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之心》圣音天使

6、05

　　第三曲习惯引力
　　习惯是一种引力，让你脱离了它反而无所适从。

　　新年让人又爱又恨。
　　自脱离了期盼大人给红包的年纪，书雅雯就不止一次这么觉得，而且越来越深刻。
　　奔走的饭局，寒暄的笑脸，永远记不清辈份称谓的远房亲戚……
　　难怪母亲不止一次对她说，到他们独生子女这一代，关系必然更生疏。
　　没办法，都是自己跟自己玩着长大的。
　　繁多的家族聚会总算结束了大半，她走在独自回家的路上，在心里盘算该趁着这几天和阿兹格特到哪里游览。
　　“你在家乡过年时有爱逛的地方吗？”晚饭间，她看着新闻播报本地的迎春节目，再次想起这件事。
　　他回看了她一会，“没有。”
　　她丝毫不意外。
　　“你有好提议？”阿兹格特问。
　　雅雯目光转向电视机，女记者面朝镜头，身后是一大面亚力克玻璃。
　　“那个海洋馆我在它扩建前参观过一次，一直想扩建后再去看，这商场的其它楼层也有不少好看、好吃的，其中一家书店蛮不错。底层连通着另一家商场，同样值得一逛。我带你爬过山游过湖玩过游乐园，就是没跟你走过商场，我觉得，也许你会同意。”
　　他定睛望着她。
　　“当然，如果你兴致不大，我们——”
　　“我接受。是明天去？”
　　雅雯忍不住瞪大了眼。这人决断力要不要这么强！
　　被窝里，她翻来覆去，严肃检讨自己在他面前不知不觉就陷入被动，或者说茫然失措的状态。这决不是好消息。
　　随之她后知后觉记起，明天……好像是情人节？
　　不禁掀高被子一把盖过头。

　　“我本来担心你吃不惯日本料理。”从拉面碗抬头，她与他四目相投。
　　阿兹格特眨了眨眼，用筷子夹起一只煎饺。“以前照顾我的人偏好东方菜。”
　　“难怪你筷子用得这么好。你对中餐来者不拒也是这个原因？”她跟着夹了一个饺子放在醮了芥末的酱油上。
　　他不置可否，“你做的饭合我口味。”
　　她点点头，而后手一顿，双筷连同被夹起的煎饺停在了半空。
　　“两位的寿司拼盘。”一身黑的小哥悄无声息出现，手里捧着一和风长形瓷碟，“你们点的菜已经上齐，请慢用。”弯了弯腰，朝另一个方向消失。
　　“吃完这个，我们就去看鲨鱼？”
　　服务生用笔在单据上涂画时，雅雯忙回过神，囫囵吞枣消灭了物证。此时的她笑容很得体。
　　“好。”他拿起茶杯，若有若无的白烟从他额前飘过。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低眉隐于热气后的男人，她恍觉那深沉的眸底有丝亮色一瞬而过。
　　路上，他们途经了她提过的书店。
　　书店并不独立，而是位于同品牌的百货区内，陈展书本的片区以木制地板和书架布置，营造浓厚书香氛围的同时，亦给人典雅之感。
　　“居然有这本书卖。”
　　一道影投了过来。
　　“可惜我对结尾无爱。”她翻起了试读本的书页。
　　“讲的什么。”
　　“一对曾为同班同学、互有好感的小情侣熬不住异地恋最后各走各路的故事。大概作者认为这样的收场最真实，也能给观众留下美好的遗憾，可现实当中，谁乐意不是每段感情都有始有终？”指尖停在如雪纷扬的封面，她略略出了神。
　　醺暖的光，落到阿兹格特肩上，折射成微抿唇线下的一层薄影。
　　“但我最不喜欢的悲剧故事你猜猜是哪个？”踏上扶手电梯，书雅雯侧过身问。
　　阿兹格特垂眼看这才和自己一般高的她。
　　接到他的注目，她也没管他猜了没，径自宣布了答案：“《海的女儿》。”
　　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她接着说。
　　“这是我小时看过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缺憾结尾的童话书。王子怎么能忘了小人鱼，他甚至误认了邻国公主是他的救命恩人？这种情节直至今天我仍无法接受。可能是当初‘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套路看太多，太先入为主，总之《海的女儿》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永恒的阴影。”一阵似笑非笑。
　　良久，他回道：“也许不止你一个这样想。”
　　雅雯才反应到，“你有看过吗？”
　　他轻点了一下头。
　　“读的时候没想到会有人这么难以释怀。”
　　听罢，她有苦笑的冲动：“的确很多人都说我有时候太执着。”最终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他没有答话。
　　水族馆如此显眼，一出扶梯口，那抹由水蓝世界传来的幽光便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书雅雯依稀记得它原本的模样，仅有一层高，占了不足长廊外侧的四分之一，顶多是个大几号的鱼缸。而现在，两层高，面积大了三倍多，游人沿着走道可从不同角度环绕观赏——热带珊瑚瑰丽招摇，黑鳍鲨在水底小息偷懒，绿海龟无忧无虑地徜徉，成群鲽鱼加入到魔鬼鱼的圆舞曲中，活泼的海豚和潜水员嬉戏。
　　“围观的人多了很多。”她叹道。
　　“真的海洋不可能是这样。”
　　她愣了一愣。
　　“真的海洋，人只窥探得到冰山一角。”
　　闻声，阿兹格特转向了她，朴素的侧脸此刻十分淡静，可他却无法移开眼。
　　她是特殊的。
　　有个很小的声音在他深处说。
　　“我们也来拍照？”突然，她侧仰起头，嘴角挂着忽尔灿烂的微笑。
　　他深深睇了她片刻，似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他感觉胸口有什么渐渐满溢出来。
　　雅雯拿出相机，兴致高昂给玻璃后的海洋生物拍了几张特写，环顾搜寻哪位热心路人帮他们拍合照，不意觑见了一旁的阿兹格特入神望着前方。
　　她心中一动，悄悄跑开几步，举起相机半蹲下身，对准正斜向海洋馆的男人。
　　延伸的幽蓝粼光、刀削般的身影、冰冷而纯净的面容。
　　漫不经心地优雅。
　　咔嚓。
　　然后时间一秒秒过去，她完全忘了动，当他像发觉什么就要偏过头，才如遭雷击一样弹了起来。

　　“谢天谢地！还好那里光线够暗，他应该没看到。”
　　用水洗过脸，书雅雯注视镜中的自己，面颊依然热热的，仿佛提醒她刚才偷拍心虚，在被抓到的一刻脸涨红了的糗样。
　　“丽斯。”
　　乍听到这个称呼，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回身看去，她大喜：“元总，你也来这边了？”
　　棕发过肩、身高超过两米的男人在她一臂外停住了脚，“在这里见到你就好。”
　　到底在对方身边跟过两年，这句话一落地，雅雯心头便绷了一下。
　　“你找我？”
　　“时砂果然还没通知你。本来想在聚会上亲自和你说的，可惜没碰到面。”
　　趁着他停顿的当口，她忙不迭插上话：“她有跟我讲过已经知会了你，只是后来被宴席节目打断了话，最后大家都没了回事。”
　　他付之一笑，“不管什么，今天由我来告诉你，返聘的事没问题，只等你打卡上班。”
　　声音哽在了喉咙。
　　半晌，她才说出了话：“很感谢你，元总。”
　　男人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确实准备好了，十六就可以回公司。”
　　“我考虑好了会第一个通知你。”她甜甜地笑了笑，心里却没太大喜悦。
　　“我失陪了。你的朋友也等了好一会，过去吧。”
　　雅雯倏地抬起头。
　　不远处，商场指南图前的阿兹格特正望着他们，面上平静无波，她已禁不住慌了。
　　男人眉梢在两人间滑过，眯了眯眼，唇线却微微弯起。

　　暮色四合，二人拎着蔬肉回到了老屋。
　　默默看着阿兹格特熟练地处理她泡洗好的食材，书雅雯越发肯定了他是个不会饿死自己的人，那秦沫为什么还要将他寄托在她这？难道他真的是木头，别人不踢一踢他便不会动？
　　晚饭后，无聊转了一遍频道，她丢下遥控走向他房间。
　　阿兹格特在看书。那是她几年前从书展入手，回来却提不起兴致拆封的国外推理小说。
　　她照例敲了敲门。
　　男人抬头，她吞了吞口沫。“我想和你谈谈。”
　　他合上书放到一边，“进来说。”
　　进了房，雅雯发现站也不对坐也不对，最后瞧着淡然直视她——即便坐着仍和她一个视线水平——全无察觉她局促异样的男性，深呼吸豁出去了。
　　“我几个月前就开始找工作了。也就是说，筹划重新工作这件事，是在秦沫找我商量你就要来C市、希望我代为照顾之前就在做了。”
　　他神色转深。
　　“我放了自己一年大假，所以想找到合心的工作并不易。后来时砂将我的情况转告了我的前雇主，就是今天你见到的那个男人，我凑巧撞见他，他跟我说可以随时回公司。”
　　见他仍是一声不响，她有些沮丧。
　　“我不是想辩解，只希望你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既然答应了秦沫，就会遵守承诺，直至你离开……”
　　还没说完，她就本能消了音。
　　房间气压咻地剧降。
　　有如过了一世纪，或许只是一分钟，阿兹格特冷静到没有温度的声音清晰入耳：“这取决于你。”
　　她提气、再提气，终于放弃，“那，我不打扰你了。”
　　连续第二晚，她失眠了。

　　往后几天，她的心思总不经意盘绕在这事上，一直不晓得该如何再开口，三不五时便神游天外。
　　元宵节转眼在望。
　　单独到超市采购，路过冷藏区时，她一眼就望见成排摆在了最前的各种汤圆包装，随手拿起一包，思绪跳到大学时跟时砂一块煮汤圆的情景。
　　那天只有她们俩在宿舍，吃过关东煮时砂抓起仅剩的汤圆说要烹制饭后甜品，而她被论文和找网友的事搞得精神不振，刚向死党倒了一堆情绪垃圾。
　　“你想什么都圆满？”时砂一边很有大厨风范搅动着锅里的雪花球，一边冷声挖苦：“看看这些汤圆，受沸水煮也要够时间才浮上水面，不然就永远呆在锅底或半生不熟。”
　　“麻烦说人话。”
　　“没有一条能让所有事都圆满的路，人可以做的选择只有站到自己绝对不后悔的一边，值不值得什么的，让时间去证明吧。”
　　许久，她露齿一笑：“不愧是话剧社金牌编剧！不过汤圆煮熟了可要被吃掉喔。”
　　时砂白了她一眼，“废话！这就是我要得到的价值！”
　　现在，雅雯慢慢拨着虾眼水里的花生汤圆，加糖，搅了搅，盖上，静待水烧开。
　　原来盯着圆滚滚的糯米团在水中下沉上浮颇有意思。
　　那她是更想浮上水面，还是为了不成为碗中甜品半生不熟？
　　嗒一声熄了炉火，端起糖水准备出去，不料一个庞然黑影杵在身后，吓了她一跳。
　　“你要上洗手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他的眼神在她手上凝了半秒，“给我。”
　　雅雯瞬间状况外。
　　出了客厅，饭桌上就绪的碗勺让她又不自已定住了身形。
　　是他。
　　可她分明记得她忙活期间，这个洋人在自个房间看中译小说看得遗世独立。
　　恰好电视上放着一部英文爱情喜剧。
　　给彼此舀好糖水，她捧着自己那一碗认真地看起了电影，只有在卖广告时用各种方式偷偷观察阿兹格特，但又很快抽离了注意。
　　近一小时慢条斯理扫清锅里的汤圆糖水，瘫了三四分钟，等到下一个广告时段，她才有所行动。
　　“你坐着，我来收拾。”
　　雅雯投出疑惑的眼神，对方却只留给她一个纯白背影。
　　眨眼功夫他已清理干净台面，水声细缓，应和着碗勺轻碰的清脆微响，一同传出的，还有那似海起了风的语声。
　　“做你想做的，如果工作是你正常生活的部份，就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