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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变奏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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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这条路,叫做道。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固执与悲哀。不固执的人,是来不了这里的;不忘掉悲哀的人,是出不去的。”
我和这个奇怪的人,已经一起走了比两个小时还要久的路程了。两旁的二层楼一栋又一栋地嵌合,每一栋都像是另一栋的完全拟合。对于我,这个学生而言,最远的路也不过是学校到家里的两个小时。也许这是最长的路,也许并不怎么长,因为我的单位就是两个小时。
“这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我说。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个人,他偏执、疯狂,神经病一样的。我以为所有残疾人都该身残志坚,要么活下去要么自裁。我并没有用包里的水瓶冲洗我的手就去拽他了——当然,是另一只完好的手。三分之二的水虽然很多,但是我并不想浪费。我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哦,天知道。
“这里?……这里是不会有变化的。”又走了很久,他终于很认真地回答我的话。而我也确实从一成不变的景象中发现了这点,这个拥有血肉模糊肢体末端的人异常的执着而且诚实,我决定假设自己相信他的话。
可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我还想知道为什么。“怎么会没有变化呢?为什么?”
他又笑了,笑得非常伤感。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看到过与这相似的伤感的笑,直觉告诉我,一种更加不外露的表情能与他此刻的笑容重合,尽管两者除了笑的动作和本质没有相同。如果我的左眼看到了那种笑,那么我现在一定只有右眼牵扯着我的心线。有些乱了。
“啊,请告诉我,为什么?”“因为执念太深。”“为什么?”“你看,你总问为什么。”
他这样说着,用他完整的左手握着我的手,目视前方大步走着,轻松得像是要去叨扰谁,因而神色又夹杂了复杂难名的东西。这反而引发了我无穷的探索欲望,可我知道这不能问。步伐越轻快,他便显得越沉重,快要融化在地面了。我不能问。
“家里很多人等着我养活。今天……上午我出车祸了。”他这么说,“我是靠手艺吃饭的。手艺突出,因而同行多是冤家。”他的姿态表现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被迫倾听而又真的不能倾听,这一点与他内心的固执和无奈成了一个很微妙的投影。
“总会好的。”我说。他似乎听多了这样的话,也附和说,“是啊,‘总’会好的。可现在怎么办?”
我想了想,现在应该找点有变化的事情。“利用现有条件吧,还能怎么样。”对正常人而言,这是最适合的劝解。
“不!”他的神色突然变得痛苦,触电般甩开了我的手。现有条件,利用,还能怎么样。我不明白这么正常的一个句子怎么刺激到了他。
“我不相信!绝不!我还是能的,我的手,它还能用!”抱住头痉挛蹲下的他,露在粘稠肉团外的白色指骨碎片几乎要被挤出去,他在用完整与不完整挤压自己的头部,可这又能挤压出什么呢?
他最终还是在挤压中下了决定。“是的,它还能用……它,还能用!”他的神色变了,悲哀分解为顽固、狠、疯癫以及满足。
“谢谢你啊。”他对我笑笑,“我已经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已经出不去了,或者说不想出去。”我不明白这样不变的地方有什么好,事物并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可他坚决要留下。“我会在这里一直等,至少这能让我舒服一点。可你不一样。你应该回去,你也是可以回去的。”他认真地望着我,注视我的眼睛,他的瞳孔中我显得很小很轻。“固执与悲哀相互作用,于是不再有变化,有成了无。这是这条道路上的结局。可我知道,这条路,你是没必要走的。你只是走错了。”
“你或许固执,但现在还并不悲哀。你要找的不在这里,一点也不在,但你可以在这里想明白,你要找的究竟会出现在哪里。”
“感谢你的陪伴,所以,你接下来的‘道路’,请让我,陪你走完。”
好吧,我说谎了。
那时,我已经明白了。懂了,但是不能说懂,说了就会流血。怎么可能不懂呢?除非我的心已经冷了,除非我根本不再想活着。你还有热情,我还有热情,可是路已经走错了。还能怎样呢?
还能怎样呢?固执的、聪明的、疯狂的青年?
我救不了自己,你救不了你,于是,我们相加,试图负负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