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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八苦虚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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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内外重兵把守,影部与天都卫的人层层围住,为的只是此刻天牢中关着的唯一一人。
今夜的月亮虽然不圆但却极亮,漫天的星辰在大雪纷飞之下看不真切,却有着别番迷离滋味。
天牢至深处的那间牢房,冷铁桎梏,麻草铺地,只有一扇小小的铁窗可以窥见外处。
雪花被大风带进牢屋,铁窗下盘坐的人刚好被月光照耀,肩发上满洒落雪,无声无息无动无为,就像具雕塑般端坐在那儿。
可月下这人未免太好看。
冰冷的月晖将她半抬的侧脸照得剔透玲珑,秋白发尾与年轻容颜的冲击太大,惊得红衣肩头上片雪不融,更衬得其冷如寒冰,恍人心神!
虚辰靠在这全天下最牢靠的牢房铁杆上,静静不出声,只是看着眼前的月下美人。
她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她脸上的表情不该是她此刻应有的!她落败了,一败涂地!失去了所有!但她的表情却如此柔和,甚至带着很纯粹的满足。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人真的太好看了!
即便眼下龙困浅滩,那份气度却是分毫不减。那张只因天上有的脸,兴许本就不该来到这俗世人间……
其实延陵无没在想什么复杂的事情。
她只是又开始回忆与西缄攸的过往种种。
自八年前她脱身不死起,她活下去的动力就只有回忆!那些干净的、爱恋的、黑暗的、盲目的、成长的、美好的、舍不得的、泣不成声的回忆,拼凑出了延陵无残存的人生。
今日一役,发生了太多太多,这些也都将成为她的回忆。
但在此之前,她又要接受一段毫无预兆的生活。这对延陵无来说,很容易也很难。
从此,她的生命里又有了西缄攸的“厮守”,这可真是她梦寐以求的了;而与此同时,她又失去了所有依傍,要孤身一人,斗战各路鬼神……
这真是可怕的未来,延陵无需要一些慰藉,而这慰藉依旧来源于回忆。
现在,她正巧念到那一年,菩提树上有贪睡的少年,绝浪殿里有惊绝的璧人,更深人静的天牢底,有着最美的月光。
转眼八年,菩提枯萎,少年伊昔,璧人不再,唯有月色不改。
‘人有情魂精魄,识爱恨别离,是天地间最微渺却又最微妙的所在。越是有灵气的人,越是惹不得。'
延陵无记得,这话,是当初浅城讲给浅凉听的。那时的浅凉亦全然不懂人性为何,自是不以为意。转瞬千万年,浅凉化作延陵无,才终将这句话体味个透彻……
延陵无虽目盲,其他四觉倒是好得很!
她微微侧首,虚辰惊觉牢房之中何时竟多出个人来!
阴暗的角落里,浅城已凝视了延陵无半盏茶有余。
月光下的延陵无,披散白发,面色冷如天池寒冰水,这不是他的凉儿又能是谁?!
浅凉之名,根本不是世俗讹传的‘浅玉温凉'。
浅氏一族生性凉薄,独居天兽山,得万千圣兽垂拜簇拥。天兽山巅有锦玉华阁一座,浅氏一族宗主居于其中。兄长浅城,锦石镀身,拈叶化灵,黑袍墨发,魅气天成;小妹浅凉,锦玉精淳,可纵万兽,白衣雪发,冻冰三尺。
浅凉之所以谓之浅凉,是因为她无心。苍穹锦石的纯灵不需要心,也不需要情爱,她只用翻手覆手号令世间万千灵兽,只用足够冷漠,足以成为万兽之主便可!
那时的浅凉有着属于自己的名号,她是锦玉华阁的少主,是上古灵神三大弟子其一的亲妹妹,是三十三重天内各界生灵口中的‘妖童大人’,灵界甚至还为她传唱着一首谣曲。
‘浅凉浅凉,灵玉含霜;若见妖童,恫之心凉。’
浅氏兄妹,前者一顾惊人城,后者一凉千山雪。
时光流转,造化弄人,璞泉黯澹,华阁冷落。浅城化名古辛城,浅凉也早为延陵无,曾经相伴相守的深情兄妹龙虎争斗,濒死方休!
浅城走出黑暗来到了月光前,他想伸手触碰延陵无。赫然斜剌里闪出个虚辰来,一把拦住了他的手!
虚辰警惕着看向浅城,她知道若来真的,自己是绝对拦不住他的,但她还是依随本能出手了!
其实他们不是没交过手,早在延陵无离去后的第二年,浅城便突临南来岛。正如延陵无预想的那样,浅城以全岛包括虚王府在内所有民众的性命威胁于她,要她以命抵命!大难临头,虚辰想起了当年延陵无‘临终所嘱’,她拿出了那块白玉石。
浅城看到那块石头的时候,几乎是震惊的!他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延陵无已死,尽管他们之间有血缘的牵绊,但那时的延陵无虚弱得连个实体都没,又哪儿还有苍璞玉一说,哪怕她未死,浅城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若延陵无已死,能唤醒辜岚栎的,便唯有他二人的血脉承继之人!
当虚辰拿出那块苍璞玉来做交易,浅城想都没多想便放过了虚辰,只是取了她一些血便离开了!
虚辰知道,那是延陵无的早有谋划和情义,救了自己与南来岛。她自此也知道,浅城简直是个强到可怕的存在!
而此时此刻,此处的情形不免让人失笑,浅氏兄妹与带着浅氏一半血脉的百世后人,三人相处一处,却拥有着不同的身份,难得却又可笑!
“浅城!有我虚辰在此,你休想对延陵无不利!”,虚辰一把将延陵无挡在了身后,目光灼灼直视浅城!
浅城看着半身隐在暗处,半身处在月下的虚辰,嘴角抬起一撇笑意,看得虚辰不禁感叹这人还真是魅意如丝惑人心神,但又丝毫不显俗态。
“哈哈哈……”浅城莞尔一笑,眼神轻蔑,“小辰儿,本座可是你的老祖宗,你以为就凭自己那三脚猫儿的功夫,就能拦得住本座去路?”
虚辰的眼神未免太认真了,惹得他忍不住要逗她一逗!
虚辰听到他这番调侃,一不恼二不躁,语气平缓,“我不管!我只知道,哪怕虚辰今天丢了性命,延陵无也不能少半根毫毛!”
‘好一副慷慨凛然的模样!’,浅城在心下暗道,手下凝气一摆衣袖,一股纯厚气劲便将虚辰卷起,转了两个圈儿抡到一边!
浅城随即弯腰伸手过去,延陵无也正巧循着这方抬起头来,月光下两张甚是相似的容颜惊若桃夭,又凄又美……
浅城的手覆上延陵无的面庞,轻柔拂过。他转过头来,好笑地看向还没反应过来的虚辰。
“是谁告诉你,我要对延陵无不利的?不过……”
“不过什么?!”
“哈!不过你那紧张的模样,还真是可爱得紧呢!”
顾不得一旁咬牙嗔怒的虚辰,浅城又转回眼去,变作满脸的心疼与温柔,细语轻声对延陵无说道。
“叛军皆亡,那些所谓的江湖人也早已四散,孑飒三人安排你阁中之人退回妖界。我在他们身上下好了咒结,若…若哪日你去了,他们才能出妖界。你许了他们可入幻界修行,到时便可允诺。这样一来,便不会有人泄漏你还在世的消息了。至于孑家那三人,我只在他们身上下了一年的咒结,我担心,我怕你……”
延陵无无奈得摇着头打断了浅城,“多谢……我知道你还是担心我,可这又是何苦?何苦要为了已成定局的事,再去费那多无用功呢?”
这回换浅城摇头了,他的眼中满是不舍,“不!怎么是无用功,这都是值得的!凉儿,疼吗?”
延陵无微微一笑,散去面上寒意,她伸出右手盖住心前,笑答,“不疼,我心足矣。”
浅城鼻头一酸,险些润下泪来,“我告诉过你的,人有情魂精魄,识爱恨别离,是天地间最微渺却又最微妙的所在。越是有灵气的人,越是惹不得。你怎么,就不听哥哥的话呢?!”
延陵无感受到了浅城的心痛,她的左手覆上浅城胸口,细细体悟了片刻。
“你不是也一样么?你不是也招惹了一个蕴满灵气的凡人?你不是也把心交出去了么?……可你有哪怕半点后悔过么,我的哥哥?”
延陵无抵在自己心口的手掌有着最敏锐的嗅觉,探寻着他每一丝的真情实意,她看向自己的眼睛虽然是瞎盲的,但那瞳仁里就像藏了个天外天般浩瀚,这便是他能洞穿万物心意的妹妹啊!
延陵无的话如此简单,却条条都戳中他心里最深的地方。
“没错,从未作悔。枉费我过活了那么多年,还非要你来点醒我。”
延陵无对浅城露出了她最温柔的笑容,转脸又朝向了铁窗之外。
她是看不见,但今晚照在身上的月光,与多年前的没有两样。
“我想得很清楚。我已无所求,但求能待在她的身边,陪她走完我剩下的日子。等我死后,她记得与不记得,都无所谓了。因果爱恨皆是虚幻,一花一叶一世界,一荣一枯一菩提。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五阴炽盛,八苦皆是虚妄,皆因欲念而生,方致业报……延陵无已再无别他欲念,唯独西缄攸,便是我唯一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