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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How far would you go for love ...

  •   「快走!来!」

      他牵着胞弟的手,拖着视野模糊的他奔走到地牢去,眼前忽明忽暗,心跳前所未有地急遽。
      身后传来一连串砰砰碰碰跟叫骂声,他知道那群小疯子正翻箱倒柜地边破坏边找着他们……
      而每一秒似乎都比上一秒追得更紧,死神带他们步步追逼。
      胞弟被他拖得好几次快要跌倒,他庆幸自己还有一只眼睛。

      他终于看见地下通道那道铁门,两兄弟合力把生锈而嵌紧的J型栓子给拔起来。
      就在他的心脏快要麻痹时,铁锈粉末震落,栓子被蛮力拉开。
      铁门开启的声音显然也为那群小疯子指示了方向。
      他握着胞弟的双肩,把他推往门的另一边,「快走!有多远走多远知道吗?躲起来!」

      「不行!我不可以丢下你、要走一起走!」

      「我很快会跟上来的,你先走!你伤得很重!」

      「哥!」胞弟以令他生疼的力度紧紧掳住他的手腕,荒谬的是,他们满手是血,反而让他轻易挣脱弟弟湿滑的手掌。「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在说什么傻话!?留在这会被整死的,出去之后不要找任何人、自己一个躲得远远的,离开上海……去香港!」他心底明白这很有可能是诀别了,依依难舍之情跟惊惶害怕几乎把他撕开两半,他怕再在此拖磨下去会连累胞弟走避不及。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心疼不已地抹走阻挡胞弟视线的血污跟被血浸湿的头发,无奈他自己的手也都是湿的,怎抹也徒劳无功……
      那么俊俏的一张脸、朝夕相对的一张脸,永不复再,熬了十多刀而割烂了。多痛、多痛啊!
      胞弟犹在挣扎,他怀着浓烈的不舍之情一下子把他抱进怀里。
      边如小时候般摸着他的发尾,边在这辈子唯一至亲的耳边说,「我爱你。」
      还有,「……我原谅你。」

      胞弟因为他这四字而愣住,像个被大掌压下的陀螺,完全安定了。
      他趁着这一秒,把他推进门内,然后一鼓作气地把门拍上。
      将栓子重新栓上的时候,还因为胞弟在里头猛拍着门而手滑了两次。
      栓子栓好,他扯下皮带往栓子绑了数圈,打个结,另一端则握在手中。
      手太滑,他张开掌往毛衣上抹了两下,把带尾握得更牢……
      这时候,喊打喊杀的声音已经迫近,他浅浅地抽吸一口气,把背部紧贴着铁门。
      那股绝情的冰凉、血似的铁锈味让他哆嗦。

      那群人手一武器的小疯子拐过弯角,连群结队出现在他面前。
      他吃力地睁大剩下的一只眼睛,把拿着皮带结的手藏到背后。
      如果时间许可,他会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把这道门的栓子绑得死死的、死死的……

      他听到杀红了眼的青年叫嚣:只剩下一个、另一个逃了!
      下一秒,他的灾难铺天盖地涌来,把羸弱的他溺在里头。
      他们指着他,怒骂叫嚷、唾星子乱飞,从他眼睛看出去的世界都腥红一片,他知道这不是错觉。他紧咬着下唇,用沉默但丝毫不输给他们的疯劲儿死守着门扇。
      拳打脚踢已是家常便饭,他以全身力量压向铁门,唯一让他安心的是快在背部上熔印的皮结。
      他知道若他坚持多一秒,胞弟存活的机会便大一分。
      他的脑袋被几只大手按着,一次又一次地抓着去撞铁门,直到血沬飞溅而出……
      他被搧了好多巴掌,脑袋像被不停搅拌的水潭子,意识模糊间,他竟然腾出一只手来护着小腹。
      直至他被围殴到右肩脱臼,根本无法控制手掌,才被扯离铁门。

      他对自己说,做得够好了,晏应该已经跑得远远的。
      因为若不这样安慰自己,他怕再撑不下去,索性自杀或是跪着一句又一句大声朗读自己的罪状以苟且偷生,痛哭流涕地自愿服刑以改过自新,但他怎能从了这群毫无人性的小疯子?不能!
      他们把晏抓去坐冤狱,侮辱他、折磨他、把他打得不似人形,晏被救出来的时候只剩半条人命。
      现在又……现在又把他弟的脸割得……
      只因为晏死活不肯与他互批。

      到了最后,那群小疯子还得把他打到呕出胆汁、才能七手八脚把他整个人抬出去。
      迷迷糊糊之间、昏过去之前,他好像还听到铁门嗡嗡嗡的震响……
      好像蒋晏从来没走,还在门的另一边猛拍着,说要救他。
      说要死一起死。

      ***

      头皮被猛烈拉扯的剧痛带他重回现实……
      甜美的昏厥可能持续了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然后他重回人间炼狱。
      他果然被抓去广场中央了。
      头顶的毒辣艳阳刻不容缓地向他招呼,额头流下的咸汗混进血里、流进眼睛里,让他睁不开眼。
      后脑的痛不止因为头发被狠狠拉扯,还有撞门撞出来的裂口。

      他细细密密地喘着气,看到眼皮上那橘红的光影,混杂一闪而逝的青绿。
      他知道自己被麻绳捆着手脚、被迫跪着,胸前挂了块沈甸甸的牌子,上头写满了他的罪状。
      因为他两旁的人们都被整弄成如此,他甚至可以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他们在彼此的眼睛中找到绝望跟自身难保的惊惶,一个二个犹如将下锅的无助兔子。
      大家即使仍穿着破烂污脏的衣服,却比任何时候更要赤裸裸,手无寸铁,浑身上下都是弱点、都是肉,任包围着他们的人随便一记巴掌、一支叉子都可以戳进肉,令他们流血、令他们生不如死。
      最可怕最残忍的是,他们要『罪人』伤害自己或彼此,而他们围观。
      正午的猛烈艳阳烘得沥青地上起了一层浮烟,膝盖跟小腿都像被置于烤架之上,看到的所有人都分裂出三个影子,更别提他正前方那迭得高高的火堆,灰烬四周泼溅,木材被烧得啪呖作响……
      他们把图书馆的书、戏班子的戏服跟道具通通搬出来烧掉,其余的则迫戏子们穿着、扮演他们最拿手的角儿,却用脂粉油彩把他们的脸画得像小丑。他竟然认得有些洋画跟字画来自他宅子。
      酷阳加上大火堆的炽热扎着皮肤、烘干他的血,他只觉脑袋昏沈、舌头粗糙肿胀。

      那边是一大片被砸烂的陶瓷花瓶跟水晶形成的碎片堆。
      这边是焚了上千上万本书画而铺延出来的赤红灰烬路。
      人们三五成群,不知何时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圈,每个圈中都有好几十人正被批斗,活似正在上映不同剧目的免钱影院,就地取材、任君选择。有人被迫跪玻璃、有人要走完整条灰路。
      你喜欢批那个就那个、喜欢看那出就那出,嫌不够味还可以冲进去加盐加醋。
      惨叫、尖叫、求饶、呻吟、咒骂跟自己诵读罪状、痛骂家人师长,此起彼落。
      为什么?在轮候折腾时他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明明那人吃人的三年□□都熬过了,现在却像被捆着吊在滚轮架子上,准备被大刑伺候、煎煮焖炖的生鲜人肉?怎可能是他蒋暖……
      因为不肯跟家人互批也不肯承认半条罪状而被毁容、割了一只眼珠的蒋暖?
      呵,听起来不赖,他挺喜欢的。

      过没一会儿,他被推到圆圈的中央,这角度恰恰看得见那高高筑起的大木台。
      有数个青年冲向他,其中一个把牌子给除了、将他双肩扳向后,另外两人则用沾满了血、已经劈到很钝的刀子割他的毛衣跟里头的衬衫……想一鼓作气割烂他衣衫却迟迟未能得逞。
      他们恼羞成怒地抓起他的衣领,从他锁骨的位置开始向下割,故意割伤他……
      看他们死命撕着撕着、用布料来磨刀子的模样,太好笑了。
      当然,他们上海蓝的质料就是好,哪有如此容易割破?
      他呵笑数声,冷不防一巴掌狠狠刮来,他的脸被打侧一边,他呸,连着血沬吐出断牙。

      他们脱掉他的毛衣,那过程让右肩脱臼的他生不如死。
      衬衫被一下从中央割开,直割到肚脐、衣襟大大往两边开。
      目赌那终于曝光的一大片裸体,人们躁动,情绪被推至最高点。

      在犹如海啸般铺天盖地把他淹没的咒骂声、怒叫声中,他听见那男人的声音。
      那男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想,一定是有某个小疯子的声音很像他。
      但不然。

      他真的回来了。
      为了他而回来了。

      一如这场被称为革命的暴动开始般突然,男人被抓挤着、被推跌进圈子中。
      推到他的面前。
      他吃力地大睁着单眼,想搞清楚自己不是正在发恶梦、或好梦,而切切实实是他把胞弟救出宅子后的第二个奇迹。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这让他爱恨交织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比较希望他从没出现、没有从香港或世上任何一个安全地方回来这已陷入疯癫的上海,让自己身陷险境……

      一开始,男人用前所未有的激怒骂着所有侮辱他的人,拚命挣扎。
      然后,当男人意识到他们二人寡不敌众,犹如被阻断了救援的遗世孤岛时……
      整个人被七手八脚按平在地上,压得脸孔扭曲的男人──
      开始批他。

      听着那如雷贯耳的、莫须有的罪名,越叫越大声的胡辩。
      他慢慢地、慢慢地闭眼。

      Sugar Cat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How far would you go for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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