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壹、唐猫 上 ...
-
北京 1958
他打个呵欠。
把手从西装口袋中抽出来掩着嘴巴,手背与冰凉的缎面磨擦时感觉非常良好。
这套剪裁贴身的西装特别为了这场晚宴而订造,质料细腻得犹如年轻女性肌肤。
但即使他为这场宴会投入再多的精力资源,连续四个小时不断交际应酬、邀请女仕跳舞跟被邀请跳舞也是会累的……他肯定那双钟爱的『战斗靴』──意大利的名牌皮鞋已经磨蚀一层。
他倚在餐台旁,啜了一口可以提神的冰凉香槟。
古典音乐又悠扬响起,开始了另一段的跳舞时间。他微微侧头,舞厅右旁的乐队在指挥家的潇洒指挥之下开始演奏,那拉动小提琴跟中提琴的动作既优雅而合拍,好像正心无旁鹜地协力驾驶一艘大船航洋,合拍程度与那专注享受的神情都让人百看不厌。
看了好一会儿,他从眼角瞄到一位女士正朝他的方向走来,他放下香槟,揉了揉眼睛……
朦胧的视野之下,那盏巨大水晶灯好像以黄跟白的皂泡构成、又像场小型爆炸。
眨去泪雾,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如果十二点前回去的话绝对会被老头啰嗦,责怪他没尽力拉拢商业伙伴或跟某某名媛联络感情的吧……
边点算着今晚的斩获──朋友介绍而认识的商场新贵、会继续洽谈合作计划而不是泛泛空谈的未来伙伴、对彼此都有好感或单单对他产生好感的名媛、更进一步了解彼此的富豪二代千金之类的渔获有多少,他边往外头花园走去。
如果点算出来的结果能让他老爸满意代表他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穿过镶嵌了彩绘玻璃的门扇,仰头享受扑面而来的凉风……
身后传来喀喳、喀喳的声音,数阵闪光照亮他的侧脸。
有人在拍照吧……正这样想,肩膀就被猛力一撞,一个身影直直朝外头冲去。
「Hey!」他皱眉,边揉着被撞痛的肩膀边向前走几步。
刚刚撞到他的男子在离他四米的地方停下,一手掩嘴,另一手撑在树干上。
那道背脊哆嗦了一次、两次,然后,毫不意外地,他听到几声干呕。
男子两手紧紧握成拳头、撑在树干上支撑自己,连唇边的唾液都来不及擦走。
当他快步回去拿数杯水回来的时候,男人还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他越接近越发觉那轮廓真的很眼熟,名字要到嘴边了却硬是吐不出来──当然,他稍微认出这男人是个人物所以才会主动帮忙,他又不是慈善家,不然谁想要接近刚刚呕吐的醉汉?
男人的身量与他相差无几,脸蛋也算不上多有特色,此刻更因为不舒服而刷白,突显出双颊的红晕。男人微微抬头,瞇眼看着他,正努力在混浊的脑袋中找出他的名字……
为了表示善意,他抬了抬右手,那里一口气夹着三只载满水的高脚杯。
他将手帕跟其中一只杯递给他,男人垂了垂眸,微乎其微地说了声『谢谢』。
男人转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身上所自然散发的、无可掩饰的气质也许源自那件夹层小背心──他穿得像个英国的贵族。
他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出这样穿得比他更好看的人,西装跟衬衫之中的背心让偏瘦的身型托得起那套高级西装,也让那双羸弱的肩膀显得更宽、更挺。也许在他稍微表示过善意之后,这新认识的朋友会愿意替他介绍一下他相熟的裁缝?
在他来来回回扫射男子身上所有的衣装、试图跟各大名牌配起来时,男子吐出最后一口水──他刚刚用了整杯水来漱口。
虽然高脚杯已经空了,他仍然把杯口向上,那轻轻以拇指跟食指捏着杯脚的手势像拿着向他极力推荐的昂贵红酒。真是个教养良好的少爷,如果没有目赌他呕吐,实在无从看出这个人会喝到不知节制。「被灌酒?嗯?」
男人有点虚弱地点点头,勾起嘴角的弧度微弱到快看不见,「哦哦……替弟弟挡酒。」
……弟弟。他有弟弟,是谁呢?哪一个大家族二代是兄弟档的?快了快了……他快要想到了……
男人用手帕擦着嘴唇,有点在意地看着他拿着的两杯水。
他正心疼那条限量版的手帕就此报销,同时注意到那不知所措的视线──男人正思考着那两杯水是否也是给他的,不接过去可能会有点失礼──他这便直接以行动解惑,「这个吗?你又不是这家的园丁,没必要替花园做肥料护养,我们总得想点办法。」
他边说,边把其中一杯水倒下、冲走树根上黏着的那堆呕吐物。
「怎样都好就是不能亏蚀,商人的通病,嗯?免得他们不知道如何付费给你。」
然后是另一杯水。
他虽然看着土地,却感觉到身边人在无声地笑。
还没把那杯水倒光,男人就搭了一手在他的手背上将杯口扳向上,阻止他继续倒水,然后把杯子接过去,把剩余的水倒在弄脏的手帕一面上。男人的手既热又软,是因为酒醉吧。
「这个又该如何付费给你?」
「如果你想知道,这是Hermes的限量版手帕。」
「我想这条手帕即使是世界剩余的唯一一条,你也不会要回去了。」
「欸,虽然你的名字绝对抵不上这条手帕,不过最好还是让我知道一下吧?」他顿一顿才接续,「如果你真的是这个家的园丁,就不用告诉我了。」
姓蒋?这男人好像是姓蒋……糟糕,他怎么有种踩到蚁冢、惹到蜂窝的感觉?
「蒋暖。」
「敬不幸被我目睹丑态的蒋家大少。」
他向这新认识的朋友举杯,蒋暖非常赏面地举杯轻击一下,在夜色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彷佛这对空杯子中真有能够把酒谈心的成本。
听他这般一讽刺,蒋暖很是配合地装作懊恼,数根指头轻轻地磨蹭额头,「糟糕了,你刚刚用那条手帕作筹码打赌我不是这家的园丁,现在换我要忧心你不是潜进来的记者。」
「我觉得如果一个记者穿得起订做的西装,这起码有认识的价值吧。」
「You got me。」蒋暖耸了耸肩,拇指跟食指旋转着杯脚、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高脚杯。
「谢谢你的手帕,我想我再不回去大厅,我弟会很担心的……」
他想,或许蒋暖也猜出或认出他是谁了,只是显得兴趣缺缺,没什么瞎扯攀谈下去的欲望。
话说回来,他隐约知道这尾是大鱼才牺牲那条手帕作饵,就算再没品的暴发户都好,能获邀参加这场宴会的并非泛泛之辈,这男人绝不会在接下手帕、然后毁掉手帕后调头走掉那般无礼,再怎样也会留下来虚与委蛇两三句的。
但之后,他很快就发觉蒋暖是他喜欢的类型──没有侵略性,至少没有他那般具侵略性。
蒋暖刻意不问他的名字、还急着回去大厅让他有点受伤,他觉得那未免太可惜了点,撇开家族利益不谈,他们有潜力发展成交心好友的。可笑的是,这正是因为蒋暖没有他那般势利。
也只能认为蒋暖有重要的生意机会在等着他回去收网,或是他弟有恋兄情结了。
「手帕洗干净之后会像新的一样,真的不用还你吗?」
他侧侧头,酒杯取代了食指、颐指向准备离开的蒋暖,「死心吧,你接下那条手帕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惹上一个难缠混蛋。如果你真的想还我,夹在合同的活页夹中还我。」
蒋暖受不了他般逐渐瞇起了眼睛,那双眸子弯得像两潭新月,浅棕色的瞳心霎时变成闪闪发亮的宝石。月光穿过树冠的筛子,在他身上铺下翡翠跟黄昏色泽的细碎玻璃纸。
他得重申一次蒋暖选择赴会的这套衣服真是好,那又深又长的V字背心衣领突显出他优美的锁骨,尤其他刚为了散热而解开了两颗钮扣。那件贴身背心也强调了他的腰线。
……欸,可惜,为什么他不是女生呢?利益婚姻会让老头乐坏的。
「哥,你在跟谁说话?」
蓦地,在他们似乎都因微醉而意犹未尽,想进一步深交下去的时候,树荫下出现第三人。
他跟他的新朋友同时转过去,蒋暖那张冷淡如水的脸上出现抱歉的神情。
他想,这该不会是那个『恋兄情结』吧?
这个情结未免长得太漂亮了点。
重点是,情结跟蒋暖长得一点也不像。
……Bingo,果然是那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档。
「抱歉,你找了我很久吗?」
「别说了,我被里头那群混蛋缠着要拍照,没办法立即出来找你。你没事吧?」
所有的话虽然是对着他哥说的,但视线由始至终都落在他的身上,简直像捕兽夹般一咬着就不放松,直到血流如注为止。「哥,这位是?」
蒋暖轻轻眨了眨眼睛,虽然表情像不知道要不要说的孩童,对着他弟倒是爽快承认自己确实认出他的身分了,「这位是陆少爷。打个招呼吧,晏。」
「陆家人吗?」
蒋晏虽然对他伸出友谊之手,优美嘴唇吐出来的话却跟诚意扯不上边,「你好,我是蒋晏。」
说出『陆家人』三个字的时候,这小子像啐了一口痰,再用天价手帕高雅地抹干净唇瓣,向他绽出人畜无害的、甜丝丝的笑容。
他伸手与之交握。
想,老天爷,我真的讨厌这笑得像在派糖的猫贼。
这只猫像非天价的不偷、而且偷窃技俩明明跟抢劫没分别,还能高竿得像受害者心甘情愿地奉上。
「你好,世仇。」
Sweet heart,庆幸的是,他也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