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之心》圣音天使

5、04

　　落在她肌肤上的，却仅是捎带他体温的外套。
　　“外面冷。”他说。
　　雅雯才意识到胳膊一片冰凉。
　　“谢谢。”她抬头对他笑道，极力忽略了那一丝不该有的失望。
　　两人忽然陷入了静默，片刻前的醉意似是被风吹散了大半，唯独停留的视线未有移离半分。
　　“我……”她踌躇了半天终于开口，但只来得及说一个字。
　　“嘭”的一声。
　　前方的人工湖上绽开了一朵璀璨的蔷薇。脚下随即传来人们的喧哗声。
　　她和他一起转过身。
　　雅雯知道恒月湾每年新春前后，都会放烟花活跃一下节日气氛，这令慨叹本市取消了春节焰火的富人对这里趋之若鹜。而她都快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没亲眼看过这样的焰火表演，可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她又对恒月财团的善行感到矛盾。
　　一朵朵斑斓烟花在晴朗夜幕中盛放，像夜的繁花刹那生灭，却带着落英缤纷的绚烂，像夜的乐章瞬息起落，却有着美妙的起承转合。
　　空中，一弯弦月在照耀。
　　不间断的炫丽彩光中，书雅雯望向触手可及的男人，有些好奇地想，这是他们第一次看烟花，来年呢，他们将各自在哪里，做着什么？

　　接到时砂电话的前一天，雅雯已打点好年货和过年的布置，虽然加上她的新室友这屋里也只有两个人，但她坚持过年就该有过年的气氛。
　　当迎春的忙碌告一段落，她舒了口气坐到电脑前，想搜索一部好看的英语电影在晚餐后犒赏自己和阿兹格特，却在这时收到来自前公司的聚餐邀约。放下话筒，她的目光和男人不期而遇，一番思前想后，她将事情和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
　　“我和你一起去。”
　　她有点意想不到，记起对秦沫的承诺，缓缓点了头。“服饰方面……”
　　他定神看她，“没问题。”
　　雅雯转即懊恼，她还真是管上瘾了。

　　“今天一天的饭我都做好了，午饭在冰箱上层第二格，晚饭在第三格，你拿出来，放进电饭煲直接加热就可以了。今晚我尽量在9点前回到这里。你有急事立刻打给我，还有请保持手机开机。”
　　浅金色的阳光透过对面房子的墙面反射过来，映得整个客厅明亮、有生气。
　　阿兹格特随着她走到了门口，“代我问候你父母。”
　　清澈的黑眼睛倒映出他依稀柔和的面容：“好的。谢谢你。”

　　她现住的地方和父母所在的社区在同一条路上的南北端，两者只隔了十来分钟的脚程。
　　她在北边度过了孩提时代，那些繁茂的树、曲折的大街小巷、原住民开的小店，早在不知不觉间烙在记忆之中。直至十一岁那年，开发商征地，辗转烂尾、转手，她跟着父母搬到南边的外婆家住，在9平米的房间过完青少年期，就此和最初成长的家阔别了十二年。
　　四年前回迁，别说他们原来的家成了楼盘的停车场出口，就连那老旧的房屋、凹凸有致的青砖地、喧闹的小伙伴，都已随着墙倒瓦碎湮灭、离散，徒剩从前家门前风雨不倒的一棵不知名的树，以及心底一个残缺的轮廓。
　　拿出钥匙想打开铁门，木门突地由内打开，显现一副快出门模样的母亲。
　　“妈。”她探头瞄了眼屋内，“老爸呢？”
　　“他在厨房。”
　　话音未落，父亲便走了出来：“你来得正好，陪你妈去买年花吧。”
　　每年都这样，不到最后一天母亲不会行动。
　　她回头看面前头发半白的女性，欢快答应了。
　　记得还是大二、大三的时候，母亲拉着她去逛花市，让一个曾视花市为人海地狱的女孩重新踏足该地。可也许是没了当初的热情，也许不想挤进那大群人之中，兴致不是特别高的时候，母亲更乐意光顾菜市场外的年花摊贩。
　　“妈，我们不去花市吗？”
　　“有什么好去！人挤人，活像有钱派似的。况且那里的花不一定就比这些花档的好看又划算。”
　　“我们去转转运嘛。”当年母亲就是用这个理由诱哄了她。
　　“转什么？往年我们也有去，你看你运气好到哪里了。”
　　她眼睛转向了别处。那件事后，母亲比从前更偏激，反倒是她这个当事人不时掉过来开解她。
　　各挑了两枝花苞半开的剑兰、大菊花、百合，花芽初萌的银柳，及几株她叫不出名的可人小花后，母亲拉着她打道回府。
　　“你想好了没？你看又一年春节了，那边有什么好住，阴暗潮湿，你一个人开销大，又不是特别会照顾自己，还是快搬回来跟我们住吧。”
　　老话题又来了，雅雯翻了翻眼。
　　“你别这种表情，你老爸不乐意得罪你，就我来开这个口。”
　　“我还不想……”话一出口，她就戛然止住，她不希望伤到母亲，父母再怎么都是为她着想。“妈，再过段时间吧。最近有几个面试通知，如果通过了，我想等工作稳定了再去考虑。”
　　“有工作好。忙起来你就不会胡思乱想。要多努力啊！”
　　瞧着点头不迭的母亲，她的嘴皮动了动，最后说：“知道了。你放心。”
　　回到家，她协助母亲把花枝一一修好，插|进盛了水的大瓷花瓶，再捧上酸枝架面，过年前最后的布置环节就算完成了。
　　“能走了没？陪我去市场买菜。”她刚出盥洗室，便听到母亲的声音。
　　她正想说点什么，父亲打卧室转悠出来，手上递过一张百元大钞，“跟你妈去打点些虾蟹回来。”
　　她二话不说地接下了。
　　事实上当她和母亲来到菜市场，节日涨价和环境效应，她们跨出市场大门时手上的东西远不止一张红色纸币的价值。但相对应地，大年廿九的这顿晚餐相当丰盛，而她难得回家一次，对母亲的出品极为捧场。
　　父亲仍对杯中物爱不释手的时候，在旁喝老火汤的她瞄了墙上的钟不下三次。直到母亲也吃饱喝足起身收拾台面，她跟着帮忙，电视上正播放风水大师点评生肖来年运情的画面。
　　洗干净碗碟，雅雯对擦拭着台面的母亲说：“妈，我约了朋友，要到点了。”
　　母亲看了看时间，偏过头看她，“这么晚……你约了小沫？”
　　她含糊其辞：“嗯。”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头皮发麻：“回来一个礼拜了……”
　　母亲沉默了一下，“去吧。别逛得太晚，回家后给我们打个电话。”
　　她认真点头：“一定！”

　　天知道秦沫现在在德国哪个角落疯着，等电梯时书雅雯不厚道地想。
　　一迈出大楼，绿化广场上呼呼而过的风就掠夺起她身上的暖意，没走几步，脸颊已明显发凉。
　　“幸好穿了件毛衣打底。”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手伸进斜包翻动，“现在回到家应该超过九点了。”
　　找到手机按亮一看，果然。正当她进入最近通话记录并拨通了其中一个号码时，橘黄路灯下一个高挑的人影转移了她的注意。
　　耳边响起了接通的提示音。彼端，那人拿出了什么放到耳旁。
　　“你好。”磁性的男声。
　　她忘了反应。“……哈罗。你怎么……”
　　灯下的人转向了她的方向，“晚上好。和你的父母过得愉快吗？”
　　耳边变成了忙音，雅雯放下手机，略略仰起了头，“挺好，谢谢。你呢？准备的食物够不够，要加餐吗？”
　　暖色光线中，男人的脸少了几分素常的冷硬，“份量很足，所以想出来走走。”
　　她瞬间想起刚刚忘了的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
　　“伊斯特告诉过我。”
　　雅雯了然。
　　“你不希望我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反问。
　　她扬起唇角，“我只是意外。那，秦沫有没有告诉你我们这边有迎春花市？”
　　“她没有。”他看着面前恰好到自己胸口的女生，“那是在哪？”
　　“就在附近，”她指了指相反方向，“走过去大概十五分钟。”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一会才抬起来，“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男人眉目间流露出一种微妙的神色。他提起脚步：“这个方向是吗。”
　　书雅雯不由瞠目，迈着长腿的他没两下便走得远远的。“等我！”她小跑追上。
　　事实上，才十分钟两人就已到了红灯高挂喜气洋洋的花市入口。只一眼，便观摩得到里面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我们进去？”象征性问一句。
　　“嗯。”
　　这次，他很绅士地望向她，雅雯会意地跨出了脚步。
　　“你之前来过中国？”行走间，她找来了话题。
　　“这是第一次。”
　　“想不到C市是你的第一站，看来我这个导游得再卖力点。”
　　“C市的国际化程度很高，在报纸上它的出现频率，不比你们几个知名的城市小多少。”他淡道。
　　“但很多西方人会倾向于先探访桂林、西藏这类风景名城。”
　　“法兰克福和C市是友好城市，我来这边的手续更简化。而且C市是伊斯特他们家扎根的城市。”
　　所以与其说他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还不如说他理智得很。雅雯在心里下着结论。
　　夜幕流云，在外呼啸肆虐的冷风来到人群中威力大减。
　　“那你应该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场面咯？”她弯起眼睛瞧着他。
　　阿兹格特颔了颔首，“很热闹。”
　　她耸肩轻笑，“在你们眼中，中国最突出的特点恐怕就是热闹吧。”
　　“还有城市很大。”
　　“城市不都是由丁点地方发展起来的。就算到了今天，C市周边依然有落后的农村、偏僻的山头。”
　　男人觉默着。“但真正的荒芜，是你开了几天的车都看不到一个人。”
　　“你到过那样的地方？”她直觉脱口问道。
　　“很长时间，我都住在那里。”
　　书雅雯先是惊讶，然后紧紧蹙起了眉，可尚未开口再问，一群少年男女兴奋地涌向这边，她躲避不及，被他们擦身撞到，失衡跌向了一边——
　　一只大手及时拉住了她！
　　“你怎么样。”
　　雅雯抚着胸口站直，摇了摇头。“没事，是我没注意好。幸亏有你……”这时，她后知后觉发现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猛地一阵心跳加速，怕对方误会，想抽出手，却发现男人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她华丽失语了。
　　后面好一段路，他们都没再说话。
　　然而阿兹格特始终紧贴在她身边，他修长有力的大手，力度合宜地握着她。正因为彼此靠得很近，从她的角度，仅窥探到被四下光线映得辉亮的面容一角，瓷白的肤色，顺贴刘海下眉眼浓黑，赫然是那张抓拍照鲜活延伸的部份。
　　脚下，边上的两条长腿不紧不慢跟着她的步伐。
　　她不是第一次留意到，可以走得飞快的他，和自己一块走时总控制着步幅，与她保持相约的距离，从没有指出她的速度慢，也不曾先行到前面。
　　阿兹格特或许是个性情偏冷的人，但不可否认，他体贴又细心，明明有着优越的资本却毫无自觉，这样的男人，怎能不得周遭女性的青睐？
　　可他明显是单身。
　　“我能买这个回去吗。”
　　听到他的声音，状况外的雅雯倏地回神。“你喜欢的话请随意。”男人指着一个售卖各种风车的摊档，“风车有吸引好运气，转来心愿之物的寓意。”
　　“你喜欢哪个？”
　　“你诚心想讨好意头，应该由你亲自挑。”她牵着他走过去。
　　他睇着她，没作声。
　　嘴角无法自已地勾起，带着些许无奈。“这个吧，‘吉祥如意’。”一路走过来时她就注意到有人手里拿着这种风车，款式简洁、新意又不失传统。
　　“老板，这卖多少？”她问。
　　“12。”
　　“实价呢？”
　　老板犹疑了两秒：“十块钱给你吧。”
　　雅雯征询地看向阿兹格特。
　　“前面卖八元。”
　　她有些怔愣。
　　老板颇镇定地保持了沉默。
　　见状，她自觉拖着他大步离开。
　　“你们要这个对吗！给钱吧！”背后传来悲壮的吆喝声。
　　“你蛮会砍价的，这个也是秦沫告诉你的？”把风车递进他手里，雅雯笑意盈盈地瞅着他。
　　“是现学现卖。”他对上她的视线，眉间微扬。
　　我要夸赞你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吗……雅雯含笑抿着唇，扭头看向四周。
　　红彤彤的灯光，熙攘笑语的人群，争奇斗艳的年花，热情叫卖的学生，窜上半空的荧光蜻蜓，清朗夜色下，风景独好。
　　但是，再好的风景，也要跟对的人观赏，才进得了眼，怡情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