口齿还算清楚,道,“不巧,我家拉包月的今天请假回家了,明天早上才能来,这可如何是好?要不然……今天就住下吧!明早直接从这儿走,我送。”

      酒喝多了,思维还没来得及转弯过来,王伯当就糊里糊涂的被扶进了洋楼。道路在眼前浮动,月亮好像多了点棱角,重庆的月亮,天津的月亮,北平的月亮。暗蓝色的夜空坠下来,月亮变成了灯光,灯光变成了烛火。军装的风纪扣。折起来的眼镜。白床单是暖的!活着真好。没有子弹没有鲜血没有阴谋没有警戒,只有诗和酒。干我们这一行的,讲究及时行乐!

      烛火熄灭了,荡漾的月光好像滴着美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白床单泛起了波浪,房间摇晃了起来。疼痛和狂喜。带笑的眼睛。充满酒精味的夜晚,阴谋、黑幕、政治狂热、四维五常统统靠边吧!没有明天,只有今天。没有未来,只有现在。茫茫的黑夜燃烧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月光长照金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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