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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壹、唐猫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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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1959
「……想的是你的吻~流不尽相思的泪~熬不完离别的恨」
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上头的铃铛就一阵乱响,随之飘扬出街外的是铺里播着的曲。
刚替他刮胡子的小伙计边扭着屁股边跟着哼了三两句。
料想是这里最近极红的曲子,歌星是谁他倒没什么印象了,歌名肯定是『痴痴地等』。
他用拇指摸着光滑的下巴,不大喜欢这花露水,正想着要怎去除衣领上的味儿,蹲在门旁的小伙子便迎了上来,手中拿着一盒小小的东西。
「少爷,理完发啰?」
「这东西从哪来的?」
「说也奇怪,少爷才下船没多久这东西就跟着到了。刚刚有个人走过来问我是不是陆少的人,然后就塞了这东西给我,说是送给少爷的见面礼、欢迎你来上海。」
「你没抓着那人问他家主人是谁?」陆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这……那毛头小子不过十岁出头,我才想叫住他,他就像耗子般吱溜地跑得没了影。我想追,又怕少爷出来的时候不见我……」
「行了。」看到自己的贴身随从吞吞吐吐、着慌起来,于是陆续举起一手截住了他的解释,索性拆开来看比较快,看到内容物或许可以猜出送礼者是谁。
小伙子在旁边喳呼『对啊,少爷快拆开来看看,看了心里就有底了』。
这傻蛋……若盒子里头装的是土弹,他刚来上海被活生生炸死了,倒想知道这蠢蛋怎回去交代。
礼物是个手掌大小的盒,一掂就知道是个纸盒,轻呼呼的,没什么重量。
摇了摇,一点声音都没溜出来,粉红花纸包得密密实实,也只好拆开。
他打开纸盒,看到花花绿绿的一角……
是条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子。
喜悦跃上了陆续的眉梢,一点一点地竖起。
但这愉悦还持续不够两秒,面前刮过一阵风、手里一松,手帕就像油彩般被刮走了!
他愣住,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随从就大喊,「贼子!贼子你给我站着!」
回过神来的同时,脚已经自有意识地跟着跑。
「喂────」
怎可能甫踏足上海便遇上这倒霉事!?
但那拿着帕子的身影是千真万确的,光看背影根本不知道是老是嫩、长得是圆是扁。
「喂!贼子,给我站……」该死的!这臭贼子究竟知不知道他抢的是谁的东西!
但他的话还没说全,后头的喳呼就盖过了他的声量──
他转头一看,心里不禁一悸。
几个虎背熊腰、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男信女的壮汉正追上来,不是拿着水果刀就是拿着锅铲,跑得脸红耳赤、叱喝着他听得半懂不懂的上海话,唾星子乱飞。
一时间根本分不清是追他前头的贼子还是追他……又或是以为中途被迫『参赛』的他跟那贼子是同党。这下子,陆续也顾不得那臭贼听不听到他在叱骂些什么,更是起劲骂着他祖宗八代。
他的骂语是说给后头那群流氓听的,好撇清关系,因此也骂得份外着紧、份外使劲。
这会儿,当他痛骂着『你就别给我抓到,若我抓到就要你坐花厅』的时候,后头的剧情已经进展到『你就别给爷抓到,给爷抓到就把你剁成肉末,洒在浦江喂鱼』,明显不是同个档次的。
他们三党人就这样骂啊跑的,在大街上追逐,好像三群冲进了海藻堆的鱼儿般,市民在看到他们风风火火地杀来时纷纷避开,往檐下头躲,在他们经过之后才又聚合起来、议论不断。
可恨的是那贼子手脚修长、身手灵活矫健得很,越跑越来劲。
须臾就跟他们拉开了一大段的距离,从起点开跑的流氓明显有点乏力了……
这时候,跟在他身边、跑得脸青唇白的侍从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喜,掏出了怀中的银哨子。
「不要……」
话未毕,银哨子就脆生生响遍半条街。
「警察!警察!那死贼子抢了我家少爷的东西,就是前头那个不要命的!你们还不快去抓那个贼子……那边!看到了吗?那边!你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的警察们聚集起来,看到他侍从穿的不差,于是也认真对待。
陆续懊恼地闭一闭眼,确定那死蠢蛋从吹银哨子那一刻起就丢了这工作。
那小子怎就这么蠢啊!?臭贼正被流氓追赶得脱不了身,所以才随便看上一个穿得有头有面的正经人家来抢东西,就是在赌他们会叫警察……
他转头一瞄,果真,那群凶神恶煞的流氓在看见警察之后都不追了,东西散去、窜进暗巷。
至于他前头在跑的贼子在听到期待已久的哨声之后,反而放缓了脚步。
……这家伙,倒不怕警察。
这嘛,当贼子的肯定是这地区的地头虫,什么四通八达的门路都熟透透才有本钱来偷抢的,就是警察也未必捉得住,更何况他才初来埗步不足半天。
本来陆续不是非追到不可,但他看这贼子当的也不是很专业,跑老半天就是直直留在大街中央,好像怕人看他不见,也没见他拐进过任何一条胡弄暗巷。刚刚刻意要被警察看到就算了,如今……莫非,这贼子跟他一样是个不熟路的,不是老行专?
陆续一意识到自己还有机会,一想到这混蛋竟然把他当成工具利用,还真给他耍成功了,想必他铁定为自己料事如神而在得意、凉快得很,心里那团火就熊熊地烧了起来,非追到不可。
再多跑了一会儿,别说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孱弱侍从,连警察都没了影。
陆续看到身后越来越空,空空荡荡连半个影子都不见,不禁悲从中来,他好好一个陆家大少追贼连半个帮助(或帮得上忙)的人都没有,虽说过江龙不及地头虫,可总不会从北京一下上海就下了这么多个档次。
若他没看错的话,那死贼子刚转头看到他还在追的时候是不是笑了?
肯定是笑了。那嘴角微微勾上去,勾得那么天怒人怨、勾得那么地嚣张欠揍。
陆续的怒火腾地涌上了脑门,灵光一闪,反而停下脚步,窜进最近的窄巷之中,只露出一只眼睛去观看着贼子的一举一动,贼子跑了大概二百米,再转头,在不见他的时候显得有点惊奇。
他左顾右盼了一阵子,确定没有追上来的人后就把帕子随便塞在裤袋中,慢悠悠地走。
陆续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把围巾卷了几圈,裹着自己半张脸。
这贼子远比他想象中的年轻。
通常当贼子的不是孤儿就是老油条,二十来岁又手脚齐全的都去码头做苦力,一天三顿下来不成问题,怎也不会沦落到这地步。
那小子继续前走,转了几个弯后就拐进胡同,差不多到尽处就老马识途地从墙边的砖瓦堆之中翻出了一道梯子,把破烂的木梯子给搭在檐边,摇两摇,觉得牢固了便踩了上去……
陆续也不知道他上屋檐是要干么,只死盯着那颜色鲜明的半截手帕。
就等贼子爬梯子爬到一半,屁股跟自己平头时,他手一抽,就成了。
那小子两手都搭在梯子上,他轻而易举就能把帕子抽回去的……
陆续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惦起脚跟悄悄接近。
胡同里黑得跟墨水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两双眼睛熠熠发亮。贼子一心一意在爬梯,没有留意陆续就站在他下方,手臂伸直,掐着了帕子一角。
但陆续一抽,他就发现了!
两双桐油般油亮的瞳子撞在一块,陆续啐了句脏话,这人怎就灵得跟猫一样?
这下子抽不是、不抽也不是。
贼子看见已经消失的人无端端再出现在身边,大抵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快步向上爬。陆续又岂是那种摸摸鼻子自认倒霉的人,眼看胜利在望,死活不肯松手。
无奈手帕还有大半截留在那人的裤袋之中,他从下面扯,着力点不对,只是徒劳。
屏着这口不甘心、不忿气,他一手扯帕子、一手爬梯子,跟着那混蛋后头爬上去。
「我告诉你,你现在把帕子还我,我就不送你去警察厅。你识趣的话就立即还来!」
「这手帕很值钱吗?不过就是块布,能有多值钱?」
值!当然值!
这手帕是名满上海市的蒋家十七爷找人送来的,就是这贼子再怎无知、再怎么一只井底之蛙都知道蒋家出的都是什么人物!他一个转头就弄丢了蒋家给的见面礼,再怎样舌灿莲花也不好交代。
「我跟你解释再多你也不懂,何必浪费口水!」
「不浪费口水,你出多少把这块布买回去?」
「你!」陆续被这样一个死要钱的反将一军,为之气结,却又想起陆家祖训: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也好,明刀明枪的也省得磨蹭那么久,于是咬牙切齿问,「要多少?」
「我不要钱,我要粮票。」
「粮票?我也想要粮票呢!你以为我是你老子还是中央政府?快给我下来!」
他们竟然边一前一后爬梯子就一人一句对了起来,他的声量稍稍大了一些,在窄巷中回荡,撞来撞去,他忙不迭调低了音量,要让人发现他堂堂陆大少亲自去追贼可是面子攸关的。
楼房不过三米多的高度,短短一条梯子没两三句就爬完了。
青年虽然牢牢地站在檐上,但衣服被大风吹得嗦嗦作响,简直像快要被风给扯走般,看得是胆战心惊。青年背光,亮堂堂的紫白月光在他身上罩了毛茸茸的边缘,那种处变不惊的态势、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陆续就算闭上眼不听不看,光用毛孔感受也知道有钱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踏足的这个地方就是他的地盘。
这下子,就算青年『大方』得把扁塌帽子给抓下来,陆续还是看不清楚他的脸。
一阵特别凉的风吹来,陆续哆嗦,更是感到人在异乡、无依无靠的凄凉跟亏蚀。
真是应了那句什么龙游浅滩被虾戏,他在这陌生的地方有的只是钱。
青年显然无比自信,眼里好像载着火星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他是个『一穷二白』的异乡人,气势此消彼长、更是看他不起,于是好心得等他也站上屋檐来,站得牢妥才再开口,「那你认着我这张脸,待你储够粮票的时候我再来讨。」
「口气倒很大,你看我穿的就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家,就不怕我找人去做掉你?」
「随便你。」
青年搁下一句之后竟然掉头就走。
陆续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完完全全被羞辱个遍,而且还是自己送上门去被他侮辱多一层的。
这口气怎样也咽不下,他没多想什么,急跑两步缩短彼此距离就去抓手帕角!
料不到青年竟然走到檐边,利索往下一跳!
「喂!喂─────」
他来不及松手,踉跄数步,看到下头像个无底洞般黑漆漆,隐约只见沥青在反光熠熠,人就昏了一昏,更不由自主地死抓着那块布角。
那不过眨眼间的事──他俩双双跌下去。
被他拉得失了重心的青年手脚灵活,似只猴儿,立时抓着露台的栏杆。
压根儿不知道那里有露台的他可没那样好运,直直摔了下去。
「啊─────」
幸好摔下去的时候被那栏杆撞了一撞、挡了一挡,卸去了一些冲力。
陆续在昏过去之前还看到被疏落的晾衣竹划开的长方格夜空。
看到青年半挂在空中,一手抓着露台栏杆、另一手张大伸向他……
大腿附近湿湿的……
他该不会是吓到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