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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二章 骆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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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里的风俗,人人多好花木。虽然天下是连年的不太平,但到了春末夏初,京里依旧是繁花如锦。陈府是住了三代的老宅,虽然不甚大,但收拾得甚是精致,就算是下人聚居的院落,沿途也有花木点缀。骆贤提着药箱,沿着石子甬道一路走来,暖洋洋的香风一路追随,让她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偷得半日闲的错觉。
转过一道竹子编的篱笆门,香风淡去,油腻麻辣各色食物香气夹着高声叫嚷的喧嚣袭来,正是负责下人饭食的大厨房和厨下人居住的杂院。掌厨的陈四娘子正抱着个蓝色襁褓与人聊天,见骆贤进了院,炫耀似的把襁褓递到她眼前:“阿洛,你来看!我们阿奴是不是比昨日好了许多?”
骆贤并不伸手接过襁褓,草草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孩子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显然比前一日安稳得多,她潦草地点了点头,把药箱撂在院里的四方桌上。陈四娘子知道她那不开口的做派,也不再跟她攀谈,回头向着屋里扬声大气地嚷:“顾神医,你家丫头送药来了!”
顾三莲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一边擦着手一边自屋里出来,骆贤已经快手快脚地将药箱里的分格一屉一屉抽出来放在桌上,把最上层的笔墨纸砚摆在桌边,铺好了纸,研好了墨。顾三莲在桌前坐下,骆贤将笔递到顾三莲手里,趁着顾三莲提笔沉思的当口,她自怀里取出个小纸包,小心翼翼拈着纸包一角,将小块糕点送到顾三莲嘴边。
顾三莲咬在嘴里,甜香在舌尖绽开,抬头看着骆贤眼里微微的得意,她不由得也笑了:“这个节气,你怎么想起来做桂花糕?”
骆贤笑而不语。顾三莲还待追问,陈四娘子已经凑了过来:“顾神医,阿许的症候,要紧不要紧?”
“已经不要紧了。”阿许便是陈四娘子的儿媳,阿奴的亲娘。她产后失调一直卧床,顾三莲连开了十几服药,换了两个方子,才有了起色。她看出陈四娘子为人俭吝,除了未收诊金,连药材也能贴补就贴补几味——顾三莲并不在乎那所谓的神医招牌,然而既然力所能及,她便总想做点善事:骆贤之前的杀戮太重,倘若有一丝功德能抵消些许,让她日后可以平安顺遂,顾三莲便是削骨卖肉也心甘情愿,何况这点借花献佛的药材呢?
她又想了想,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看着骆贤将药一味味检出来,连着药包将方子一并交到陈四娘子手里,应付着敷衍了几句,才要告辞,却见陈四娘子放下襁褓,自角落里拖出个大竹篮来:“顾神医,我这儿实在是心里过不去,可又没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你们院子里不是有老鼠么?这是我家花狸新下的崽子,你可要挑两只回去?”
顾三莲略有迟疑,骆贤耳聪目灵,早自嘈杂里分辨出了微弱的猫叫,低头看了一眼大竹篮里紧紧挨挨五只小猫,她本待拒绝,忽然心头一动,出手如电地自大竹篮里捞出一只来,捏着小猫后颈仔细打量一眼,便把它塞进了怀里,向着顾三莲道:“走吧!”
顾三莲讶然看了骆贤一眼——小院的鼠患早已消灭在骆贤的暗器里,她原本并非是迟疑是否拒绝,而是在考虑怎么把那鼠患的话头圆个场,好在骆贤虽然话少,但对着顾三莲,总能把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当初在汝阴镇上,你养过一只,跟这个毛色差不多。”
小猫十分活泼,在骆贤怀里也并不安分,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已经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骆贤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拎起小猫,板起脸来与猫面面相觑。小猫有恃无恐地与她对峙,毫无在骆十八的杀气下投降的意愿。顾三莲自遥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看着一人一猫的架势几乎笑出声来,伸手将小猫接过安抚,冲着骆贤感慨地一笑:“那么久了,难为你还记得。”
骆贤点了点头,看着原本不安分的小猫在顾三莲的安抚下,乖乖窝在顾三莲的怀里,再无乱动的倾向,才把话题继续下去:“咱们以前养不得,如今总算有点回旋的余地。”
顾三莲蹙了蹙眉,把涌上来的疑问又咽了下去。她原本担心骆贤进了骆府,会因着骆夫人对待儿女的种种偏心生出些委屈,然而骆贤却果然如言并不把骆寨主夫妇放在心上,行事上却又多了几分有恃无恐的舒展和安逸。她随着骆贤几处辗转,颠沛流离成了习惯,并不觉得骆寨主的庇护真有什么效力,但既然骆贤能够因此放下几分旧恨和担忧,她便不再藏,也不再躲,只想着把这难得的平安空隙,填补得有滋有味。
其实骆贤的本意,不过是趁着骆家的钻营,跟着骆家一块儿出京,有了这么个明面上的身份,总比两个女人孤零零过日子,更不容易让人起疑。然而她虽自诩不把骆寨主的承诺放在心上,举动和心底却如顾三莲观察的那样,不知不觉地滋长出一丝宽裕来——终归是自青龙寨里长大的骆少当家,就算再怎么划清界限,总有一份视汝阴山上下人等为己物的潜意识作祟,让骆贤总觉得仿佛此地可以多出一份牢牢守住顾三莲的把握来。
看着顾三莲轻手轻脚地把小猫安置在垫了细布的竹笸箩里,又轻声细语地与小猫对话,骆贤脸上现出个浅浅的笑靥。顾三莲的安然无恙就是她的自在安逸,倘若那安然无恙里再多上几分岁月静好,骆贤便实实在在地别无所求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别无所求的安逸总容易被人打扰。骆贤听见骆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时,几乎生出几分杀心来——顾三莲回院不过一柱香功夫,骆大小姐居然便能找上门来,可见已经是对顾三莲日日盯梢,片刻都纠缠不放了!
以骆大小姐的经验和见识,她是做梦也想不到骆贤对她的腹诽。她自幼被骆夫人千娇万惯地养大,自己模样生得好,人又胆子大,礼仪来往做得让长辈挑不出毛病,无论在哪里明里暗里听得都是称赞,虽然才不过十岁,却早已经自诩是个世事通明人情练达的人物,处处都想替骆夫人当半个家。
骆明夫妇向来待她极好,如今骆明远在淮州,骆少夫人身娇体弱,她自以为在照拂骆少夫人上也有自己一份责任。顾三莲医术高明,几番施针并着汤药,骆少夫人身子就有了起色,她便把顾三莲归进了需要花心思拉拢应付的一类——眼看骆少夫人就要临盆,虽然家里早早请了稳婆,然而妇人生子凶险,多一点保障也是好的。
有了这个念头,她待顾三莲便格外礼遇,且对骆贤也不再如初见时颐指气使——骆贤虽然孤僻冷淡,但身手利落,安静寡言,从不惹事,在骆大小姐眼中,勉强也算得上个老实跟班的典范。
这一日她带着新得的一只鹦鹉,溜溜达达地又转到了顾三莲的院子门前。熟门熟路地叫开门,她凑到顾三莲面前,心情很好地扯住顾三莲的袖子,把仆妇手中那只羽毛鲜亮精神抖擞的大鹦鹉指给她看:“顾娘子,你看!阿爹替我寻来的,说是宫里花鸟房调-教出来的!”
骆贤远远立在院墙下,一边挑拣草药,一边忙里偷闲地瞥了那聒噪的鹦鹉一眼,轻轻冷笑一声。顾三莲含笑与骆昱寒暄,夸奖得十分有分寸——她和骆贤都曾在权贵身边周旋,好东西见了无数,这么一只品相平平的鹦鹉,实在难以入眼。
因为不觉得两人能品出鹦鹉的妙处,骆昱也没能看出顾三莲热络下的客气疏远,显摆了一阵儿鹦鹉,她言归正题:“京里端午照例要赛龙舟,你们初来乍到京里,也该去好好看看,场面大着呢。”
顾三莲微微含笑:“夫人前几日提过,府里人手虽备得齐全,但少夫人体气弱,心思重,要我留在府里,日日陪她说说话,定定心。”
“那——”骆昱听不出顾三莲的推脱,一门心思只为自己的计划难以施展而为难,她在院里扫了一圈,正寻思借口,骆贤已经撂下了手里的草药,几步过来,自桌边扯过手巾擦干净两手,她一手拽过顾三莲手边的竹笸箩,小猫应景地轻细地叫了几声,仿佛也想打断骆大小姐的话似的,骆贤看了它一眼,觉得连手里这只小猫都比骆大小姐会看人眼色,值得奖励:“莲娘,这猫该喂什么?”
骆昱并不把骆贤看在眼里,那只小猫更是不在话下,她此刻才正眼打量一人一猫,一脸嫌弃:“这种土猫是下人胡乱养的,放在厨下,给它点剩饭菜也就是了。”她说着一指那只鹦鹉,“顾娘子想要养个活物,何不养鹦鹉?又聪明又会跟人解闷!要不,我把这只鹦鹉给你?”
她看惯了骆寨主拉拢人心的种种手段,也学着那慷慨豪爽一掷千金的做派,自觉似模似样十分满足,却不知妍娘捧着鹦鹉,面上陪笑,身上却是冷汗淋漓——以她这个管家娘子的身份,绝不需要围着骆昱打转,不过是骆夫人见骆昱日日与顾三莲亲近,令她日日随从,防止有哪个仆妇无心惹了骆贤,闯出祸来罢了。然而不曾想仆妇们尚算知事,骆昱却自作聪明起来。她眼见骆贤微微冷笑,眼里那份不待见的寒意越来越明显,脸上那点装出来的笑意也变成了苦笑——看着骆寨主和骆夫人面上,骆大小姐是绝不会有性命之忧,然而她和她手里的这只鹦鹉,只怕就难逃一劫了!