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春（修文中，勿点）》林错

61、第六十一章 骆家

　　眼见骆贤并不发作，只是盯着屋门出神，妍娘松了半口气，心里依旧七上八下——她亲眼见过骆贤幼年那阴冷如毒蛇默不作声择人而噬的做派，也听说过当初为了送骆贤去仙宗门的那场风波，生怕骆贤此刻的沉默只是毒蛇捕猎前的潜伏，不敢有半分怠慢松懈，先亲手给骆贤递了杯茶，见她并不接，便守在骆贤身边，悄悄令婆子去请骆夫人速来。

　　不过一刻功夫，骆夫人便领着一干丫鬟婆子进了门。一别十年，骆夫人竟然并不甚显老，依旧还是往昔那般端端正正心平气和的气派，进门时将扑过来的女童搂住，听迎上前来的妍娘低声禀了几句，目光扫过骆贤，她那脸色瞬间便也惨白起来，把女童紧紧护在怀里。

　　女童被骆夫人的手抓得疼了，先是挣了挣，见骆夫人不动，又转头斥责静静与骆夫人对视的骆贤：“有你这么不懂规矩的么？还不赶快给我娘——”一语未了，她被醒过神来的骆夫人掩住了口。

　　骆贤依旧不开口，只盯着骆夫人打量。骆夫人张了张口，却颤着唇说不出话来。她怀里的女童转了转眼睛，见骆贤面色冷淡，自己母亲满面戒惧，也觉蹊跷，便也不开口，只一双眼睛不住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院子里寂静下来，骆夫人又张了张口，声音紧张得几乎变了调：“是贤儿？”

　　骆贤缓缓摇了摇头，旧日的小名入耳，她脸上跟心里一样，没有半分波澜：“我叫阿洛，洛州城的洛。你认错人了。”

　　“阿洛？好名字，好名字。”骆夫人喃喃几句，突然又莫名问了一句，“这些年，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在山上？怎么来了京城？”

　　“娘，她是那个顾神医的丫鬟。”女童终于寻到个机会开口，便亟不可待表功似地插话。骆夫人怔了怔，上上下下地打量骆贤，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出几分关切：“现在仙宗门的日子也不好过——”

　　骆贤又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我要见骆老爷。”

　　骆夫人声音立时蒙上一层警惕：“你，你见他做什么？我们如今都老了，只想着安分度日——”

　　“你放心，我不算旧账。”

　　骆夫人想了想，最终咬了咬牙：“我派个人去见老爷，老爷肯见你，就见；不肯，你立刻走！”

　　骆寨主和骆贤在陈府后院的小书房里见了面。骆寨主依旧一副铜筋铁骨的气派，只有鬓边白发星星点点，透露出几分力不从心来。他并没带随从，独自大马金刀地往椅上一坐，把一柄快刀连鞘撂在桌上：“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都是我动的手，帐都找我一个人来算！别忘了，你娘好歹也是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的人！”

　　骆贤摇了摇头，一字一字缓缓开口：“一命换一命，你们不欠苏晓晨什么了。”

　　“苏晓晨”三个字入耳，骆寨主一个激灵，挺身张口想要说什么，可下一刻就又止住了：“你都记得？”

　　“记得也没什么。”骆贤脸上依旧冷冷淡淡，没有半分波澜，“苏晓晨还有几个同窗，如今都在朝里做官，他们对这件事比我上心得多，你自己小心些，别漏口风出去。”

　　“你不恨我？”

　　“我说过，一命换一命，你们不欠我什么。”骆贤道，“若不是你们，我也遇不到莲娘。”

　　骆寨主早不记得顾三莲的存在，在心中搜索半晌没有头绪，也就不再纠缠：“你见我，只为了说这个？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不是井水不犯河水。”骆贤把骆寨主的神色看得更仔细，仿佛要一直看进他心里似地，“我要你替我护着莲娘——不必担心，我们的仇家都在洛州，他们要是真的入京，我们也起身就走，连累不到你们。”

　　骆寨主一阵沉吟，最后惨然一笑：“我还怕什么仇家？你不怕我日后连累你，爱住就住！”

　　骆贤点了点头，也并不道谢，转身向外走，骆寨主突然又把她叫住：“你——当真不报仇？”

　　骆贤并不回答，反问骆寨主：“你怎么不杀了我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我老了，杀不动了。”骆寨主回手将头上帽子扯了下来，那满头白发就再也遮掩不住，神色里也多了股颓唐，“不怕你笑话，我宁愿死在你手里，毕竟知根知底，总比碰上个心狠手辣的外人强。”

　　骆贤摇了摇头：“我以前杀过人，如今也不想杀了。你当初要招安，也是对的。”

　　“也受了不少气，不如寨子里快活。”骆寨主叹了口气，把那脸上心里的悲凉收了收，又恢复了那副顶天立地的气派，“说吧，要我怎么护着她？”

　　骆贤直到与顾三莲一同回到家里，才将她与骆寨主的协议向顾三莲和盘托出，她见顾三莲脸上依旧满是忧虑，便又细细分辩：“莲娘，咱们去他府上住，只是掩人耳目，我如今刀法不好，借他的招牌用一用，也省得京里那些个毛贼地痞聒噪，别人也不敢刻薄你——”

　　“不是这样的话。”顾三莲伸手将骆贤搂进怀里，低头仔细审视骆贤的脸，“我怎样都无妨，只是阿洛，你和他们日日一处，心里头要紧不要紧？”

　　骆贤这才明白顾三莲的顾虑，立时脸上漾起一抹微笑：“我早说过，和他们两清了。”她说着往顾三莲怀里蹭了蹭，神色是全然的无邪无忧，“我本来也以为心里这一关过不去，可见了他们，觉得跟旁人也没什么区别。莲娘，你也不必多想了。”

　　顾三莲并不知道骆贤早在多年前记起苏晓晨的前尘往事时，就对骆寨主夫妇断了念想，那些往年恩怨早化成了陌路飞灰，在骆贤心里激不起一点波澜，只觉得骆贤又为她委屈了自己，便将骆贤搂得更紧了些，试探着用自己来抚慰骆贤。

　　然而骆贤对那陈年旧事堪称没心没肺，心中坦坦荡荡没有一点黯然，因着顾三莲对她予取予求，便抓住机会得寸进尺地将顾三莲哄上了床。

　　待得顾三莲发觉时，已是衣裳半解，她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地护住襟口，向骆贤指了指院外：“阿洛，这么天光大亮的，这里浅门窄户，要是左邻右舍——”

　　“咱们明天就搬家。”骆贤本就不是个畏人言的人，此刻没心思理会邻居的闲言碎语，低下头细细将顾三莲白皙修长的手指依次吻过，她抬起头来，很深很深地看了顾三莲一眼，扬起手扯下了帐帘。

　　两人瞬间被隐藏在一片昏暗里，骆贤的眼神却仿佛更亮，让顾三莲移不开眼睛。

　　“阿洛啊。”她低叹一声，仰起身子，将吻印在骆贤眉角，手指摸索着探向骆贤的衣带。

　　两人纠缠至黄昏才分了开来，骆贤心满意足地小兽似的蜷在顾三莲怀里，手指却还不老实，只在顾三莲背上划来划去。

　　顾三莲昏昏欲睡，只心里总有什么牵挂着不得放松，想了半晌，她突然攥住骆贤的手：“阿洛，若不是他们，我这辈子也遇不到你。”

　　她语气十分认真，骆贤怔了怔，才明白顾三莲说这句话的用意，不由得微笑起来，亲昵地去蹭顾三莲的脸：“你放心，我心里不委屈——要不是他们，我这辈子也遇不到你。”

　　她看着顾三莲松了一口气似地，松开手沉沉睡去，伸手替顾三莲拽了拽被角，起身将床前的木盆并手巾收拾了，又到灶间做了几样简单的饭菜。

　　用柴刀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劈着柴，她想起刚刚顾三莲的话，脸上忍不住又露出一丝笑意——她对骆寨主夫妇没什么情意，可也实在是恨不起来，要不是他们，她怎么与顾三莲天荒地老呢？

　　顾三莲和骆贤打着骆家远房亲戚的名头，悄无声息地搬进了陈府。

　　毕竟骆家人自家也是在陈府客居，能动用的房舍有限，骆夫人左右腾挪，在骆少夫人的小院后面腾出一个小小后院，一明两暗的三间后罩房并两间耳房，又挑了个老实口紧的婆子替两人看门打杂。她起初惴惴，只担心骆贤是一时落难屈居人下，日子长了便要拿出那少当家的做派来，却不意骆贤竟能每日老老实实打理那位顾神医的衣食起居，不说发火，连多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一面觉得安心，一面又暗自惊奇，只不知道这个和言细语一派温柔的顾神医使了什么伎俩，竟连骆贤与生俱来的乖戾阴狠性子也能扭转乾坤，改成于人无害的寡言孤僻。

　　她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只以为是冥冥中佛祖庇佑，日日殷勤在佛堂焚香跪经，却不知道骆贤历经世事，那股子阴沉狠辣早浸进了骨头里，虽然日日不声不响，却拿出骆十八那踩盘子的手段，竖着耳朵把陈府上下人等和里外地势琢磨了个通透，连骆夫人那求神拜佛的种种造作也尽收眼底。

　　她如今不再似幼年时那样，心底里还保留着一丝对骆夫人的期望和孺慕，单纯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来评断骆夫人，就觉得她和那些寻常官宦夫人没什么两样，除了后宅那点子手段见识之外，没有一丝值得称道之处，就连两个亲身养育的子女，骆明和骆昱，也是一个文弱古板，一个莽撞鲁钝，全不懂看人眼色，骆明如今远在淮州，还不算碍眼，只有一个骆昱，仗着年幼，日日跑来在顾三莲面前聒噪，若非顾三莲一力维护，她都快要忍不住动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