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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故人 ...

  •   骆贤靠着棉被、火盆和正一子的药方熬过了冬天。

      到了二月春寒未尽的时候,她还咳嗽着,便已开始用着手自己琢磨出来的功法疗伤——之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才动手,是因为她对许欢给的口诀一知半解,并不能融会贯通。

      与旁人想象的无所不通不同,骆十八的武学造诣十分偏颇:当初道虚强行用药物,针灸和自己输入真气的法子硬生生令骆贤体内生成了第一缕按照那刀法口诀运行循环的真气,之后便是生死一线之间反复磨练刀法,以至于她虽然刀法出奇地精通,却只限于动手实践得来的经验,那些个基本的常识反而一窍不通。

      因为她在许欢面前极少开口,许欢并不清楚骆贤武学理论薄弱得近乎初学乍练,见她刀法精熟,猜想是有过高人教导,便只将口诀传授与骆贤,并不费神加以讲解。骆贤先是把自己刀法的口诀与身体里的真气运行情况两相对比,推演得差不多了,才又将那篇口诀从头到尾地理了一遍,推测出了八-九分的真意来。她知道内功心法向来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但也决定不再拖延下去——近日来京城里多了许多风言风语,言是懿王自去年大败后吐血卧床,如今行将不起,已经派了人入京,要将自己唯一的襁褓中的儿子托孤给朝廷了。

      懿王部入京,里面少不得有些相识面孔,骆贤不得不早早做些打算。

      顾三莲对武学所知还少过骆贤,并不知道骆贤的法子甚是冒险,她只见骆贤每日里打坐调息,并不用先前练刀的法子,寒疾一日好似一日,便觉得安了心。懿王府人即将入京,她也不动声色地自医馆里取了些常用的药材,配了许多日常需用的成药,又花钱从衙门书吏手里买了邸报抄本,日日注意朝局动向,时时准备离京。

      然而到了四月里,这场小小的危机便又悄悄地平息了下去。懿王于四月初九英年早逝,而他手下因那一场大败临危不惧而声名鹊起的心腹智囊徐涛当夜即举兵围了懿王府,连斩十数名妄图谋逆的大将,将湖州地图与藩库账册献于朝廷,只道故主临终所托。懿王心底那点人尽皆知的抱负就此风流云散,只换了个朝廷体贴懿王世子年幼体弱,令其守孝三年后入京觐见的恩典。世人议论万千,但于骆贤顾三莲二人而言,便是自那些挣不掉甩不脱的陈年旧账里又偷得一时安稳。

      流年偷换,眼见便是元武十年。许欢的功夫果然堂皇正大,骆贤只练了半年多,丹田便重有真气流转,体内也不再时时害冷。她有心磨练刀法,又怕招惹左邻右舍的耳目,索性拜了巷尾一个采药捕蛇的老人为师,学他那世代相承的捕蛇手艺,每日带了柴刀药锄,借着采药打柴的借口,在山上拿那些蛇狐獐兔做练刀的靶子。

      那老儿已年逾花甲,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得了骆贤这自动送上门来的徒弟喜出望外,并不计较男女,将家传手艺倾囊而授,又与骆贤讲了许多不外传的土方。那土方甚是珍贵,无奈骆贤本性不好治病救人,索性通通转给了顾三莲,倒是治好了许多街坊陈年老病,名声也愈加响亮起来。

      这一日骆贤照例和平日一样,摸黑起了身,近乎无声地到了灶边,她并不用眼睛,凭记忆自灶边摸出火折子,生了火,烧了锅滚热的开水,自己先洗漱了,又将边上另一眼小灶烧上,煮了一小锅青菜粥,自厨下端出两碟小菜,同那两大碗青菜粥一起放进食盒,听见院里起了动静,骆贤转身出了厨房,顾三莲已经打理得利落,手里握着长长的竹扫帚,见骆贤望着她,只不好意思地一笑:“阿洛,我的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闲着也是闲着——”

      骆贤并不生气,因为这样的事次数多了,渐渐让她发觉顾三莲固执并不下于自己,她舍不得怪顾三莲,只埋怨自己动作不够快。不做声地将粥菜端起来,进正房前她朝顾三莲示威似地用下巴一点:“院子扫就扫了,你要是再下厨做点心——”

      “我不做。”顾三莲笑眯眯地,她在京城日久,官话说得更加地道,听起来就分外柔和,“巷口李三嫂子给咱们送了炊饼来,我已经放在桌上了。”

      自顾三莲几针医好了李家小儿的惊风,李三嫂子便时不时送自家做的点心来,骆贤并不惊讶,进屋将粥菜摆好了,拿起桌上炊饼咬了一口,便转身向着顾三莲道:“什么李三嫂子?分明还是你的手艺!”

      顾三莲笑眯眯地,安抚似地过来抚骆贤的头发:“我昨天闲在家里试着做的——你尝得出来了?”

      骆贤想要继续板着脸,可顾三莲锲而不舍给小猫顺毛似地安抚她,就让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向着顾三莲点头:“比前些日子更好了些。”

      如同那慢慢被修复的经脉一样,随着功法的日日精进,骆贤的味觉也渐渐有了恢复的迹象——虽然还是不能如常人似的灵敏,但却已经分清楚酸甜苦辣咸诸般味道,再也不是那样味同嚼蜡,顾三莲十分欣喜,每日得了空,便将骆贤昔年喜欢的诸般点心一一做出来给她试吃,而骆贤将顾三莲做的点心吃在嘴里,便心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仿佛那些年的血腥就此消失不见,两人可以一直在这小院里天长地久地长远过下去了。

      “阿洛,”顾三莲见骆贤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便问,“又想什么?”

      骆贤没说话,将脸埋在顾三莲肩上,手将顾三莲揽得更紧了些。

      她自幼长在虎狼窝里,之后又机缘巧合地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骆十八,做了许久的亡命徒,心里并不把那轻飘飘的脆弱得一刀可断的人命看在眼里——她杀了许多人,许多人也要杀她,该死的死,能活的活,无非这两样而已,既然顾三莲也没因为这个厌弃她,那她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有人上门来杀,她便杀回去,有人烧了她的家,她便变本加厉地报复回去,当年的骆十八不记因果,不惧报应,只要一刀在手,便是满天神佛也依然不惧,然而仿佛被那过多的杀戮消耗了精神,又或者被岁月渐渐抹去了少年时的棱角,此刻的骆贤却已经厌倦了那份颠沛流离。

      凭她和顾三莲的本事,想要日子过得去是件多么轻易的事:她和顾三莲都年轻,都有不止一门能糊口的手艺,顾三莲有医术,精算术,既可做大夫也能做帐房,便都不成,还有绣花做点心的能耐;而骆贤足以做个寻常木匠,屠宰生意也做得,又学了捕蛇采药,最不济时打猎砍柴也能挣个糊口,何况两人手里还有足够大半辈子开销的积蓄。

      她们两个满可以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只要她们和这京城里寻常的万千百姓一样,无冤无仇坦坦然然地享有一份心安理得的太平。这样的念头根深蒂固地在骆贤心底滋长起来,让她没法再成为骆十八,没了骆十八不依不饶的杀心,便也没了骆十八那无坚不摧的杀气滋养起来的刀法。

      这成了骆贤心里一点说不出口的隐忧,让她总觉得眼前的日子脆弱得仿佛瞬间就会灰飞烟灭,让她夜半不能寐地悄悄凝视顾三莲咽喉上那道狰狞的旧伤,让她与顾三莲分离个一时半刻都心惊肉跳地坐立不安——她不怕那因果落在自己头上,无非一个不得好死而已,但她身边还有顾三莲。

      顾三莲不能再出事,再来一回东山村那样的劫数,骆贤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莲娘,”骆贤将她抱得更紧,低声求告似地喃喃,“咱们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吧。”

      这样类似的话骆贤已经向顾三莲说过许多回,每次顾三莲听来都没来由的有些心慌,仿佛下一刻平静就要被什么打破似地。她忍着心酸揽住骆贤,轻轻吻她的头顶:“那就住一辈子。”

      两个人没能缠绵许久,寂静便被医馆里的学徒打破。他气喘吁吁地在院外连连拍门,声音喘得变了腔调:“顾、顾娘子,顾娘子,陈、陈大人家里有急症,您快去看看吧!”

      顾三莲知道这学徒性情十分稳重老成,故此一面理着头发一面给他开了门,问清原委,才知道原来是安桂坊里兵部陈侍郎府上有家眷动了胎气。安桂坊与平竹坊只一道坊墙相隔,陈侍郎夫人请顾三莲诊过几次脉,知道顾三莲医术不错,且口风严密,举止端庄,不似寻常医娘,特意派了轿子一路随着学徒来请。

      随轿前来的是位三十岁上下的管家娘子,衣着素朴大方,神态精干利落,上前向顾三莲行了一礼,未语先笑:“我家里少夫人动了胎气,她身子本弱,又是长途跋涉才进京里,只怕有什么不妥,烦劳娘子走一遭,只要少夫人无事,诊金任凭开口,绝不敢短少分毫。”

      顾三莲只觉这人恍惚有些面善,心里还在仔细回想,骆贤已经出了门:“莲娘——”

      她一语未了,正与管家娘子打了个照面,那娘子脸上颜色蓦然一变,骆贤眼神也蓦地锋锐起来,毫不放松地盯住,口中却继续道:“怎么回事?”

      管家娘子仿佛回不过神似地发怔,学徒小心翼翼将原委又向骆贤讲了一遍,顾三莲不及说话,骆贤已经道:“那就走一趟吧。”

      她回身进屋,不多时已经出来,手里提着顾三莲的诊箱,向着她道:“咱们一起去。”

      管家娘子嘴唇翕动了一下,欲言不敢似的看着骆贤催促顾三莲上了轿子,顾三莲心中疑惑,见不多时骆贤进来坐定,未及询问,骆贤已经极低声音地开口:“她是妍娘,我娘身边的人。”

      顾三莲身子猛然一震,骆贤已经更紧地攥住了她的手:“不妨事。我知道他们进了京,特地打听过。听说她身边的老人大多留在淮州,随着进京的只有一两房,想来他们府里的人未必都认得我,就算是认得我的,也该知道我的脾气,不敢胡乱说话。”

      她语气十分阴冷,顾三莲想要开口说什么,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曾开口。

      陈府上的人却并不认识骆贤,因她提着诊箱,又一身布衣,便只当成是顾三莲的使女,任她通行无阻进了内院。妍娘并不敢多说话,只将两人让进东边一所院落,见一干丫鬟婆子接出来,勉强挤出个笑脸,向着顾三莲介绍道:“这几位都是服侍我家少夫人的,顾娘子尽管问就是。”

      她话音刚落,里面已经出来了个八九岁的女童,大模大样地上下打量顾三莲一番,道:“我家嫂嫂就在里面,你可小心诊治!”又嫌弃似地看了一眼一身布衣的骆贤,“嫂嫂不能多见生人,你在这里等就是了!”

      “遵大小姐的令!”女童显然在府里十分得宠,婆子侍女答应一声,竞相来骆贤手里拿诊箱。妍娘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意骆贤竟乖乖松了手,任侍女接了去,只是又冷冷瞥了她一眼。

      待顾三莲进了正房,骆贤才开口:“大小姐?”

      “是。”妍娘见她脸上并无表情,声音冷冷淡淡,衬上那份清澈眉目,便如一个冰人也似,想起骆贤幼年的诸多事迹,心里又打了个寒战,低声道:“少当家走的当年,夫人便有了喜,第二年,便生了,生了大小姐。”

      她心底捏着一把冷汗,只怕骆贤翻脸,却见骆贤依旧面无表情,脸上仿佛多了些醍醐灌顶的了悟——她对骆寨主一家,说不上什么恩怨爱恨,只是此时此刻回想起来,苏晓晨当初也没什么大志,只想和许欢一起挣一碗平安到老的安乐茶饭,可从她懵懵懂懂到这世间那一刻开始,无论是她,还是骆贤,那一碗安乐茶饭,就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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